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私人史:那些充满紧张、兴奋和神秘的日子
2018-12-18 12:55

改革开放40年私人史:那些充满紧张、兴奋和神秘的日子

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由此拉开。整个中国,所有人的生命和生活,尽皆因此而改变。


如今,整整40年过去了。在这样一个宏大的历史进程中,在这样一个宏大叙事面前,那么些微小而微弱的个人,究竟在这样的宏大之中,如何被改变、塑造、生长和推动?冰川思想库的系列文章《改革开放40年私人史》,试图从60、70、80和90年代四个不同的代际,去观看和体察,这40年来的家国巨变,究竟如何影响了这些个体的命运。毕竟,私人史就是一个时代变迁的缩影,而每一位国民私人史背后都是最真实的国家史。


今天推出的第一篇文章出自冰川思想库研究员陈季冰,一位60年代生人,一位“改革开放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认为,“我们应该重新回到40年前出发那一刻的原点,再次思索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冰川思享号(icereview),作者:陈季冰,冰川思想库联合创始人、研究员,专栏作家,原文标题:《改革开放40年私人史 | 那些人们脸上充满紧张、兴奋和神秘表情的日子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1


1992年3月27日,虽然春节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但天气还是相当寒冷。


那时候我在复旦大学新闻系念第二学位,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了。不过,从前一年的夏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文汇报实习。


这天傍晚下班,我所在的这一层电梯门一开,我看到里面站着总编辑,还有好几个副总编辑、部门主任。他们都和蔼地冲着我微笑,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电梯。


我知道,按惯例他们刚开完当天的编前会。但那一天有些独特,我分明察觉到,所有人脸上都闪烁着一抹紧张、兴奋而又神秘的神色,与平常很不相同。这股奇怪的气氛弥漫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良久。


但我那时候实在太年轻了,也不注意学习,所以当我走出报社大门,走进暮色中,刚才的气氛也就散尽了。第二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把头天晚上电梯里的那一幕忘记得一干二净。


到了第三天,当我踏进办公室,看见当天的《文汇报》头版整版发表了一篇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时,很是吃惊。


再仔细一看,是转载《深圳特区报》的。这篇文章的作者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叫陈锡添,是《深圳特区报》的副总编。


▲ 1992年3月26日,《深圳特区报》刊登的《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


后来听我们主任跟部门里的记者聊天时说,其实报社领导在3月26日当天下午就注意到了《深圳特区报》的这篇报道,当时就有人提出本报第二天应该全文转载,后经当天编前会的慎重讨论,领导们达成一致:先观望一天,看看社会上有什么反响,再决定要不要转载……


在我印象中,文汇报的转载算是比较早的。到了第四天,也就是3月29日,新华社也全文转发了这篇通讯。


再往后的事情,想必读者朋友们都比较清楚了。这就是决定改革开放命运的邓小平“南方谈话”(或“南巡讲话”),这也是我人生头一回切身感受到政治离我的生活那么近。


2


其实我这么说是有点不准确的,在我的人生记忆中,还有另一个时刻也和1992年3月一样,有着相同的紧张神秘气氛。只是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那是1978年12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后,父亲照例拧开放在五斗橱上的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夜新闻。


突然间,我看见他站起身来,身体靠着五斗橱,神情十分诡异地盯着收音机,生怕漏掉里面传出来的任何一个字。这种情形很罕见,只有在两年前(1976年)发生过一两次。


那个晚上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女播音员的声音似乎也格外激动和雄壮。


长大以后我自己查过,当时收音机里播报的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新闻,以及这次会议的公报。就是在那一刻,当代中国的命运彻底改变了;而且现在看来,世界的命运也改变了。


当然,我的命运也改变了。当年我只有11岁,上小学3年级。


所以,如今经常听到一些人轻松潇洒地声称,“我不关心政治,只想开开心心过好自己每一天的小日子”云云,我总是暗地里感到好笑。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是的,你当然可以不关心政治,但政治并不会因为你不关心它,就也不来关心你。


如果没有1978年底和1992年初的那两个历史性时刻,你今天或许连公开说一句“我不关心政治”的机会都没有……


3


大约在1983年秋天或1984年初春的一个星期天(反正我记得那时天气还挺凉的),姐姐带我在上海华亭路小商品市场上买了一条牛仔裤。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条牛仔裤,那时我上高中一年级。


