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印度乞讨家庭的生存记
2024-03-15 22:32

一个印度乞讨家庭的生存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春树的行走笔记(ID:CSBJ_7875),作者:春树,原文标题:《讨向东方|一个印度乞讨家庭的生存记》,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题图来自:春树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一个印度乞讨家庭的生存记,描述了他们的困境和选择。

• 😢 十五天步行从印度来到尼泊尔,为了在砖厂工作赚取更多收入

• 😔 印度乞讨家庭面临寒冷、饥饿和器官交易的威胁

• 😕 等级之分影响了家庭内部的待遇和决策权

大地至大,无数的嘈杂混合在这个世间里给日子挠着并没有感觉的痒痒,人们喜欢在梦境里让生活欢讨真实的自己,而在现实当中,仿似身陷囹圄,以多种破败的模样讨好着围绕着人所产生的任何东西,是的,人们无法做真正的自己,也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喜马拉雅山脉脚下的恒河平原因为多条河流的穿过而成为了一片富饶之地,斯苏巴的老家德拉敦便是属于恒河平原上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曾经因为当地居民富裕的生活而闻名整个印度。


我们经常说生活是千百种的,每一个人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上天注定好了。在人们明争暗斗的现实世界里,有些人的命运可能并不是由天注定,而是由无数个制定规则的人指手画脚和肆意书写。就比如种姓制度异常严苛的印度,因为不同的长相、因为不同的民族、因为不同的地域,人们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他们世世代代将不同的职业划分给不同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人只能做老师和医生、那个民族的人只能做工匠、而另一个民族的人只能做农民,人们无法自己选择,也不能选择。


29岁的斯苏巴出生在印度的一个流浪者家庭,其父母和两个姐姐都是乞讨者。他开玩笑地告诉我说以前他管自己叫街边男孩,因为在来尼泊尔之前他的日子一直都是在印度的大街上乞讨度过的。


斯苏巴


2023年9月份,斯苏巴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女儿花费十五天的时间一起从印度走到了尼泊尔,本来的计划是在尼泊尔过行讨的日子,但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印度老乡,那个老乡告诉他说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周边有很多的砖厂,每年旱季的时候砖厂开工会招大量的工人,他之前就在那些砖厂工作过,四五个月下来会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这次从印度过来就是为了再去那里。


斯苏巴说平日里他们一家四口乞讨的钱加起来不会超过300卢比,而印度老乡告诉他在那个砖厂一个人一天可以赚到500卢比左右,若是斯苏巴和他的家人去那里工作的话一天赚个1300多卢比基本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笔收入对于乞讨生活的斯苏巴来说足够充满了吸引力,甚是令他心动。2023年11月,在印度老乡的引荐下斯苏巴带领着妻子儿女一并到尼泊尔中部地区的一个大砖厂,那个大砖厂所在的城市叫坤达,而斯苏巴一家在砖厂从事的工作是做砖坯。


斯苏巴说一开始想在那个砖厂做背砖的工作,但砖厂的负责人见其带着一对儿女,怕斯苏巴两口子在背砖的时候两个孩子没有人照顾,发生什么安全性的事件,所以就拒绝了斯苏巴背砖的要求。


在大砖厂烧砖窑不远处的一块平整之地上,斯苏巴和妻子做了一些红泥土砖坯,晒干后将那些砖坯堆了起来,搭建成了一个简易的长方形空间,在长方形空间上面铺了一层铁皮作为房顶,最后在上面压上一些砖坯以防止铁皮不被风吹走,就这样,一个简易且漏风的小家被建了起来。小屋子靠里面的那一块空地上斯苏巴铺了一层已经被晒干的砖坯,在砖坯上面盖了几张塑料泡沫垫,平日里一家四口则是睡在那层塑料泡沫垫上面。


尼泊尔坤达大砖厂


我问斯苏巴:“晚上睡在这里冷不冷”?


他蜷缩着身子,抱紧自己的双腿一边抖动着一边告诉我说:“非常冷,尤其是过了晚上十二点那会冷风从砖缝里钻进来的时候简直让人受不了”。


我们的出行有千万种,但最令人充满愁绪的出行毋庸置疑是无奈。冰和霜透过肌肤结进心里,一股子妥协的寒冷侵蚀了血液,人们不得不放下眼前没有办法活下去的生活去找寻能活得下去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除了远方以外并没有丝毫的诗意。这个世界是因为物质而建起来的城堡,它像地牢一样将人们死死地捆住,若是稍微停歇片刻地牢就会松动坍塌,没有人是可以逃避掉的。人在它的面前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拼命的奔跑,捡拾破碎的石头填补可能会使其坍塌的缝隙,要么认命妥协,任其肆意跌落和埋没。


我问斯苏巴:“在印度的生存机会应该要比尼泊尔多,为什么要选择来尼泊尔呢”?


