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硅谷的冬季阴雨连绵，要滴答到来年三四月，程悦欣的伞在公交站台，开了又收，收了又开，像路边无名的花，无人赏识地绽放，又静悄悄地收场。岁月轮转，天地幕布。
到美国的第三年，程悦欣渐渐体会到了美国的不同。国内老的地方，全部是景点，生活里都是匆忙的新。新的商场，新的公司，新的气象，匆匆忙忙，你追我赶，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什么。美国不同，到处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孩子跟父母挥手告别，进教室遇到的是教过自己父母的老师。电视上放广告，花店店主口口声声“我们家族三代都在这里开花店，为我们的社区提供了4个就业岗位。”哇，才4个岗位，三代人只不过开了这一家花店，也值得那么自豪？中国电视上的品牌哪个不“驰名世界”？
但渐渐，程悦欣在这种缓慢中觉出了安全。社区大学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同一间教室里，有长了白发的奶奶，也有来修AP课的高中生，但所有人的眼睛都闪闪亮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五十岁的同桌说：“我不想再当服务员了，等我英语过关了，我想考个证书换个职业。Xin，你之后想学什么专业？”程悦欣愣了一愣。同桌叫伊莎贝拉，来自罗马尼亚，来美国后一直打体力工。程悦欣原来觉得，自己在国内好歹也是大学生，比班上大多数的同学都要“高贵”点。但这一刻，看着伊莎贝拉的雀跃的棕色眼睛，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50岁的人还那么认真在想自己要开始什么新事业，对生活还充满那么大的热情和希望，程悦欣，你才27岁啊！没当科长又怎么样？奔30了又怎么样？和别人比起来一事无成又怎么样？你才27岁啊！程悦欣第一次认真地想，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大学念工商管理，是父母定的；毕业后当公务员，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工作”；工作了就要搞关系升职，是份内应当；精致女人应该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是广告规定了的。连嫁给张思禹，都是水到渠成不需要多加思索的人生选择。生平第一次，忽然要想：我这辈子到底要做什么呢？
硅谷的雨季，太阳显得格外珍贵。于是再逢艳阳高照，人们便不肯放弃地三三两两出动了。鹏叔提议午饭后散步，浩浩荡荡七八个人绕着公司campus遛弯。走着走着，冷敏和张思禹就慢慢落到了后边，和讨论公司股票到底什么时候能冲到20块的鹏叔一行拉开了距离。
“你有没有参加过创业者沙龙？”冷敏侧过脸，“我有个朋友是斯坦福的MBA，上周末他们搞了个活动，我也去了。你下次要不要一起去？挺有趣的，听听别人的创业心得。”
“创业？我和MBA没什么共同话题吧，我们做技术的。”张思禹笑笑，心底里，觉得冷敏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硅谷这里没有技术背景的还不好混呢。”冷敏笑，“就像我这个小本科，还不是美国学历，人家不一定瞧得上。张思禹，你有没有想过也念个MBA？你看我们老大，不就是念了MBA转销售，然后才创立了公司么？”
“我哪能跟老大比。”张思禹有点心虚。
“你怎么就不能跟别人比？”冷敏一脸认真，“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也要看得清时势。你看之前回国的那批海归，Charles是MIT，Lee是卡内基梅隆，可伯克利也不差啊。再说了，Robin不也就是个硕士？”
张思禹一颗心怦怦跳，没想到冷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我以前在国内，就想出国，想看看美国什么样，我老公还不高兴。”冷敏笑了笑。