说起华亭路,年纪稍大的上海人几乎无人不知——那差不多就是上海改革开放和个体经济的第一张名片。


如今的华亭路是一条幽静、洋气的小巷子,即便在大白天,这条小路上也撞不见几辆汽车和几个行人,路边的花园洋房里偶尔会飘出几声英文对话……


30多年前的华亭路可不是这样,两边摆满了小商品摊位,人声鼎沸就像一个菜市场。


顺便介绍一下,当年那个大名鼎鼎的华亭路市场在90年代后搬去了淮海路襄阳路口,改名为“襄阳路小商品市场”。再后来,那里就变成流光溢彩的环贸中心(IAPM),相信它应该是80后、90后们非常熟悉的。


接着说我人生的第一条牛仔裤。


当天下午,姐姐和我惴惴不安地回家后,果然我父亲满脸的不高兴。我依稀记得他好像是责备我们年纪轻轻不该把心思花在衣着打扮上,而应该好好学习;另外,他好像还说牛仔裤“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


偏偏那时候的牛仔裤和现在的还不一样,大多是喇叭裤式样,看起来确实有些流里流气。不过不知为何,我爸爸只是埋怨了几句,却并没有禁止我穿它。关于这个问题,我后来没有和他说起过,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过了几天,我第一次穿着这条牛仔裤去上学,心里更加惴惴。我当时是班上的“好学生”,还是团支部书记,我担心这身穿着会遭到班主任和校领导的批评。况且,不久前好像还刚刚有过一场反“精神污染”的运动。


然而这种担心显然是多余了,一直到我平生这第一条牛仔裤穿破的那一天,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特意多看过它一眼。


▲历史上,中国各地曾经使用过的各种粮票(赵周贤/图)


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生活里充满了各种新奇的变化。大家都知道,中国曾经有过长达近40年的“票证时代”。那时,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酱油毛巾……没有什么不是凭票供应的。


1993年,随着粮票的停止使用,最后一种票证退出历史舞台。然而,到中央正式宣布废止粮票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太关心这件事情了,因为粮票在绝大多数地方实际上早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曾经有一段时间,许多变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其实是很惊人的。


4


上上个周末,一群同龄朋友到我家来做客。他们都是媒体界的,其中有上海的,有央媒的,还有南方报业出来的。聊及过去40年,虽然观点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大家取得了高度的一致,我们都感叹:我们这代人是十分幸运的,赶上过好时光。


我说,40年前,我大概连做梦都不敢想一下,我这辈子居然能够买得起汽车,还有机会出国旅行。当时我那被贫穷限制了的想象力所能够达到的极限,应该不会超过拥有一台私人电话。而像我这种事业如此失败的人尚且有这样的感受,那些成功的“人生赢家”们就更不要说了。


只不过,我们之后的几代人大概不会再有我们这种幸运了。


还有一件事情也很让我感慨:


30多年前,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如果上海有两个优秀的高中毕业生,智商、情商、家庭背景、运气……相同,一个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另一个考上了复旦大学经济系。


4年后,前者被分配到了上海最大的几家报社之一,后者被分配到了上海最大的几家国有商业银行之一。


假设他俩的智商、情商、机遇……完全相同,而且都没有遇到十分特殊的境况,也就是说都既平平凡凡、又顺顺利利。


那么现在,前者的收入最多只有后者的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


……


我一直宣称自己是改革开放最坚定的拥护者,我愿意尽我自己的一切力量去维护改革开放。


但在改革开放已经走过40年、许多曾经牢不可破的共识日渐模糊的今天,我更想说,我还是一个“改革开放的原教旨主义分子”。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重新回到40年前出发那一刻的原点,去再次思索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例如:


为何要改革开放?


何为改革开放?


什么是改革开放的目标?


……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冰川思享号(icereview),作者:陈季冰,冰川思想库联合创始人、研究员,专栏作家,曾任《东方早报》副总编辑,《上海商报》副总编辑。著有探讨“中国崛起”问题的通俗学术著作《下一站: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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