他回复说:“没有人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但是印度的穷人太多了,我没有多少机会找到更好的出路。乞讨,是一种充满竞争的活计。再一个,受种姓等级思想的影响,在印度,处于种姓底层的人要想翻身过好日子是一件很难的事。尼泊尔虽是也有种姓之分,但其割裂程度并没有印度那么苛刻。尼泊尔小,追随信仰的人占大多数,好善乐施,游客也比较集中,在这里乞讨可要比印度容易多了。”


斯苏巴无奈的摆了摆自己的双手,神情无力的再次补充道:“虽然我很不喜欢人的等级之分,但这样被注定的命运我得接受,穷就穷吧,只要这辈子我本本分分做好一个低种姓民族该做的事,下辈子我就可以做一个高种姓的人了,这是我一直希望的。


喜马拉雅山脉


2024年1月11日下午四点左右,阵阵寒意翻越喜马拉雅山脉悄悄地弥散在了大砖厂所处的那块山谷之间,天边边的云朵逐渐被往大地里坠落的夕阳染出了红晕,站在我对面那座大山半腰处的密林逐渐浑黑深邃了起来。


在砖厂附近的一个小卖部跟前与老板一起闲聊,斯苏巴的儿子索奴提着一袋面粉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见我与小卖部老板聊天,他便站在跟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大概原因我是猜的出来的,因为我会隔三差五地买些食物给砖厂附近的穷人分发,这情况生活在砖厂附近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是想让我注意到他并在小卖部买食物给他。


一旁的小卖部老板见此,用印地语冲着索奴大喊了几声,大概意思是要求索奴快点回去,别盯着我看,也别一见到我就想着让我给他买东西。听到小卖部老板的呵斥声,索奴只得一边不好意思地摆头表示答应,一边提着重重的面粉袋朝着砖厂跟前那块他父母做砖坯的空地走去。


望着索奴远去的背影,小卖部老板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着他对我说道:“米对这些印度人家庭来说太贵了,所以他们只能买面粉天天做大饼吃,顿顿大饼就着土豆吃,我不知道他们是咋受得了的?”


我满是好奇地问小卖部老板:“你觉得尼泊尔遍地都是印度人这件事是好还是坏?”


小卖部老板满脸不可思议地笑着,很果断地回复我说:“当然不是啥好事了,来尼泊尔的全都是一些印度穷人,虽然他们比尼泊尔人能吃苦,虽然他们大多数干的都是一些最苦最累的活儿,虽然使用他们的成本要比尼泊尔人低,但是他们很多都是过来乞讨的。再一个,尼泊尔本身就业机会就不多,因为他们的到来拉低了整个尼泊尔劳工市场的工资,这也就间接性地抢占了很多尼泊尔人的工作机会。”


大砖厂印度工人


说罢,小卖部老板摇了摇头,满是嘲讽地笑着说道:“这些像驴一样的能干的印度人可一点都不受尼泊尔人喜欢。抢占尼泊尔人的工作机会也就罢了,可满大街的乞讨是真的很影响我们尼泊尔的形象,其他国家的游客来到这里可分不清他们是印度人还是尼泊尔人。因为大量的印度人在尼泊尔乞讨,游客们会惊叹为啥尼泊尔是如此的贫穷,为啥尼泊尔遍地都是乞讨者,这会拉低游客对尼泊尔的印象。当然不止如此,他们的性格也是非常的烈,这种乞讨的印度人一旦多起来,那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治安问题,会发生很多犯罪事件,这也是大部分尼泊尔人不喜欢印度人的另一个原因。”


我有点好奇地再次问道:“尼泊尔也已经够穷了,为啥他们还要选择来尼泊尔呢?”


