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时代”万岁
2018-11-10 16:42

“纠缠时代”万岁

本文原载于 Journal of Design and Science

作者:Danny Hillis

翻译:ONES Piece 翻译计划 任宁|校对:王沫涵


人类一直在变化。


我们已与我们的创造物如此紧密缠绕,无从可分。自然与人工的分野对我们已不再适用。


我们,是我们制造的一切。


我们是我们生成的想法,无论它们是来自神经,来自经电子增强的心智,来自被科技干预的人际交往,还是来自机器本身。


我们是我们孕育的身体,无论它们来自子宫还是试管,基因源于继承抑或设计,器官是增强过的、修补过的、移植而来的,或干脆是工厂加工的。


我们的“人工增强件”可以如隐形眼镜和纹身一般简单,亦可如机械手臂与搜索引擎一样复杂。它们都满足功能性和审美观的要求。


我们是我们形成的认知,无论它们是来自我们的肉眼肉耳,还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传感器,无论处理它们是经由电脑还是我们的大脑灰质。


我们是我们创立的组织与架构、合作无间的超级有机体,由具备超人般智能的机器和人类缠绕在一起的搭配组合,处理、感知、决策、行动。改造过的有机体与演化过的机器共同栖居在我们的行星家园。来自森林、农场和工厂的产物混合在一起,构成我们的大气。我们的商业、能源与通信的网络已经如生态或神经系统般内部紧密互联。启蒙时代的工具赋予我们能量,流动的货物、燃料与金融网络让我们彼此相连,再加上信息与创意,我们已经成了某类新物种。我们正站在“纠缠时代”的黎明。


在上个时代,即“启蒙时代”,我们知道了自然有其规律。通过理解这些规律,我们就能预测和操纵它。我们发明了科学。我们学会了破解自然密码;被赋能之后,我们为了追求自身幸福开始塑造这个世界。


我们给予自身以神明也似的力量:飞行、远程沟通、冻结影像与声音的瞬间、点石成金、创造新的植物和动物。我们以我们的想象创造出了无数新世界。我们甚至能驾驭时间。那些可以解释行星运转的定律,让我们制造出时钟的钟摆。


因此,曾由我们的身体的韵律和天国的韵律产生的“时间”,被机器的韵律重新定义了。随着我们不断加深对自然法则的了解,我们可以肆意地编排政治、法律、经济系统和机械装置中的因果链条。我们的哲学仔细地把人与自然、心智与实体、起因与结果分开。我们学会了控制。


最后,作为对“启蒙时代”最终极的热情礼赞,我们造出了数码电脑——因与果的极端化身。电脑就是启蒙的大教堂,是确定性逻辑控制的终极表现。通过它们,我们学会了以超越自身心智的能力去操纵启蒙时代的“通货”——知识。


我们构建了新的现实和导向不可预测行为的复杂算法。自此,我们围绕着这座启蒙思维的纪念碑,播撒下了令其消亡的种子。碑座上的第一道裂痕,就是我们建造的系统发出的行为开始超出我们的理解范畴。


冲击“启蒙时代”根基的第二大威胁,来自我们创建的那些组织与架构。通信技术使我们可以以曾经无法想象的规模和力量来创建企业。


一家现代化的公司或者非政府组织会有数万名员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未曾互相谋面但却可以协调行动,并做出影响世界的决策。政府就更大了。在全球通讯网络的助力下,新型的自组织合作形式开始崭露头角。所有这些组织都比创办它们的独立个体要更强力,而且从许多角度来说,它们自有其目标。它们会为了控制更多资源以及强化生存能力而行动。它们能够察觉和处理远多于个人力所能及的信息,操纵更多事务和能量,以更多方式、在更多地方出现,号令更多能源,并且聚焦更多的注意力。个人,不再是世界舞台上最具影响力的玩家。


随着我们创造的技术与架构日趋复杂,我们与它们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我们现在和它们保持的关系,跟我们曾经与自然维系的关系一样。我们不得不与它们协商,劝诱和引导它们往我们的目标方向去,而不是当它们的造物主。我们造出了置自身于其中的丛林,而它有属于自己的生态。


对“启蒙时代”的最后一击,会在我们给予机器以学习、适应、创造和演化的能力时来临。而它们将有机会超越我们、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去塑造世界和它们自身。我们创立的组织与架构已经从我们这里获得足够的能力以代表我们进行自主行动,而且我们注定会在机器上遇到相同的权力平衡的困境。我们会依照同样的做法,建立检查机制,保持均衡。我们会面临类似的挑战。


要这么做,我们需要从可理解的“启蒙时代”思维逻辑抽离开去,进入某个更加复杂的领域。现在我们担心的不可抗力多来自大自然,而未来将会更多来自我们自己的造物。


所以,我们正在创造的这个,既非由自然伟力亦非由科学逻辑统治,而是由此二者纠缠的魔力所支配的“美丽新世界”,究竟是为何物?它遵循奇异吸引子1的数学原理。它的几何形态是分形的。它的音乐乃即兴生成,而非出自谱曲家笔下——比起莫扎特,它更像是布莱恩·艾诺(Brain Eno)。它的艺术更关注过程而非最终成品。它扎根于格雷·沃尔特(Grey Walter)的乌龟机器人,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的神经网络学习机 SNARC,以及尼古拉斯·尼葛洛庞蒂(Nicholas Negroponte)的《找寻》(Seek)展览(这个展览里的居住空间架构源自一个恪尽职守的机器人和一大群沙鼠之间的互动)。


