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十,我在日本找工打
2024-02-21 06:00

年近四十,我在日本找工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作者在日本学习语言时遇到的困难和交流障碍,以及他在寻找工作的过程中面临的挑战和失败。最后,他决定尝试在旅游服务业找工作,并最终成功通过面试。

• 👥 语言学校里中国学生的说话能力总是差一截,而东南亚学生却能很快地掌握日语。

• 🗼 京都地名的发音与汉字的认知造成了语言学习上的困难。

• 💼 作者尝试了几家工作,包括便利店和中华料理店,但都因为语言不流利被拒绝。最终,他成功找到了一份旅馆的工作。

语言学校的课程进入最后半年,一个要命的问题越来越醒目。努力学习一年半,还是个哑巴。


至少在这所语言学校,中国学生的说话能力似乎总要差一截。语速更慢,停下来想单词和语法的顿挫更多,以及,手势更丰富,显得能歌善舞。当你试图说点什么,又出现了交流障碍时,总会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这可能是人类共通的交流本能。不光是日语不好的外国学生,日本老人家试图说明什么我不明白的东西时,也会提高声音、缓慢地重复,并在空气中来回比划。好像我之所以听不明白,不是因为不懂日语,而是耳背或注意力不够集中。


而东南亚的学生,尤其是来自多语种地区的同学,虽然考试分数未必很好——也就是识汉字比不过中国学生,但说话却很灵光,学了半年就能ぺらぺら。这个词读作pelapela,在日文中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形容纸张或薄片在翻动,一个是讲话流利。一个精通外语的人,得像书页翻动一样哗啦啦讲话,如此一想,就觉得这个词确实生动,于是对那些ぺらぺら的同学更加羡慕。


我试图给自己糟糕的语言能力找点理由。年龄奔四,记性变差,或许还因为认识汉字。京都的地名,柳马场通,日文读作yanaginobanbadori;四条河原町,读作shijyokawaramachi。读音难记,汉字好懂,脑子难免偷懒。日本又是一个日常生活太过方便的国家,便利店、快餐厅、超市,一句话不说也不妨碍,因此练习的机会更少。这些借口无一例外遭到太太的无情鄙弃。她毫不客气地批评说,你对自己太宽容,语言哪有这么好学。应该被彻底甩进日语环境里摔打一番才好,最好的法子是去打工。


一家连锁餐馆门口张贴的招聘广告,时薪1100日元


打工的话头,刚来日本时一位在东京工作的朋友就提过。说是在烤串店端了几个月盘子,被逼着听说,日语突飞猛进,因此非去不可。然而总被我以各种理由迁延,譬如还有远程工作抽不出时间,或者多看看电视节目也一样。其实心里抗拒的原因,到底还是怕。2023年7月,被太太逼迫考N1(日语能力考试1级),不幸铩羽。听力部分尤其惨不忍睹,太太冷嘲热讽,勒令必须去打工:“都来这么久了,还跟人说‘不好意思我日语不好’,怎么说得过去?”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上。


头一件行动,是搜罗了几本介绍工作的小册子。家附近超市门口总是摆着两个杂志架,定期更新几样小册子,免费领取。一样是驾校广告,集中住宿培训两个礼拜拿到驾驶执照。还有两样是招工信息,封面写着“时间自由”“高时给”。


一家招聘兼职收营的便利店,时薪紧贴本地法定最低收入,1008日元


京都府打工最低时薪,从2023年10月份起提高到每小时1008日元,合人民币48块左右。这个数比日本平均水平整整高了4日元,低于东京、大阪、神奈川、琦玉、千叶和爱知,也算排在全国上游水准。最高的自然是东京,1113日元,合人民币53块多。最低的是岩手县,893日元,合人民币43块。最高档是最低档的1.25倍。我查了一下国内非全日制劳动者的最低时薪,北京最高,一小时26块4。而最低的地区,比如辽宁、湖南的一些小城市,大约在14到15元之间。最高档是最低档的1.88倍。有鉴于我国幅员辽阔国情复杂,这个理论上的差距倒意外地显得不算太高。


研究了几天小册子,发现收入不光各地相差不多,职业上也没有太大区分。如果是码农、设计师,自然可以做居家办公或者数字游民,一个月几十万日元稳稳落袋。而一般的蓝领工种,从做面包、卷饭卷到建筑工、高龄介护,时薪都在一千日元出头,相差不过一两百日元。算下来,一个月如果每天八小时、工作20天,大约就是16到20万日元,相比国内,或许大致等于三线城市普通上班族。


倒也有一些特别的工作。譬如当时正值深秋,京都即将进入红叶季,即有一种特别的临时职务,是在名胜观光地维持秩序,手持红白塑胶棒指挥游人与车辆通行。时薪比一般工作高出近一半,但终日只是举手挥棒,恐怕没什么机会跟人练口语。这项工作对各种能力没什么要求,很受退休老人的欢迎,因而京都街头常见苍髯白发的老人,一丝不苟地挥舞小棒子。


招聘仓库工作的广告,年龄限制是20到70岁


找来找去,发现一个旅游业公司的文职,面向港台游客撰写旅游观光信息,并带游客体验他们的酒店设施。写文案的工作算是跟之前的本行沾边,唯一的问题或许是,日本人觉得港台通行的繁体字和大陆简体字是两种文字,一个大陆人恐怕看不懂繁体字,因此需要特别跟对方证明一下自己并无此等障碍。