小卖部老板再次摇了摇头,回复道:“除了在尼泊尔更容易乞讨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在印度是睡大街的人,这是相当危险的,在印度有很多人体器官地下交易市场,像这种生活在种姓等级底层的人会很容易被人拉去割器官卖掉的,他们的命压根是不值钱的。”


大砖厂印度工人


对于小卖部老板的这个解释,后来有一天我和尼泊尔本地做生意的朋友巴布也探讨过,当我把小卖部老板的说法讲给巴布听时,巴布满是认可的口气对我说道:“对,就是这样的,你看睡在我们尼泊尔大街上的乞丐一个个都安全得很,但是在印度,若是一个人睡在大街上,很容易被人拉去卖掉。我们尼泊尔很安全的,印度边境地区的地下器官交易市场可太多了,他们主要针对的群体就是这些睡在大街上乞讨的人。”


岁月蹉跎,人们站在自己的世界里讲述着关于别人,关于世间被厌恶的一切,大言不惭地谈论且夸赞着关于自己的所有,这中间可没有一丁点的脸红羞耻之意。那贯穿一年四季且长久流淌的河水哗哗啦啦地讲述着关于人的口是心非。


春夏之际,清澈甘甜的河水顺着山谷温顺的流向人群,人们站在跟前一瓢又一瓢肆意的畅饮着,他们夸赞和感叹眼前大自然的馈赠,他们感恩那生命之水流进了生活里,他们觉得拥有了那河流是多么的幸运。


深冬之际,刺骨的寒冷狠狠地渗透进大地里,那些关于春夏的花开,关于秋时的丰收,全部一股脑的被冰封了起来,当然,也包括一直在人们心中流淌的甘甜河流。人们手足无措地望着早已结成冰且停止流动的河水,满腹的不情愿使其对着那河流长久的咒骂着不堪的词藻,他们厌恶甘甜的水结成冰,抱怨那结成冰的河流使他们命运变得如此疾苦。他们完全忘记了一年四季是轮回的、忘记了春夏还会来、忘记了冰封的河流迟早有一天会融化,会哗哗啦啦地流淌、也忘记了当初一边贪婪地喝着甘甜的河水一边讲述着夸赞和感恩的语言。


是的,人是口是心非的,无论在任何时候他们都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最对的,他们可以一边谩骂着世间所有使他们不顺意的事与人,一边理所当然地做着使别人不顺意的事与人。认不清自己,终究是人的常态,就像躺在马路边的流浪狗,它觉得世界是围绕着它转的,也应该是围绕着它转的。


夜幕里的喜马拉雅山脉


2024年1月12日晚上7点10分,浑厚的夜幕沉甸甸地堆压在喜马拉雅山脉当中的每一寸土地上,漫山遍野灯火闪烁,那是人们背着日子,喘着粗气,在暗夜当中刻画关于生命的印记。 我抱着一大瓶从重楼小卖部里买来的可乐朝着斯苏巴用砖堆起来的小屋走了过去,小屋里斯苏巴的老婆在灶台跟前烙着大饼,其儿子女儿则是蹲在跟前一动不动盯着母亲面前的锅,而斯苏巴则是抱紧双腿蜷缩着坐在地上一家人睡觉的塑料垫子上。


我站在门口向一家人问道:“吃了吗?”


斯苏巴松了松抱紧双腿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回复我说:“还没有呢,我老婆正在做呢。你呢?你吃了没有?” 


我回复道:“我已经吃过了,我可以进去坐坐吗?带了一瓶可乐想和你们一家分享。”  


斯苏巴连忙起身,嘴里说道:“当然可以了,快进来。”  


他将身旁的一堆衣服和水壶拿掉为我腾出来了一块可以坐下去的空地,在空地上放了一块被晒干的砖坯,随后转过身满脸笑意指着那块空地上的砖坯示意我坐下。


小屋里,我向斯苏巴的老婆姆撒黛比问道:“觉得在尼泊尔的生活还可以吗?”


姆撒黛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低声的回复道:“挺好的,在这里每天能赚到钱,不会挨饿。”


姆撒黛比说他的家乡和丈夫斯苏巴来自同一个地方,当然,她也和丈夫一样出生于印度的一个流浪者家庭。在姆撒黛比的家里除了她和父母之外,还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十岁那年父母因为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便将她五万卢比(2600人民币)卖给了斯苏巴家,给斯苏巴做老婆。


我满是惊讶的问道:“十岁?你现在的年纪是多大?十岁的时候一到斯苏巴家就和他结婚了吗?”


