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抑郁,是家病了
2024-03-02 08:43

孩子抑郁,是家病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张铃、林红,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介绍了抑郁症在儿童和青少年中的增加趋势,以及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对于家庭治疗的重要性的观点。

• 👨‍⚕️ 抑郁症在18岁以下的儿童和青少年中的患病率达到30%。

• 🏥 家庭治疗在儿童抑郁症病患中起到关键作用,因为整个家庭系统的问题会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 💡 家庭治疗师林红强调了从家庭系统和社会变化的角度来看待孩子的抑郁问题的重要性,同时也介绍了她的家庭培训工作坊。

2月26日,元宵节过后,北京市百万中小学生回到了校园。与此同时,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的医生们也忙碌了起来。


“开学季来门诊的家庭会比平时更多,家长也更焦虑”,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家庭治疗师林红告诉经济观察报:“因为孩子生病后,本来上学就有困难,开学后孩子能否重返校园、顺利上学的问题迫在眉睫。”


2月28日,穿过嘈杂的门诊大厅、挤满候诊家庭的走廊,经济观察报在诊室见到林红时,她刚刚结束对3个家庭的治疗。和多数精神科医生单次看诊只有十几分钟不同,林红接诊的家庭都是提前预约好的,单次50分钟。


抑郁症的孩子越来越多了。由《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健康时报》等共同发布的《2022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有30%是18岁以下的儿童和青少年。专注精神健康领域的互联网医院“好心情”联合中国麻醉药品协会精神卫生分会发布的《2023年度中国精神心理健康》蓝皮书则显示,中国青少年抑郁症的检出率几乎比四年前翻了一倍。


心理问题很复杂,一般认为是生物易感性、成长环境和社会系统的综合因素造成的。林红认为,一个孩子病了,往往是整个家庭病了,是更大的系统出了问题。家庭里最脆弱的、最不成熟的往往就是孩子,孩子会承担整个家庭的病。


林红有20余年临床经验,接诊过数千个家庭,2009年起,她开始使用家庭治疗的方式救治儿童抑郁症病患,因为她相信,如果整个家庭的病没有治好,只治其中一个人是不够的。


林红介绍,家庭的问题可以从纵轴和横轴分别看。纵轴是原生家庭累积的创伤,横轴包括社会、时代、家庭的发展和变故。横轴的变化可以解释为什么得抑郁症的孩子变得更多了——整个社会的压力变得更大了。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 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林红的讲述:


一、孩子病了,是整个家病了


孩子生病后,本来上学就有困难,开学后问题就变得严峻了。到了开学报到的日子,有的孩子可能还是去不了学校,有的孩子虽然勉强能去,家长也会担心他能不能坚持下来。


孩子能不能正常上学,这往往是青少年抑郁症患者家长特别在乎的事情。家长不太懂孩子内在的痛苦,而是更多看外在的行为,看孩子是不是发脾气、不听话、忤逆家长,是不是能好好地去上学。孩子能去上学的话,家长就在乎他是不是成绩好,会不会被老师告状。


有一个孩子在我们这里住院治疗,出院后我帮他梳理整个系统,发现班主任体罚学生特别严重。虽然老师并没有体罚过他,但是他替那些被罚的孩子难过,很愤懑地对我说:“他这样的人就不配当老师!”孩子妈妈不能理解,被罚的孩子都没事,怎么你却不能上学了?这个孩子其实是高度敏感的孩子,他对环境中的风吹草动特别敏感,所以虽然他只是老师体罚的目击者,却受到了更大的影响。


还有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老师在科学课上布置了一个任务,他不是很理解,就追问老师,但老师忙于整体教学,也没解答清楚他的疑问。要上下一节课了,别的同学都完成了任务,但他还没有完成,这时他发现老师给他的解答不对,他就试图和老师解释自己的理由,要老师给他更多时间,他想完成这个任务。


但老师着急去上下一节课,没时间也没心思听他解释,简单粗暴地批评了他,他当场就情绪崩溃了,大哭不止,站在教室里不动,后面的同学也上不了课。学校找到家长,家长就来找我,家长无法理解,为什么人家都能遵守的规则,就他不能?其实并非孩子故意捣蛋,不肯遵守规则,相反,这个孩子恰恰是太想遵守规则,一板一眼地完全服从老师的要求,导致弹性灵活性不够,对自己要求太高,给自己的心理压力太大,自我情绪调节能力本就不够强,这时就情绪爆发了。


为什么孩子会抑郁?很多人会说,孩子病了,就是因为有一个什么样的妈妈,有一个什么样的爸爸,就是因为学校怎么了、社会怎么了,“父母皆祸害”“都是原生家庭的错”。这些单一归因都是不全面、不客观的。我们的社会习惯了简单归因:因为学校课间十分钟没了,所以孩子病了;因为爸爸给了他一巴掌,所以孩子病了;因为老师批评他了,所以孩子跳楼了。


孩子病了,我们首先不要说为啥你这么脆弱?怎么别人不病偏你病了?这就是简单归因,认为是孩子懒了,没听我的话了,意志力不坚强了,所以病了。有的家长会说,“什么抑郁症,我看是打得轻了”,还有的家长特自我感动,“就是我对他太好了,扔农村去养得皮糙肉厚就好了”。他们自以为是,完全没办法理解孩子的痛苦。


还有的家长在另一个极端,认为孩子没问题,都是没养好,是爹不好、妈不好。很多妈妈来找我,说:“孩子病得很严重,都是我的错。”我说,你确定都是你一个人的错?你真的相信凭你一己之力,一个人就可以让孩子病得这么严重?


