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五章):人在屋檐
2018-10-06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五章):人在屋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一顿饭吃完,又到了吹牛闲扯的时候。股票房子升大学,硅谷华人的经典老三样,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每天说的人如打鸡血,听的人津津有味。张思禹冷眼望了望对面的冷敏,出乎意料,分完香肠后她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活跃,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别人的高谈阔论。


在张思禹的预感,来者不善,冷敏估计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鬼花招。又出乎意料,散场的时候冷敏什么也没说。中国同事带饭,统统乐扣罐子里饭菜合体,外边用超市塑料袋一装,讲究点的装个无纺布袋,但冷敏饭有饭蝶,菜有菜罐,干干净净地归置到一个小碎花的野餐饭盒袋里。她掏出湿纸巾认真地擦了手和面前的饭桌,看到张思禹的注视,微微笑了笑。


不在一起做项目了,冷敏反而经常出现在了张思禹身边。有时候是中午吃饭,有时候会议室擦肩,有时候遥遥望见她和别人谈笑风生。这是故意挑衅么?还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你说,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思禹吃了一口日式便当问林锐。林锐横了他一眼:“干你屁事,她爱晃你就让她晃呗。”


林锐千辛万苦,终于拿到了硕士的文凭。学院、院长、各种委员会、写email、到门口堵人、找别的教授说情。虽然老板最后依旧臭着一张脸,但谁管他?总算赢了这一局。当然,很多年后,一篇微信文章爆红。作者旁征博引讨伐中国教育体制,鞭挞中国学生心浮气躁,便引用了已经成为副院长的犹太教授的评语:“我对之前的中国学生很失望,不管他现在多成功,我都不确定招这样的学生是正确的决定。”遥相扳回一局。


但不管如何,2009年,林锐终于可以拿着opt开始找工作了。清除了身份障碍,举目四望,真实的焦虑这才浮出水面。


金融危机后,多米诺骨牌效应才刚刚展现。冻结招聘,股市腰斩,百业萧条。房价跳水,市场上越来越多被银行收回的法拍屋,新闻里被赶走的屋主在房子里喷猩红的漆——FXXK!在无数次希望失望的起伏循环后,林锐去华尔街的愿望渐渐落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接受现实,开始刷leetcode题库,频繁来南湾面试。


“你这次来面哪个公司?”张思禹问。自从上次替林锐内推失败后,张思禹总觉得欠兄弟一份工作。


“一个小公司,不提也罢。”林锐叹口气,颇有虎落平阳的落寞。


“面得怎么样?”


“还行吧,这公司我都忘了什么时候投的简历,反正就是就这样了吧。”opt只有一年,一年找不到工作,办不下工作签证,就是在美国前途的死刑。林锐的心里开始焦急,感觉那本“瞎了你的狗眼,老子如今发达了”的脚本正渐渐从指缝里溜走。


“上次Google就没消息了?”张思禹再问。


“没,操,肯定是被那个老中黑了。”林锐愤愤,“你看人家老印,多抱团,进来一个三姑六婆全带进来。就中国人会内斗,光会同胞坑同胞,什么玩意儿!”


张思禹不说话,想到了坑自己的冷敏。但他好歹比林锐还是幸运,早一年毕业,至少现在有份工作。这一丝侥幸让张思禹对林锐的处境添了一分没必要的愧疚,于是转移话题:“对了,柱哥柱嫂怎么样了?”


“别提了。”林锐翻了个白眼。


自从父母走后,二房东胡金柱一直着急找下家。找过一个拿J1签证的访问学者,国内某高校副教授,公款出来镀金。公款,又是教授,胡金柱本能觉得应该是手头松动的人,乐呵呵盛情请回来,想赚赚差价把父母那个月的房租损失找补回来。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


学者去outlet真是一点不手软,Coach一买买6只,兰蔻一带带8套,但到了生活费,立刻精明了起来。旁敲侧击问郝会会,水电费多少,三间房面积各多大,郝会会直肠子,大嘴一张什么都说。学者没事也爱溜达,就在附近几个小区里到处转悠,用不熟练的英文执着地打听。最后做了张excel表格,半夜跟胡金柱切磋“论在充分市场环境下房租合理性的模型及其影响因子”。第一个月还在郝会会这里包饭,但算了一晚,提出“包工不包料”这种创造性的建议,自己买盐买油,每晚还拿着刻度尺量剩下大米的量。