见我如此不可思议,她满脸不好意思笑着向斯苏巴瞟了一眼,随后转过头说道:“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当年被我老公家接过去的第一晚就和他结婚了,我们的结婚仪式很简单的,他的家人给我们的头上点了缇卡,一起吃了点好吃的东西,就成为夫妻。”


在大砖厂的那段时间我基本上天天都会见到斯苏巴一家人围在一起烤火,单从外表去看,我一直以为斯苏巴最起码三十八岁左右,他的老婆姆撒黛比最起码三十三岁,所以之前每每见到他们夫妻二人我都会称呼哥哥姐姐,但是那天晚上当姆撒黛比告诉我她的年龄后我多少有些惊呆,于是故意打趣地向她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大呢,所以之前一直称呼你为姐姐,但没想到你才二十五岁,我居然比你大三岁,你应该叫我哥哥才对呀。”


姆撒黛比噗嗤了一声,随后捂住嘴腼腆地笑了起来。一旁的斯苏巴赶忙插嘴回复道:“你们中国人看上去年轻,我们印度人看上去要老一些,而且我们这些常年在外乞讨的人,看上去老是很正常的。”


姆撒黛比说她的母亲是个聋哑人,父亲年轻的时候与人发生冲突被打折了双腿,所以那时候跟着父母流落街头的时候被人欺负、挨饿、饱受寒冷基本上是家常便饭。十岁那年母亲告诉她若是她跟着斯苏巴一家人走的话就不会挨饿了,年幼的她完全相信了母亲说的话,便稀里糊涂地跟着斯苏巴的母亲走了。


人的妥协终究到底是因为跌落进了无能为力之中,当生命的延续仅仅只需要最基础的物质时人难免会容易陷入到惶恐里去,会手忙脚乱地选择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至于后来会发生什么,人们在做选择的时候从来不会想那么长远,哪怕结果是跌进万丈深渊里。


姆撒黛比


姆撒黛比说她刚见斯苏巴家人的那天晚上尽管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热情,但她很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子压抑的气氛。斯苏巴一家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迎接了她,给她点了缇卡,那天她吃了很多东西,也是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见那么多好吃的,更是第一次吃那么饱,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被送到了斯苏巴家里,也觉得以后的日子应该永远也是这样子的,天天都有好吃的,不用挨饿。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低着的头,不好意思地笑着看了我一下,随后补充道:“我那时候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啥都不懂,就单纯地认为那是他们一家欢迎我的仪式,而且现在想想那天也没有多少啥特别的食物,就是一些米饭、可乐、鸡蛋、薯片之类的,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没有见过而已,也没有一次性吃的那么饱过。”


本以为和斯苏巴的家人在一起能过上填饱肚子的日子,但太过浓烈的幻想会很容易破碎,少女的无知被一次又一次地踏碎,还未发芽的种子稀里糊涂地被踩进夯实的泥土里,她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的机会钻出土地生根发芽。姆撒黛比饿肚子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和斯苏巴一家生活在一起而改变,反而无数赤裸裸的压迫给到了那个十岁小姑娘的身上。


说起刚和斯苏巴一家生活的日子,满脸的痛苦刻满了姆撒黛比那张生锈的古铜色脸颊,她说以前跟着自己的父母虽是会挨饿,但也不至于被人天天欺负。斯苏巴的母亲是长年酗酒的老酒鬼,每天都是一副醉醺醺不省人事的状态,在姆撒黛比到来后她酗酒的状态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而父亲的身体很差,长时间卧病不起,动不动就呕吐和随时大小便,所以在那个家庭里基本上到处游走乞讨的活儿都是交由她和十四岁的斯苏巴以及斯苏巴的两个姐姐。


印度德拉敦


2008年盛夏,某个燥热的午后,那是姆撒黛比来到斯苏巴家的第二个月,她从一家餐厅里讨要到了半只吃剩的鸡,虽是馋得要死,但她没舍得自己一个人偷偷吃掉,而是选择将那半只鸡装进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包在自己破旧的衣服里,准备拿回去和斯苏巴的家人一起吃。回去的路上她大步流星,一点不舍得停下歇息片刻,将那半只包在衣服里的鸡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被附近其他乞讨的人给抢了去。


在德拉敦城有一条宽敞的大街,那条街上长着一棵非常高大的木棉树,斯苏巴一家用树枝在那棵树下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小帐篷,小帐篷的四周铺了一层平日里在大街上捡来的破衣服和麻袋,主要作用是遮风蔽日。当然,那间小帐篷便是斯苏巴的家。