张思禹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冷敏在国内还有个老公。但立刻，又为自己的失望惭愧起来。
“你结婚了啊？看不出来，以为你挺年轻的。”张思禹笑容僵硬。
冷敏看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一层接一层的漩涡，抿了抿嘴：“年轻就不能结婚了？”
“但现在。”冷敏朝正在号召大家集资买房做flip翻新的鹏叔仰了仰头，“你看，华人在美国，生活也就这样了，小富即安，是不错啦，但是……我反正觉得，我这一辈子，应该更精彩点才对。”
晚上程悦欣把一年前那本选专业的书又翻了出来，咬着铅笔在台灯下勾勾画画，问在一边回邮件的张思禹：“你说，我去学教育好不好？我大学时候做志愿者，可喜欢给小孩上课了。”
张思禹抬头：“教育学？博士么？文科博士可不容易，我有个复旦师姐念社会学，念了九年还没毕业。”
程悦欣吐了吐舌头：“哇，九年，那我不是都36了？也不一定要读博士，念个硕士出来也可以吧？那心理学呢？我出国前差点去上了个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课。”
张思禹继续打字，心不在焉：“心理学，好像要学大脑结构什么的吧。”
“社会工作呢？social work，我觉得这个适合我。”程悦欣叫起来，“我觉得我挺喜欢跟人打交道帮助别人的，我去念社工吧！”
张思禹叹了口气，把工作邮箱界面最小化，然后在google上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电脑屏幕一转，对着程悦欣：“老婆大人，你是怎么做到随便一选，就把美国最难找工作收入最低的几个专业一网打尽的呢？”金融危机后十大难就业的专业，果然三者赫然在列。程悦欣的满怀信心被戳了一个窟窿。
看着一脸沮丧满脸小孩般委屈的程悦欣，张思禹凑了过去放低了声音，“老婆，你有没有想过回国啊？”
“啊？”程悦欣叫了出来，“我刚刚来美国干嘛要回国？！”
“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回国么？说美国这里不习惯那里不习惯？”张思禹试探。
“但是，但是……”程悦欣一口气夹在胸口，不上不下。回国？怎么回？衣锦才能还乡啊。现在算什么？别人问起来：你在美国干了什么？上学了？上班了？成功了？什么都没干，在家里混了两年？50岁重新开始，那是美国故事；在中国，28岁以上连营业员都没人招你。
“但我来了美国什么都没干啊！”程悦欣委屈大叫，“我还没开始上学呢！”
张思禹搂住她：“好好，不回国不回国，我就随便一说。”
程悦欣狐疑地看看他：“你怎么就想起来回国了？你说，是不是胡金柱跟你说什么了？”
胡金柱正在和林锐把酒言欢，连打三个喷嚏。
“没想到啊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你留下来了，我倒要走了。”胡金柱摸着自己的脑袋，志得意满。
林锐的工作offer是最后一刻搞定的。最后一个月，他已经开始打包行李，把台灯家具留给了胡金柱，自己的红色野马挂上了Craigslist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某年校友会BBQ时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师兄，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林锐啊，你毕业啦？到我这来面试一下吧。”
林锐当时已经被打击得心灰意冷：“师兄，你能办h1b么？”
“能啊。”
只要这一句“能”，林锐连公司是什么具体职位干什么都没问，直接开着野马去了。到了之后，那个师兄领着在办公室里转：“我靠，原来你都不记得我在哪个公司。我们前年BBQ的时候，你女朋友还问我呢，你觉得你们公司以后怎么盈利？我那时候哪知道啊，当年跟你现在一样，毕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进来就先做起来呗，想着骑驴换马慢慢换。没想到现在还发展得挺好，我都混成元老了，”压低声音，“这几个面试官里面三个都是以后组里的同事，你好好面，别给我丢脸。”