“纠缠时代”的审美根源不尽是自然、不尽是人工,而是混合二者长处的优雅过程,比如尼里·奥克斯曼(Neri Oxman)的蚕和数控机械手一起织成的网,石井裕的远程呈现实体触感显示器和有生命的“生物逻辑”面料。我们再不可视自己独立于自然世界或自身技术之外。我们乃它们的组成部分,合并为一,互相依存,纠缠不清。


“启蒙时代”的进步是分析型的,强调“把东西分拆开来”,“纠缠时代”的过程是合成型的,来自“把东西拼装起来”。构建生物取代了分类生物,创造新世界取代了探索新世界。而且我们的创造过程也极为不同。


试想一幅“启蒙时代”中典型的“协作”画面:55 个白人男性带着扑了粉的假发,坐在费城的一个房间里起草《美国宪法》的条目。作为对比,构建维基百科的全球协作图景,则是一个互相链接、巨大且变化迅速得令任何单一贡献者都阅读不暇的文档。


“纠缠时代”过程的一个美丽的例子,就是利用生物学原理启发的算法,通过演化发育和形态形成来设计人造物件。类似达尔文的物竞天择,大量设计在迭代中经历变异、繁殖和筛选。这般创造出来的产物与传统工程的结果大相径庭。一架“演化”而来的摩托车底盘看起来会更像是一具骨盆,而不是一副车架。通过“演化设计”写出来的计算机程序,可能会跟我们大脑里的神经回路一样奇异费解。


因此,经由生物学启发的设计过程的作品,既呈现出生物有机体的优点,也带来了生物有机体的问题。它们的妙处蕴藏于它们的功能性适应之中。而这便是“纠缠时代”的优雅之处:新式美感表达会从发展过程中萌现。


在“纠缠时代”的设计流程中,人类会经常能以“输入而不控制”的办法参与其中。例如,人类可以通过调节参数,影响选择过程中的审美方向。因为各部分都是流动而富有适应性的,所以这类过程可以给予众多机器与人类以合作的机会。这样出来的最终产品,将会是人类与机器高度合作的出众结果,可能会呈现出令人惊讶的水准,当中也会不乏富有适应性的作品。


例如,早期在并列超级计算机“关联机器”(Connection Machine)上“演化”的行走机器人,就利用了浮点运算单元里的一个隐秘的进位错误,而人类程序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个错误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纠缠时代”的过程能产出那种具有生物有机体的鲁棒性,以及一些令人惊喜和愉悦的美好。


除了显示出生物体的有机之美,这类设计亦可展现它们复杂的不可预测性,因为在此之中,产品特征与功能性需求的应对过程并不明晰。


举例来说,要分辨演化而来的程序中某行特定代码的目的会非常困难。而事实上,“要有一个具体的目的”这个概念本身也许就有点问题。“功能分解”这个观念来自于编排部件以体现因果关系,所以“功能意图”其实源于传统流程。而模拟的生物过程理解系统的方式与人类设计师截然不同。它们无须理解便能寻着解决方案——这有利有弊。


“纠缠时代”的制品既出自人手,又源于天然。它们既是“制造”出来的,也是“生长”出来的。在“纠缠时代”,这里的差异已无足轻重。


随着我们与技术越缠越紧,我们与彼此也是如此。与实体世界、政治、社会有关的权力从清晰可辨的阶级转移到面目不清的网络中。我们再也无法通过把世界拆解成为松散连接的部件(它们反映了物理空间的层级或有意为之的设计)来对其加以理解。我们必须观察那些将我们相连的信息流、创意流、能量流和事务流,以及那些承载流动的通讯、信任与物流网络。正如约书亚·拉莫(Joshua Ramo)指出的,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本质”。


所以,在人类与科技,以及人类成员彼此之间的这层新关系中,我们应该如何自处?我们要畏惧它,还是拥抱它?答案是,两者皆对。就像任何新生的强力一样,例如科学,它会被用到好处上,也会被用到坏处上——何况甚至就算原本是出自好心,也可能会办成坏事。自从第一簇本用于烹调的火焰失控烧毁森林之后,人类就在应付这个困境。承认这一点并不使我们免除责任,它只是提醒我们它缘何重要。


我们正在重塑自身,并且,我们需要在“我们将成为什么”上,做出明智之选。



蚕能够用一股丝线作茧——受此启发的尼里·奥克斯曼和他的“介导物质组”(Mediated Matter Group)用数控机械编织出纤维网络,然后在上面放了 6500 条蚕,与蚕共同建造了一座直径三米的“丝亭”。



石井裕的“可触媒体组”(Tangible Media group)开发出了一种“动态形状显示器”,可以将三维内容通过实体方式渲染出来,让用户可以用可触碰的方式与数码信息互动。



石井裕和他的“可触媒体组”正在填补“建造”和“生长”之间的鸿沟。他们利用活性微生物创造了一种应答式、可变形的皮肤覆盖物。他们的“生物逻辑”面料使用活性细胞作为微型驱动器,通过材料改造、几何计算和结构设计来实现自适应的变形。“生物逻辑”面料是“纠缠时代”里过程和审美感受的一个实例。


[1]奇异吸引子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数学概念,对研究“混沌系统”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与“平庸吸引子”共为微积分和系统科学论中的“吸引子”的子分类。


本文为 ONES Piece《设科志》特别翻译系列的一部分。《设科志》(Journal of Design and Science)为 MIT 媒体实验室联合发起的一个全新的在线出版项目。ONES Piece 是一个由 ONES Ventures 发起的非营利翻译计划,聚焦科技创新、生活方式、未来商业。如想加入计划或联系合作,请写邮件至 embrace@onespiece.com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
赞赏
关闭赞赏 开启赞赏

支持一下   修改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