小帐篷里,因为斯苏巴的父亲经常在里面大小便和呕吐,所以充斥着一股长久不散的恶臭味道,盛夏天气炎热之时那股恶臭的味道则是浓烈至极。姆撒黛比将讨要来的半只鸡剁成小碎块,在锅里倒了一点油,将鸡肉块倒进锅里翻炒了一番,加了少许的盐和咖喱调料,最后又倒进去半锅水,尽量熬出一锅足够一家人吃且带有鸡肉香味的咖喱汤。黄昏时分,在外乞讨的斯苏巴和两个姐姐陆陆续续回到了家中,他们将乞讨来的钱如数给了父母,把讨来的食物汇集到一起当作晚饭供一家人食用。


姆撒黛比说也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内心所有的美好幻想全部被揉碎了。吃饭的时候她将锅里熬的鸡肉咖喱汤分成了六碗,给家里每个人给了一碗,想让大家用其他乞讨来的食物沾着吃,然而当她端起自己的那碗准备吃时,斯苏巴的母亲眼睛恶狠狠且直勾勾地盯着她,还未她反应过来,手中的鸡肉咖喱汤便被斯苏巴的母亲夺了过去,她用手将姆撒黛比碗里的鸡肉全部挑到了自己的碗中,随后将只剩下汤的碗又递回到了姆撒黛比的手中。


见姆撒黛比一脸震惊和不情愿,斯苏巴的母亲又一把将她手中的汤夺了过去全部倒在了自己的碗中,嘴里满是厌恶地说道:“不想吃就别吃,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以后出去勤快一点,赶快把你爸妈卖你的钱给我赚回来,我需要治疗我丈夫的身体。”


印度德拉敦


因为姆撒黛比一家和斯苏巴一家以前在同一条大街上生活过,两家人算是比较熟悉的,小时候她们姐弟几人经常跟着斯苏巴一家出去乞讨,当然,斯苏巴姐弟几个也是经常去姆撒黛比家玩耍,彼此之间充满了信任之感。


很多年过去了,一直到2008年的初夏时节,有一天斯苏巴的父母在街上乞讨时遇到了姆撒黛比的父母,老邻居坐在一起寒暄聊了很久。在得知老朋友两口子准备为自己的儿子斯苏巴讨个媳妇儿时,迫于一家八口人艰难的过着粮不满腹的日子,两口子便萌生出想把大女儿姆撒黛比送出去的想法,于是对斯苏巴的父母说自己的大女儿已经长大了,到了该面对和拥有自己生活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想为她选一个好家庭,若是斯苏巴的父母觉得姆撒黛比合适,那他们就愿意把姆撒黛比送给斯苏巴做媳妇儿,但前提是要给他们家五万卢比,这样斯苏巴一家想带着姆撒黛比去哪里就去哪里。


听了姆撒黛比父母的提议,斯苏巴的父亲并不是很情愿,因为姆撒黛比年龄还比较小,若是现在把她领回去还得需要他们一家人养,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出那五万卢比,对他来说是笔天文数字,他甚至是有点生气和埋怨这是姆撒黛比的父母在故意为难他,所以只是含含糊糊地回复说回去了要问一问斯苏巴的想法,看他愿不愿意娶姆撒黛比。


这个世界上的某个时间里、环境里、人群里,鲜活的生命没有一丁点的张扬力可言,似草芥一般凌乱无序,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来说是不可能拥有支配自己生存的权利,姆撒黛比是这样,斯苏巴也是如此,他们父母所讲出来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算盘上贴一层彩纸,至于孩子以后真正要怎么活下去,他们对此没有一个长久想的想法。


当天晚上回到街头自家的小帐篷里,斯苏巴的父亲当着一家人的面恶狠狠地讨骂着姆撒黛比的父母:“该死的瘸子简直无法理喻,这很明显就是自己女儿养活不起了想甩给我们家,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要这些钱了?太会算计了,这是包袱甩掉了,钱也拿到了,我相信湿婆神有一天一定会惩罚死瘸子的。”


听此,斯苏巴的母亲瞪大眼睛盯着小破屋外面黑黝黝的街道,眼珠子不停地打着转转,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认为可以,这一点都不亏,你看瘸子家现在不就靠那个女孩乞讨养活吗?这是一件好事,她来了我们家就会多一个出力的人,这样我们的压力就会小一点,可是上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呢?”这一问题突然摆在了那个以乞讨为生的家庭面前,似漫天的雪花跌落下来,一层又一层叠加,沉重得使大地粗喘着气。