天上掉馅饼，林锐有点懵。
面得很流畅，技术题目不刁钻，behavior question也很正常。最后一个问题，叫Briana的女面试官微笑问：“你是我们的用户么？”林锐点点头：“是，我06年就用了。是我女朋友……是我前女友让我开的facebook账号。”
人生中总有很多当年未知的巧合，硅谷总有柳暗花明的传奇。比如，当年哈佛有一个毕业生，实在找不到工作，只能去了一个叫google的小公司；比如，法学院刚刚毕业两年的Associate，拿了一个叫阿里巴巴公司的企业总法律顾问；比如，中年危机的程序员被裁三月，忽然接到了一个叫netflix公司的招聘电话。人生是努力重要还是选择重要？说到底，恰好的时间你恰好在那里，常常并不是因为努力，也不是因为选择。只是巧合。
相比较林锐，胡金柱的故事就励志也正面得多了，颇有些“苦心人天不负”的意味。又一次中国领事馆组织的某省海外招聘会现场，胡金柱作为硅谷学联代表，发表了一通心系祖国和祖籍国的感慨，又高度表扬了中国大学对学科建设的投入和建成世界一流大学的决心。
2009年，美国还在金融危机的泥潭，但中国人民的腰杆硬了。
“到美国去，到美国抄底买房去”的投资小广告和“把孩子生到纽约洛杉矶去”的月子中心广告，同时席卷了北上广。胡金柱跟国内代表团吃饭，三杯下肚，总有人问：“美国的房子是不是真的很便宜啊？”隐然已经开始书写扫货遍全球的土豪前传。前几次的时候，胡金柱觉得有点被冒犯，仿佛自己含辛茹苦熬出来背后光环被泼了冷水。但渐渐，他也想明白了，中国人，要的就是这种“大爷”的感觉。自己想回国，不也就是想去当大爷的么？
于是，报效祖国还是报效祖国，但并不是抛下美国的绿卡高薪屈尊回国，而是祖国才能给我最好的发展机遇我也看好中国发展的择木而栖。胡金柱渐渐很是不介意说说美国的坏话，发发洋插队的牢骚，果然酒桌饭局上，众领导都很开心。饭局后，相谈甚欢的一位系主任副校长，就推心置腹地找他聊开了学校的“百人大师”计划。
大师，都是能以百为单位培养的。胡金柱由衷赞叹：“好气魄啊。”
这次没有耽搁，省团西部宣讲完去东部，两周后回国，胡金柱就收到了面试通知，邀他回国一叙。郝会会替胡金柱收箱子的时候觉得肚子一沉。但看着胡金柱对着机票左看右看的意气风发，便什么也没说。
胡金柱回国面试的第三天，郝会会早产，给Emma Hu生了一个妹妹。胡金柱skype连线时笑得志得意满，指着日历说，她是周三生的，我是周三面试的，就叫Wendy Hu吧。Wendy Hu早产，在新生儿ICU里照了一星期的紫光，三个月后天价账单寄来，让胡金柱十分肉痛。
但到底是为了逃账单让老婆孩子跟自己回国呢？还是为了保持绿卡身份，先让郝会会和两个孩子留在美国呢？胡金柱和林锐喝酒的时候还没拿定主意。
“真要回国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啊。”胡金柱的感慨里未免有卖弄的得意，“希望下次见面，咱们是再喝一次庆功酒啊！”
胡金柱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吃了把中国超市熟食部的炸花生，“当年来美国，两个大箱子，连炒菜的锅都是千里迢迢背过来的，现在一转眼，终于要回去啦。”
林锐横了他一眼：“柱哥，你人还没回国，国内那些官腔都会打了啊。”
胡金柱“嘿嘿”一笑：“锐哥，我现在也算是放弃美国绿卡和高薪，毅然回国报效啦。时间点要踩准啊，现在国内刚刚开始求贤若渴，再过两年，我这个资历怕是不行了，所以还是要早点占坑占住。不过话说回来，我看过了，他们招的其他那些人，资历还不如我呢。我好歹是发过Cell的人啊。”
子刊，是子刊。林锐刚刚想开口嘲讽一下胡金柱，忽然自己的LinkedIn页面跳出来个提示，Yi Zheng更新了自己的简历。最高法院的externship，排在让林锐沉默的暑期实习之后。郑懿领英的照片职业又拒人千里，林锐踌躇了很久，还是没有点击那个“恭喜”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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