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三章):三月风筝
2018-10-05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三章):三月风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林锐和郑懿的冷战就像三月里的风筝,近在眼前,都以为扯一扯就能收回,但不由自主的,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手上再用力,都改变不了挣脱的方向。


程悦欣隔两天就要QQ上找次郝会会:“他们有没有和好?”“林锐有没有去找郑懿?”郝会会总是回答:“还没有吧,我看林锐这两天还是黑着脸。”


程悦欣一嘟嘴:“林锐是不是男人啊!吵架了哄一哄女朋友嘛!这点身段都放不下,我要是郑懿都也不理他。”


但在林锐,这不是普通吵架哄一哄的事情。夜里辗转反侧,牙根咬碎,都觉得,郑懿现实,而自己不过在她的现实面前,失去了雄性竞争力。慕强是女人天性,贪慕虚荣也好,把后院里菜都拔光逼老公回国创业也好,现实的女人根本不在乎你掏心掏肺和哀求的泪水,只能用金钱、名誉、地位让她们乖乖就范。所以归根到底,他和郑懿之间的问题,并不是这一次两次吵架拌嘴,而是两人间根本的权力关系失去了平衡。


为了一个实习的机会,郑懿可以回头去找吴昊;那么只要自己手里有郑懿想要的东西,她当然就会主动回来。林锐双眼熬得血丝漫布,只望到昏蓝的天边渐渐出现一抹红晕,这是太阳初升前的最后一刻。呵,律师,不就是个乙方么?做上市,不就是跟在投行后面喝点汤么?


天光渐亮,林锐干涸的嗓子里有生痛牵扯。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那张胡子拉扎的脸说:去他妈的博士,爷不念了!


程悦欣并不知道林锐的大计,还是一遍两遍地着急:他们怎么还不和好?她前一天还在msn上给郑懿大段留言:林锐不认错你千万不要先理他!现在就敢跟你横,以后结婚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看张思禹,结婚前对我多好,现在还不是天天板张臭脸?男人都一样,千万不能惯着他们。隔了一天,课上到一半又要发短信:林锐真的没找你啊?你要不借口回去拿东西,去看一看啊?柱嫂说他脸色不好,他是不是病了啊?肯定是想你想的,好可怜啊。


皇帝不急急太监。程悦欣就是那个看戏只能看大团圆结局的太监。终于拉着郝会会商议定,趁郑懿放春假的那周一起去旧金山找她,务必让她和林锐踏出破镜重圆的那一步。“否则多可惜啊!”程悦欣感叹,她一直记得大峡谷边郑懿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郝会会扭捏:“行,我也正好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们。”


程悦欣去旧金山,就像中学生去春游,欢欣鼓舞,筹划良久。早上张思禹把她在轻轨站放下,叮嘱半天:“你不要坐过站了,先换Cal train,再坐Bart,Bart到civic center那站下。”程悦欣摸着她那个装满零食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知道啦,知道啦,你都说了800遍了,烦不烦啊!”张思禹看她一眼,叹口气:“我今天早上开会,你自己当心点。”


项目马上要收尾,今天是在副总和大组面前汇报。张思禹加了一个星期的班,汇总数据,做PPT,去合作的各组要反馈结果,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把那个冷敏比下去,把该属于自己的credit抢回来。进会议室前,他深吸一口气,博士答辩时候都没这么紧张,现在竟然为了办公室斗争这点破事坐立难安。


一进办公室,只见冷敏正和VP谈笑风生,她的笔记本电脑已经连上了屏幕。张思禹跟着自己的经理坐下,瞥了一眼半娇半嗔满脸挂笑的冷敏。她今天穿了条墨绿色的针织裙,曲线妖娆,外面套了件剪裁精良的白西装,在一群穿汗衫拖鞋的男工程师里,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亮丽。张思禹摇了摇头,和身边同组的Mark核对两个昨天还不能确认的数据。


人陆陆续续到齐,不一会儿,大会议室里人已经坐得8分满。VP微笑着感谢了两个组为这个项目做出的努力,然后眼睛晶晶亮地朝冷敏望了一下:“Gloria,你先开始吧。”


冷敏开始放PPT,英语流利,口音地道,举手投足都有职业风范。但张思禹看着她的PPT,忽然脑中“嗡”地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Mark,Mark也望了他一眼。


虽然PPT格式背景全部不同,但这些表格,这些数据,这些图表,和张思禹做的,一模一样。


张思禹震惊地望着冷敏,眼神渐渐愤怒起来。但冷敏浑若不觉,还顺口开了个竞争对手的玩笑,引得会议室哄堂大笑。


张思禹问Mark:“怎么回事?我们PPT上的数据怎么都跑到她那里去了?”


Mark依旧一脸不可置信:“Gloria上周说我们两组负责部分不同,但有一些小数据是重合的,希望核对一下,我就把我们PPT的初稿给她了。但我真的没想到她就这样直接拿过去用了。天啊,这个女人。”


张思禹用力握住面前的桌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可能,那几个数据上周还没有,是前天他刚刚放上去的,这绝对不是初稿。他很想拍案而起,立刻站起来质问冷敏:这根本不是她负责的部分!这些都是他们组辛辛苦苦做了两个月的成果!血冲大脑的那一刻,突然,办公桌上张思禹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Yuexin”。


如此响亮,如此刺耳,把张思禹满胸的愤怒戳了一个窟窿。


张思禹手忙脚乱摁掉电话,对着一屋子人尴尬笑了笑,从喉咙里拽出一个“sorry。”VP耸了耸肩,示意冷敏继续,冷敏刚开口说了半句话,张思禹的手机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Yuexin。”


张思禹的脑袋忽然爆炸了。


程悦欣缩了缩肩,让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从自己面前经过,她抹掉了眼泪,第三次执着地给张思禹打电话,但这次连响声都没有,直接去了语音信箱。程悦欣“哇”一声在语音信箱里哭了出来:“张思禹,我迷路了,我找不到Bart站了!刚刚有个人好吓人,浑身都是臭的,在我身边绕了好几圈,手上还拿着个针筒。你快点来接我吧!”