印度德拉敦


第二天斯苏巴姐弟几人起来后发现父母不见了,对于父母的早起姐弟几个多少有点没理解,因为平日里他们睡起来都差不多十一二点左右了。除了出去乞讨以外实在再想不出来其他任何可以让父母早起外出的理由了,所以姐弟几个就没有过多的在意这件事,一人提着一个小袋子便出门行讨去了。


当天黄昏时分,姐弟几个手提装着食物的塑料袋陆陆续续回到家中,但是仍旧没有看到父母的影子。一天,两天,甚至是过去了一周,姐弟几个人开始慌了,若是平日里一两天见不到也可以理解,因为父母经常去他们的朋友家里喝酒,一两天宿醉不归是常有的事儿,但出去一周确实是很少见的。斯苏巴说那段时间姐弟几个人在德拉敦的大街上找遍了,问了好多同行,均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大姐甚至是跑到警察局去报案,但是警察局说人丢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斯苏巴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们这些人的命好像一点都不值钱,并不是他们没有办法,而是他们觉得不值得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


清晨,迷雾吹满了德拉敦小城,无数的人从梦境里散漫的走了出来,顶着浑噩的头颅猛烈的扎进一片模糊里找寻自己维系日子的出路,没有谁会在意迷雾里悄然失去的一切,干枯的草,掉落的叶,走散的人。就这样,那段时间姐弟几个人过着一边乞讨一边寻找父母的日子。


一个昏黄的过去是下一个黎明的到来,大多数人内心出走和归来的目的好像是一样的。某个清晨,虽是盛夏时节,但微微凉的寒意丝毫不留任何情面的钻进了那个街边的小帐篷里,蜷缩在角落的二姐最先醒了过来,她揉了揉还未完全睁开的双眼,失踪将近二十多天的父母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她激动坏了,一边大喊着斯苏巴和姐姐的名字一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熟睡的母亲。一时间,除了父亲之外,二姐的喊叫声吵醒了小帐篷里的其他所有的人,姐弟几个人瞪大着眼睛满脸兴奋的望着爬起来的母亲和在一旁沉睡的父亲,很明显除了开心之外他们的眼里也是满满的疑惑。


母亲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之感,躺在睡觉的角落里没有一丝挪动,只是伸出胳膊将扑进怀里的二姐抱住,一边指着沉睡的丈夫一边做着让孩子们安静的动作,并没有过多的同姐弟几人交流。斯苏巴说那天母亲的状态让姐弟几个人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当他们转头看到一旁腰部缠满白色纱布的父亲满脸惨白时就隐约觉得父母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所以几个人只得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时不时看一眼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母亲,时不时看一眼父亲腰间满是血迹的白色纱布,大口气都不敢喘一声。


印度德拉敦


正午,毒辣的太阳烤炙着大地上的一切,吹在热浪里的清风、在树枝上随意摆动的树叶、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充满了疲倦之感,好像生命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热烈之势。因为父母回来了,所以那天姐弟几个人在中午的时候就提前回到了家中。小帐篷里,父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姿势从早上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他面色惨白,看不出有任何血色的存在,母亲用大姐讨来的牛奶泡了一些油饼在碗里捣碎,盘腿坐在父亲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姐弟几个人蹲坐在地上,双手紧抱着双腿,将头支在两个膝盖的正中间,一言不发且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父母。见此,吃东西的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弱的对姐弟几个人说道:“我亲爱的孩子们不要担心,爸爸没事儿。”


见父亲开口说话了,年纪最小的斯苏巴再也没有忍住内心深处的委屈和害怕,边大哭边向自己的父亲问道:“爸爸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听到斯苏巴的哭喊声,一直不说话的母亲缓慢的转过早已挂满泪水的脸盯着跟前的几个孩子,满腹委屈酸楚吞噬了她的全身,一边用手大把的抹着眼泪一边哽咽地说道:“你们的父亲活不了多久了,活不了了,他快要死了。”


2024年1月12日晚,在尼泊尔坤达大砖厂的小屋子里,泪水在斯苏巴的眼里不停的打着转转,他告诉我说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父亲时,自己的心就好像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细网里,而那网又好像被什么东西使劲地拉拽着,越来越小,紧紧地勒着自己的心。人的内心一旦拥有了亏欠,那它每跳动一次都得要承受巨大的疼痛,似甩不掉的魔鬼一般日夜缠绕着,甚至毫不留情的会让梦喘粗气。