连胡金柱都甘拜下风,好不容易熬到访学期满,送神一样赶紧送走。现在这任房客,是胡金柱当年科技考察团回国结识的某部长的儿子。送出来念语言,语言念完念大学,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老爹不放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怕儿子野在国外。


胡金柱赶紧胸脯一拍:“包在我身上!”部长再往上升一升,胡金柱衣锦还乡的愿望就再往眼前近一近。


官二代James,就这样住进了原来张思禹那间。“我就没见这小子好好上过课!什么玩意儿啊?拽得二八五万,看人都从鼻孔里看。还半夜放摇滚,我有次差点没憋住报警。”林锐忿忿,“现在这种货色都能送出国留学,真他妈世风日下!”鄙视链是人生刚需,自己幸苦申请出国的,眼睛里这种靠中介包装出来的,都是投机倒把分子。


但无奈胡金柱点头哈腰伺候得欢啊。伺候大肚婆从来都没那么上心,尤其做完B超,得知大肚婆肚子里又是一胎女娃。先是帮James写作业,渐渐James那群狐朋狗友的作业都到了胡金柱手上。胡金柱也不恼,教育郝会会:“这帮官富二代哪个老爹不是人物啊?这就是咱们结交的人脉,这都是我们以后回国的资源!”三不五时半夜还接到James的催魂夺命call,当车夫去旧金山酒吧里接人。在花钱上从来没有尽情舒展过的胡金柱,这小半年眼界大开,把旧金山大大小小的酒吧、脱衣舞俱乐部、夜总会都跑了个遍。回家之后睡在床上扳手指,啧啧回味:“老外真会玩。”


林锐感叹:“你说柱哥这是图啥?堂堂博士后,给这种小屁孩当狗腿。”


张思禹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柱哥,柱哥就喜欢掺和这些事,结交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锐不屑:“结交结交,咱俩平起平坐才叫结交。你没有利用价值人会正眼看你?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从找工作谈到经济形势谈到朋友近况,这顿中饭一吃吃到下午两点,林锐才恋恋不舍往回开。车开回去,就是回到睁眼闭眼刷题写代码的日子,回到对着日历数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可以合法留在美国的日子,回到越来越没自信能拿钱砸郑懿的日子。


张思禹回到公司,狭路相逢,在门口见到了冷敏。本来想装没看到,但冷敏忽然叫了他一声:“张思禹。”张思禹顿了一下。事情过去那么久,一起吃饭吃了那么多次,难道就这么装没听见么?就这么一迟疑,冷敏赶了上来。


“你见到我就想躲啊,”冷敏笑了笑,专注地看张思禹的表情。


张思禹脸微微发涨:“哪里。”


“我知道,上次做项目是得罪你了,我跟你道个歉吧。”冷敏继续说。


没料到冷敏这么单刀直入,一瞬间,张思禹倒尴尬起来:“没有的事。”


“真的没有?”冷敏凤目凌厉,射得张思禹躲闪。冷敏笑起来:“生气也应该,要是别人这样抢我的credit,我可做不到像你一样大度。”


伪君子碰到真小人,倒是吃亏的那个落了下风,心思被点破的心虚,脸更红了。


“所以还是要跟你道个歉。”冷敏幽幽说,“你知道,我不像你们,在美国有学历有文凭,我是国内调过来的,要是PIP被淘汰了,连退路都没有。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闯一闯,就这么回去,真不甘心啊。”


“你在PIP项目上?”张思禹震惊了一下。


“是啊,”冷敏叹口气,“原来调我过来的老板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经理看我不顺眼很久了。人在屋檐下,怎么办呢,只好抓紧机会抱大腿表忠心。误伤你了,对不住啊。”


冷敏的表情云淡风轻,张思禹却从当中读出了无数的百转千折。他心里微微起了一些波澜。说不出是敬佩还是感慨,只回答了一句:“算了,你也不容易。”