但语音信箱只有自己呼吸的回响,程悦欣颓然地挂掉了电话。缩着鼻子想了想,又给郑懿打了电话:“郑懿,我迷路了,我找不到Bart站了。”


郑懿“扑哧”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啊?那你Cal train下来下早了啊!张思禹没跟你说哪站下么?F打头的站多了啊,是个F你就能下啊?你原路走回去,再买张票,坐两站,两站啊!你快点,郝会会早就到了,我们就等你了,保证你看到我们的时候吓一跳。“


Cal Train一等又等20分钟。程悦欣在心里咒骂美国的公交系统。国内的公交车,5分钟一班,10分钟一班,美国倒好,30分钟一班,还要拿张时间表在那里对,每次坐公交车回家,都像过雪山草地地下党接头。早上张思禹开车20分钟的路程,下午放学两辆公车一倒,起码花掉1小时。


程悦欣在心里骂美国公交,骂着骂着开始心有余悸刚才那个流浪汉,但渐渐所有怨气都指向了张思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语音信箱里劈头盖脑一顿发火。挂了电话觉得没发挥好,重新再打补充一下。想想或许又有点过分,再留言修正一小部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好好好,我先收回是你没说清楚那句,但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竟然挂我电话,到现在都不回我电话!张思禹,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是么!如果不是郑懿,你老婆可能都不见了你知道么?!你就没老婆了!”


但张思禹未来会不会继续有老婆这件事程悦欣并没有纠结太久。当她看到站在路口的郝会会又鼓起来的肚子,只想马上抓住张思禹的肩膀摇:“天啊!天啊!”


郝会会有点羞涩,重复了一遍对郑懿已经说过的话:“二胎肚子松了,其实才3个多月。”


“胡金柱要死啊!你不是剖腹产么?你不要命了啊!”程悦欣眼珠骨碌碌转,“我姨妈说,剖腹产要养三年的啊!三年!你这才多久?”


郝会会又辩白一遍:“美国跟中国不一样,ob说了,没关系,隔半年以上就行。”


程悦欣愣了愣:“美国医生心真大。”


郑懿“哼”了一声:“不是医生心大,是他们心大。”


郝会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三个多月,圆鼓鼓的,蕴含着无限希望的小生命。郝会会的眼睛温柔了起来,伸出手在肚皮上摸了一摸。


其实都没好好玩过旧金山呢。忙着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不会开车的不会开车。三个人叽叽喳喳围着地图,坐着当当车,爬过九曲花街,去世博会遗址看建筑。程悦欣从背包里掏出一包又一包零食:“吃不吃薯片?”“话梅糖要不要?”“柱嫂,你爱吃甜的,是不是这胎又是女儿?”


郝会会的脸变了一下,把糖从嘴巴里吐出来:“不是,我想吃酸的。”


渔人码头广场上有人变魔术。把自己五花大绑,然后点燃了绕在身上的绳子。火苗慢慢蹿高,越烧越快,明知道魔术师最终会逃脱,但围观的人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程悦欣和郝会会看得眼睛都直了,在魔术师解开最后一根锁链时,由衷欢呼起来。


哪怕你知道结局,但过程依旧可以惊心动魄。更何况结局未卜呢?


“郑懿,你真的不打算跟林锐和好了啊?”吹着海风看海狮时,程悦欣终于找机会问了出来。郝会会凑过脸,一脸期待地听郑懿的回答。


“很多事情,不是你打算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郑懿看着两只海狮正为一块浮板打架。败者轰然入水,继续伺机而动。


程悦欣和郝会会对视一眼,咕哝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不大爱林锐呢?”


但是不大爱,为什么又能拼出命去救另一个人呢?


郑懿的眼睛有点迷离。什么是爱,什么又是不爱呢?


生死关头,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挺身而出,但却未必愿意在生活里迁就他,是爱么?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事事迁就诸般委屈,但同时也爱着别人,是爱么?一个人希望另一个人生活顺遂,但却不愿意停下自己的脚步,是爱么?


爱是什么呢?是像郝会会这样愿意一个接一个给老公生孩子,自己低到尘埃里仰望他?还是程悦欣那样可以理直气壮地在一段关系里予取予求?


郑懿的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间小小的房,昏暗的客厅,黑白的遗像。窗外本来汽车轰鸣,楼下摆龙门阵的笑声嘈杂,但那一刻,忽然安静了。


重庆的夏,毒日头,蒸笼一样,汗从身上滴滴滚落。


“一一,你同意吧?”郑懿记得她妈妈问她。这个问题里有不容辩驳,目光里有期盼。


她记得她爸爸最后几个月里夜夜呻吟,那种把肠子扯出喉咙口的钝和痛。这种呻吟仿佛依旧弥漫在屋子的角角落落,但是,那张薄薄的相片却要消失了。


“嗯。”郑懿缓缓点了点头。


初中以后她就住校了。每次回家,房间似乎就比从前更小,客厅似乎都更暗。只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刺眼地挂在沙发上方——妈妈、继父,和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郑懿在一家三口的注视下,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翻得久了,仿佛那咿咿呀呀的疼痛和呻吟还会从角落里钻出来。那些疼痛和呻吟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没有任何人还能听见,也从来不会有人分享。黑暗中,郑懿独自打了个冷颤。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复旦大学毕业后随先生去往美国,有了两个孩子,在七年全职妈妈生涯中,开始读法学院、开公号、出版小说、创作剧本)。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