原来为了给姆撒黛比的父母凑那五万卢比,那晚在姐弟几个熟睡之后斯苏巴的父母商量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来个啥好的解决办法,最后不得不瞒着孩子们偷偷去印度边境地区的器官黑市卖肾凑钱。


在印度北方边境地区有很多的地下医馆,他们由一些印度地区的黑社会掌控,以当地不法政客为靠山专门从事人体器官地下交易活动。器官的来源是印度、尼泊尔、孟加拉、缅甸、泰国等南亚国家的一些穷苦且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的穷人、流浪汉、难民等等。而器官的流向则是印度和欧洲地区的一些有钱有权之人。


一般器官的收购价格是一千到八千美金,售卖价格是五万到几十万美金不等。斯苏巴的父亲以前就听说过很多印度人去边境地区卖肾的事儿,据说一个肾可以卖1300美金(差不多11万印度卢比),这11万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一笔巨大的钱财,给姆撒黛比父母五万以后剩下的还能买点地皮,种点粮食供一家人基本的吃喝是没有问题的。


印度北部边境地区


印度边境地区,在一个黑中介的带领下斯苏巴的父母去了一个地下医馆,医馆的医生给斯苏巴的父亲做了全身检查,随后让他们回去等消息,并告知他们接下里的日子要注意休息和饮食,以确保身体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五天后黑中介通知他们找到了配型成功的人,据说是一个德国人,地下医馆的出价是1700美金,这要比斯苏巴父亲之前预计的1300美金还要多400美金,所以第六天的时候斯苏巴的父母没有任何犹豫地随着黑中介一并前往了地下医馆进行肾脏摘除手术。


手术结束后,麻药劲过去了,斯苏巴的父亲在地下医馆的病床上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腰部两侧疼痛无比,血水从缠绕在腰部两侧的白色绷带上面渗出来,他虚弱地问自己的老婆摘除的是哪边的肾?然而他的老婆也不清楚。就这样,两口子稀里糊涂地在地下医馆里又住了一周,母亲很明显感觉到自己丈夫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了。在手术结束后的第八天,医院停止了对丈夫的输液治疗,黑中介通知斯苏巴的父母需要拿着钱离开医院了,而那时候父亲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当人处于一个遍地都是黑暗的环境当中时,所谓的真理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些被黑暗压迫着的人如蝼蚁一般被踩踏,他们没有张口诉说和争取的权利,真理这玩意儿也仅仅只是他们在垂死挣扎之际唯一能想着去抓的救命稻草。当然,它之所以被称为稻草,那是因为它压根就没有办法去拯救那些被黑暗推进水深火热里的人,在遍野黑暗面前没有任何与之抗衡的力量。


为了搞清楚自己丈夫的身体状况,也是想让丈夫的身体在医院恢复一些时间后再离开,斯苏巴的母亲便去找了一开始接待他们并给丈夫做手术的医生,然而当医生在面对斯苏巴母亲时他表示完全不认识他们,也否认自己给斯苏巴的父亲做过肾摘除手术。面对医生的矢口否认,她有一点奔溃,哭喊着向医生讲述着来地下医馆的过程,讲着穷苦人无助的道理。医生恶狠狠地盯着斯苏巴的母亲,丢下了一句:“你有证据吗?你有签协议书吗?嘴里随便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事实”,随后走了出去,丢下奔溃的母亲一个人在原地哭喊着,而那之后斯苏巴的母亲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医生,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医生会突然变成那样?


斯苏巴说在第九天的时候黑中介拿着钱去地下医馆找了自己的父母,当母亲崩溃地向黑中介问为什么医馆不等丈夫的身体好一点了再让他们离开?为什么医生会突然变得不认识自己了?然而黑中介则是一脸淡定地告诉她,她的丈夫没办法治疗的,后面的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差,或许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他的两颗肾都被摘除了。


听了黑中介的话,斯苏巴的母亲再次陷入到崩溃之中,她哭着质问黑中介为什么要把自己丈夫的肾全部摘除掉?