当我真的去理解妈妈的时候,妈妈就会放下防御,说出心里话。很多人都说是妈妈的错,旁人也这样说,爸爸也这样说,最后妈妈就变成罪人了。其实,总体而言女性照顾孩子多些,活干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


单一的归因会带来什么呢?他们会继续用错误的方式对待孩子,孩子的病会更严重。


心理问题很复杂,一般认为是生物易感性、成长环境和社会系统的综合因素造成的。一个孩子病了,往往是整个家庭病了,是更大的系统出了问题。家庭里那个最脆弱的、最不成熟的往往就是孩子,孩子会承担整个家庭的病。


家庭的问题,我们要从纵轴和横轴来看。纵轴是原生家庭。原生家庭累积的创伤有很多种,比如天生高敏感的孩子,对环境的要求更高,这时父母养育孩子遇到的挑战就更大,就更难养好;比如父母从自己的原生家庭里也有累积很多创伤。这些创伤就像定时炸弹,一直不解决的话,早晚会有炸掉的风险存在。


横轴包括社会、时代、家庭的发展和变故。一些重大的社会历史变化,可能给后代留下创伤,时间越长就越难解决,三年新冠疫情就属于这样的变化。这样的集体性创伤,公开谈论,影响会减少,越不谈,影响就会变得越深远、越严重。


我妈妈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端着枪扫荡,对日本人有很深的仇恨,但是带着仇恨生活是痛苦的。我跟德国朋友说起这个情况,他们建议我带妈妈去趟日本,也许有助于她化解心结。后来,我带着已经年过八十的妈妈去了日本旅游,她发现其实现在的日本人挺好的。与仇恨和解之后,妈妈变得柔和了,再看“抗日神剧”的反应都变了。


另外,家人突然去世、遭遇校园霸凌、父母失业等等,也都属于横轴上的变化。横轴的变化其实可以解释为什么得抑郁症的孩子变得更多了——整个社会的压力变得更大了。


二、隐秘的伤痛


大约七八年前,我画过一幅画,画上都是病人,密密麻麻的病人。有同事和我说,你画的医院像个监狱一样。那是我职业生涯里特别痛苦的时期——我学了一些东西,有了一些能力,我想帮更多的人,但我根本做不到。


有很多家庭,一旦孩子能上学了,家长基本就不来了,他们觉得“能上学就不是事儿”。其实背后还有很多更深层次的问题,我希望他们能走得更深一点,这样才能提升整个家庭的幸福感,但他们顾不上这些。


半途而废的家长太多了,新的来访者也那么多,有几年,我感觉自己被病人淹没了。


回想起来,那时我太难为自己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帮不了所有人。现在,我不再用整个体系的问题来责备自己,变得更释然,可以举重若轻了。其实,我的状态好起来后,会展示给来访者,他们会看到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轻松欢乐,这样的示范会给那些深陷于痛苦中的家庭以信心和力量。


在诊室里,我会和来访家庭一起从生物、学校、家庭和社会等大的系统去看孩子的问题,让大家相互理解。比如,我会问妈妈,假如说我能帮到你的家庭,你希望这个家庭变成什么样?我会问孩子,听了妈妈的回答,你是什么感觉,你觉得爸爸又会怎么看?这样的循环提问其实把三个人关联起来了。


很多家长会惊讶,孩子居然有这么多想法,怎么在家就不说?其实孩子有很多对家庭关系的认识,也有很多来自家庭、学校、社会的情绪,但一直被忽视。很多家长从没有真正坐下来去听孩子到底怎么看这些事,设身处地地理解孩子到底有着怎样的感受。


有的孩子是被逼着来的,嘟着个嘴,一看就不高兴,但很快,孩子就会喜欢上我。为什么呢?其实也挺简单,我发自内心地尊重、共情孩子。我的提问不是指责式、命令式的,而是好奇、幽默的,很多孩子没受过这待遇。


只看孩子是不够的,但是指责父母也解决不了问题。很多家长来我这,就希望我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们会说“你就告诉我错在哪儿,我改”,好像这样就得到了一个法宝。有的父母会按照书上说的一条条改,也会跟孩子认错。但在自己还很痛苦、抑郁、拧巴的情况下,浮于表面、流于形式的认错不会让孩子释然。好多孩子跟我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这样他们就用不着这么难受。