投简历几天后,果然迎来了面试邀约。我颇感信心,太太却泼凉水道:“你能听得懂人家说什么吗?”线上面试,对方年纪五十上下,西装领带,标准的日式上班族男士。然而他一开口,我心里就凉了一半。这位面试官一口京都腔,遣词造句跟日语学校教授的标准语大不相同,加上飞快的语速,我完全一头雾水,只有答非所问。对方表情微妙变化,不断放慢语速,终于放弃和我进一步沟通。不出所料,几天之后,收到了一封措辞婉转的邮件,通知我落选。


太太竟安慰:“不要你是对的。若要了你,倒得担心对方有什么问题了。”必须放弃幻想,正视现实——一个大龄文盲,在本地职场中竞争力无限接近于负数


小册子翻了几遍,也没有看到什么合适的事可做。太太建议,不妨从附近找起来,多多留心海报和店家门口的招贴。


于是想起来有一家经常光顾的肉店,在本地颇有历史,给许多有名的餐馆提供食材。店员皆白褂白帽,整洁如新,接待起客人来十分热情,且记得我是常去买肉而刷支付宝的客人。因此,我们对这家店多有好感。恰好有几天看到门口有招临时工的广告,打过去询问,接电话的是一位男士。先问是不是住在附近,又问一周能来几天。大概听出我日语不太流利,又问,您是哪个国家的人?


听这一问,便知道不妙。果然,一连串“太抱歉了”“实在不好意思”接踵而至。随后是庄重声明:“我们的人已经招满了。”传统老店保守排外,倒也不算意外。


很多轻体力劳动的兼职工作会特别标明“欢迎家庭主妇和主夫”


隔几天,又看到近处一家中华料理店门口挂出招打工的小黑板。这家店主打“北京料理”,虽也有日式煎饺、麻婆豆腐、八宝菜这类大众菜,但店主曾在本世纪头十年去过北京、上海研修,在上海的燕云楼学厨,回来推出了当时日本罕见的醉蟹、烤羊肉。有了先前被婉拒的经历,我在电话里打头就声明是外国人。对方问,是京都大学的学生?只能赧然道,并不是,是在语言学校。对方沉吟了片刻,当场客气拒绝:“我们有很多接电话的工作,想着果然还是日本人来做比较合适。”


不久,一家收了简历的药局回复说,还是想找一个能长期工作的,不然收不回培训的成本——他们看我语言学校即将毕业,又没有升学计划。一家超市更直接,说招人的海报过期了忘记撤下来。至此,融入附近社区的努力全部失败。正烦恼中,想起一位同行前辈说过,京都这个地方,只有两样行业可做,一个是旅游服务,一个是向中国人卖房。除此之外,算是产业荒漠。


向中国人卖房,听起来跟日语毫无关系,那就只剩下旅游服务业这一途了。此时我的信心已大受挫折,在网上搜索半天,注册了不少找工作的网站。投出去的简历多数泥牛入海,心情正灰暗时,忽而收到一家旅馆的面试通知,邮件说请务必带上纸笔。


太太照例给我做心理建设:“别抱什么希望。旅馆这种行业,若做前台肯定要求日语说得好,若只是找你去扫地叠被子也练不了日语。你就当积累面试经验吧!”那旅馆离清水寺不远,算是京都的黄金地段,内装风格传统。面试当天并无什么客人,午后阳光在玻璃窗下照出细细的浮尘,晕染出薄薄的淡黄色,里间厨房传来水龙头大开的声音,有种八十年代国营招待所的气息。进门张望半天,门帘一掀,出来位瘦削的女士,头发半白。


来前背好的自我介绍根本没有用上。女士拉了椅子坐下,端端正正行礼后,问我在哪个语言学校读书,什么时候毕业,是不是打算在京都长住,将来有什么打算。又说,这间旅馆除了日本客人,欧美和中韩客人也很多,既然会英文和中文,便可应对三分之二的情况,至于日语,不妨慢慢练习,只不过,日本客人比起欧美客人可要严厉得多,尤其是年纪大的人,会对正确使用敬语格外挑剔,千万小心。另外,还得熟悉周围的餐馆、观光地。


“可不能是网上谁都能查到的那些。”女士说,“得是本地人才知道的才好。”我连连点头,表现得足够热切和坦诚。


从清水寺眺望京都塔


过两天收到邮件,告知我通过面试,可以择日来熟悉工作。太太十分狐疑,检索了旅馆的种种信息,翻了很多页顾客评论,勉强相信是一家正经旅馆。打工第一日,从老板那里领到一套工作服。很快知道旅馆有一位印度尼西亚女生在厨房帮忙,一位西班牙女生负责餐厅工作,一位蒙古人负责清扫卫生。至于前台的几位同事,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往上。总之,跟预想的完全不同,但在京都,似乎又毫不意外。从旅馆窗口可以望见清水寺前熙熙攘攘的街道,还有更遥远的红白相间的京都塔。忽然莫名想到,京都塔的颜色和指挥交通的小棒子完全一致。一段未曾料想过的经历即将展开。


(“一览扶桑”是日本笹川日中友好基金在中国的推广公号,基金从1989年开始,运营了医生培训、媒体人访日以及中日学者交流等项目,在日中两国均获得了重要的影响力。本公号致力于展现项目成果,使更多的人认识到两国在经济、文化、科技等方面相互交流的现状和发展趋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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