“害你们组丢了那么大个项目,光嘴上道歉太没诚意了,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冷敏眨了眨眼睛,还没等张思禹表态,冷敏又补充道,“说好了啊。”


张思禹这天回家看到程悦欣时,没来由地心虚起来。晚饭后不但殷勤地洗了碗,还主动带程悦欣去看了场电影。一部爱情轻喜剧,程悦欣笑得花痴乱颤,抱着张思禹的手臂又敲又拍。张思禹望着那张一团欢喜的脸,忽然发现,原来程悦欣英文已经进步那么多了,可以看得懂电影了。他不由伸出手在程悦欣的鼻子上刮了刮。程悦欣转过脸问:“怎么了?”张思禹摇头:“没什么,看着你高兴。”程悦欣娇嗔地瞪他一眼:“你今天有点奇怪。”


晚上辗转反侧,张思禹开始了内心斗争。冷敏请吃饭,要不要去呢?孤男寡女去了,还是晚饭,总感觉有些不好;但换个角度,不过是顿赔罪饭,光明正大为什么不去呢?不去反而是心里有鬼了。


第二天送程悦欣上学,程悦欣下车后,忽然三步两步跳回来:“老公,今天发上次测验的成绩唉。我觉得我上次考得很好,你猜我这次拿不拿得到A啊?”


程悦欣的眼睛晶莹闪亮,一派天真。张思禹不由得心里一软:“没问题。你拿了A,晚上我们庆祝一下。”“怎么庆祝?煎个牛排好不好?”程悦欣摇着他的手。“好,”张思禹温柔地点了点头,“你买好等我回来煎。”


这一天上班,张思禹总是心神不宁,代码敲着敲着,心里总会别别一跳,然后下意识默念:“哦,不好意思,晚上答应了回去跟老婆吃饭。”随着时间越来越临近下班,张思禹的思绪更乱:她会失望么?她会说什么?如果她坚持要吃饭,我应该怎么拒绝?


真的到了下班时间,没等来冷敏,倒等来了鹏叔。


“还不下班啊?”鹏叔笑嘻嘻。


“啊,马上走了,还有点活没干完,”张思禹匆忙回答。他不是很想让鹏叔看到等下会来找自己的冷敏。


“别干了,明天再说了。走,冷敏请大家吃饭,一起去,”鹏叔拍了拍张思禹的背。


张思禹愣住了:“什么?”


“冷敏请客,江苏江烤肉,一起去啊,就等你了。”鹏叔脸上全是吃白食的兴奋。


心像坐了一次过山车,张思禹极力掩饰着脸上的尴尬:“不去了,跟老婆说好回家吃饭。”


“老婆天天能见,冷敏请客不多见啊,”鹏叔撺掇着,“听说他们经理这次给她发了好几千股股票,还不是你的功劳?你怎么能不去?”


鹏叔一路推搡,张思禹心里就更烦,拎包走到电梯口,却看到了冷敏和一群同事。


鹏叔笑起来:“正好,张思禹说他回家陪老婆不去。”


“难得聚一次啊。”“我给你老婆打电话,保证只是同事聚餐。”


盛情难却,张思禹也拉不下脸一走了之。在餐厅等位的时候,冷敏忽然凑过来问:“我都请吃饭了,你怎么看上去还是不高兴?”


张思禹脱口而出:“我以为你说我俩一起吃饭。”


冷敏笑起来,目光逼人:“原来你想的是我俩单独吃?”


张思禹一时语塞,接不上话来。


程悦欣接完张思禹同事聚餐的电话,气冲冲走到厨房,就要把两块煎焦的牛排倒了。锅还在冒着烟,烟雾警报器被抠掉了电池躺在水槽旁边。程悦欣在垃圾桶前顿了顿,望了一眼橱顶上的泡面。肚子咕噜咕噜,让她觉得手上的两个盘子好沉。最后,她颓然地倒掉了煎得黑乎乎的那块,把剩下相对不那么焦的留在了自己的盘子里。


“说话不算话,”程悦欣恨恨,刀切在牛排上兹拉兹拉,“我好不容易才拿A!”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复旦大学毕业后随先生去往美国,有了两个孩子,在七年全职妈妈生涯中,开始读法学院、开公号、出版小说、创作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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