其实,单纯做医生,一切就显得比较“确定”,只需要把病人的症状按条目归类,做出诊断,然后按照指南用药,这个药不行再换下一个。但家庭治疗师不一样,我和来访家庭是合作的关系,我只是家庭改变的推动者而已。


临床诊疗分为很多种。内外妇儿科等躯体疾病的诊疗相对单纯,治病就好,不牵扯到太复杂的情感和关系。精神科医生会难些,需要了解病人的家族史、成长经历和环境,自身的情感会受到一些冲击。家庭治疗会更复杂,因为我们更多着眼于心理、社会的因素,就会了解更多家庭隐秘的伤痛。


其实,我很多同事都经历过职业耗竭。孩子来住院,和家庭环境隔绝开了,又没有学业压力,往往会比较快地缓解,但是回到家庭,面对家庭、学校、社会的压力又会复发,然后再来。好多年轻医生和我说,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意义,病人来来回回,总是好不了。


有一个我很认同的研究,它把心理工作者的职业耗竭分为三类,20%的人会“耗竭”,60%的人可以“平衡”,还有20%能够 “赋能”。在我职业生涯的早期,我把整个人扑上去了,很容易就“耗竭”了。慢慢地,随着我变得足够专业,就跨过了那个阶段,到了“赋能”的阶段。


现在,我依然会共情,但不会简单地和来访者完全融在一起,而是有了“第三只眼”。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我还有一只眼睛一直在观察着整个系统,我常常能从这样的观察中得到个人和家庭层面的反思与收获。比如有孩子说,他妈妈的某句话让他很生气,以及为什么生气。我就想,我也和儿子说过这样的话,下回我也别这样说了。


三、做走出诊室的儿童精神科医生


从2012年开始,我在北京大学医学部开设研究生选修课《恋爱婚姻与家庭》。这个课特别火爆,很多人站着听,有拉着恋人一起来的,还有带着外校的同学和社会上的亲朋好友来的。我会讲亲密关系是怎么回事,怎么择偶,怎么经营夫妻关系,怎么经营亲子关系,怎么从大的系统去看家庭关系,怎么处理家庭冲突。这些都特别重要,但很少有人专门教。


去年年底,我一位朋友和我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结婚了,谈谈家庭关系吧”。于是我们一起设计了一个为期八周的“激活中国式家庭力量”工作坊。我二十多岁的儿子问我,像我这样不想结婚生娃的年轻人,参加你的工作坊有什么用?我告诉他,你可以搞清楚为什么不想、有多不想,是真的不想,还是迫于各种压力不得不放弃,否则等到四五十岁才发现其实自己想,就晚了。我儿子一听,连忙拍大腿说,参加!


其实,早些年就有很多人和我说,林老师,你别只是在诊室里面工作,这样挺浪费的。最近几年,找我做家庭治疗的人越来越多,我做不过来,就试着做家庭培训。


来门诊的都是病得很重的家庭,但在做培训时,我见到了许多有意愿和动力提升家庭幸福感的高品质家庭,他们有的虽在家庭关系上出现了困难,但并不特别严重,我能在几天的培训中感受到他们的变化,这种改变是可能影响他们一生的。


后来,我又试着做多家庭团体培训。在多个家庭组成的团体里,爸爸有爸爸这个角色的共性,妈妈有妈妈这个角色的共性,孩子有孩子这个角色的共性,每一个人又有自己的特性,他们之间会产生很奇妙的反应。


我记得有个上不了学,还企图自杀的女孩,她妈妈特发愁。面对此情此景,另外两个家庭的妈妈却说,我特别喜欢你的孩子,每次她发言,我都觉得她思想很深刻,表达也特别生动,我特别喜欢听她说话。这时,我注意到女孩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羞涩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与触动。


培训刚开始时,这个小女孩告诉我,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和外界隔着,什么都感受不到。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但又走不出来。随着团体培训的进展,有一天她问我,她想从罩子里走出去,但又害怕,到底要不要走?


我告诉她,这个罩子对你是有意义的,它保护了你,你完全可以安心地待在里面一段时间,不必自责和焦虑,直到你想走出来,并且有力量走出来的时候。现在你想走出罩子了,你当然可以走出去,但你也要相信,你随时还可以回到罩子里来,在你需要的时候。你不只有待在罩子里原地不动或走出去这两条路,你是可以来去自如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女孩的变化,到最后两次来到家庭培训时,她谈论的问题已经变成了想要回到学校,应该做哪些准备的话题了。


我想对家长们说,我们要相信孩子、理解孩子、支持孩子、祝福孩子。当我们的孩子让我们不满意时,我们首先要平息自己的情绪,站在孩子的立场,相信孩子的决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带着好奇去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想我们怎么可以真正地帮到他。他选的路可能会很坎坷,但我们要祝福他,而不是诅咒他。


我也想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而非父母身上,去深入地了解自己,并且底气十足地主动激活家庭和社会支持系统,助力自己的长远发展。我们常说的“和父母和解”,其实根本上是和自己和解。只知道反抗是不够明智的,想明白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然后去创造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张铃、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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