黑中介满是无所谓地回复说:“当初说你丈夫的肾可以卖1700美金,你们是同意这个价钱的,这是两个肾的价格,可没有人说是一个肾的价格,你丈夫快四十岁了,你觉得他的一个肾能值1700吗?”说罢,他一改前面冷淡的态度,拿出了780美金递到了斯苏巴母亲面前,假装好心且语重心长地劝诫道:“你们收拾收拾赶快回去吧,医院里面住一天需要你们自己支付80美金的治疗费,若是你们一直耗在里这不走,那你们的那点钱很快就会被抵扣完,到时候欠帐了估计连你也走不掉了,趁着你丈夫还能活一段时间,赶快带他回去见见你们的孩子吧。你丈夫的肾总共是1700美金,扣除医院九天的治疗费720,扣除我的中介费200,还有780,你们拿上赶快回去吧”。


因为黑中介的这一番话,斯苏巴的母亲整个人瘫软地扑倒在了地上,崩溃的嘶喊声逐渐变得沙哑低沉了起来,躺在床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张大嘴也绝望地哭了起来,他尝试着爬起来去抓黑中介,打他、撕扯他、骂他,但身体的疼痛虚弱压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印度北部边境地区


生命在跌落进草芥里与之同伍时,这将是它最绝望最无力的阶段,人们可以随意的扔去火把将之点燃,而它压根无法从满是苦劳困境的大地里拔出自己,没有谁愿意去在意它挣扎着揭开的伤疤。


当地下医馆的医生听说了斯苏巴的父母是流浪者时,他便已经做好了偷偷摘除斯苏巴父亲两颗肾的决定,反正那生命是没有依靠的,是廉价的,即便是死掉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手术后的第九天晚上,斯苏巴的母亲背着自己的丈夫带着仅剩的780美金离开了地下医馆,为了让丈夫少受点罪,那天她特意花了150卢比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第十天一大早她出去给丈夫买食物的时候经过了一家警察局,于是走了进去想通过报警的形式让警察给她申冤,去抓那些坑害自己的坏人,可警察的回复无疑使她冰冷绝望的心再一次被重重地锤击了一番。当警察听说了她的遭遇后并没有想着怎么去帮助她,反倒是假装正义地说道:“若是你想要报警,想要闹事的话,那你们两口子也会被抓起来,因为你们是主动卖器官的,是参与这场非法交易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这样你们才不会被抓,才不会损失更多的钱财。” 


可怜的她怎么会知道其实她是受害者,从本质上去讲是没有理由抓她的,警察说那些话的用意也仅仅只是为了保护地下医馆,以确保自己的利益不会受损。可她却傻傻地认为警察说的是对的,满是正义的完全为她好,帮助自己避免了牢狱之灾,于是抱着给丈夫买来的食物一边双手合十给接待她的警察致谢,一边转身朝着警察局大门外走了出去。


术后第十一天,母亲花钱找了一辆木轮车拉着丈夫离开了印度边境地区,一路上丈夫发着高烧一次又一次地昏迷过去,她吃力地拉着木轮车一点都不敢慢下脚步,深怕丈夫在半路上突然死掉,怕他见不到自己的几个孩子,甚至是不知道该怎么给孩子们交代。


术后第十三天的凌晨他们回到了德拉敦,整整两天没睡觉的母亲疲惫至极,她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对面路灯微弱的光亮照进小破屋里,几个孩子蜷缩着身体早已沉浸于没有人拥抱的梦乡之中,看到这幅场景斯苏巴的母亲心头一颤,满腹酸楚之感再次从心里钻出来扑向了鼻尖,她一边悄悄地落着眼泪一边慢慢地将躺在木伦车上的丈夫往下挪动,尽管是盛夏时节,但那夜她一直冷得瑟瑟发抖。


吃力且又缓慢地将丈夫拖进小帐篷里,找了一块相对比较宽敞的空间让其躺下,又将孩子们身上披的那条破旧毛毯轻轻地拉过来盖在了丈夫的身上,最后自己则是蜷缩着身子慢慢的侧躺在了一旁的小女儿跟前,全程小心翼翼,深怕吵醒沉睡的孩子们。斯苏巴的父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时不时轻轻地发出一丝虚弱疼痛的呻吟声,他睁大双眼,泪水滚滚不止,那晚他在黑暗当中偷偷地抹眼泪,她也在黑暗当中偷偷地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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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大梁的柱子一旦倒下去,那房屋崩塌则是早晚会来的灾难。当姐弟几人知道了父母的遭遇后,无奈、绝望、惧怕,突然缠绕进了他们幼小的内心。自回到德拉敦的那天开始,父亲就天天在妻子跟前念叨着让她早点去姆撒黛比家把两个孩子的婚事解决了,他深怕自己活着看不到儿子娶老婆。


斯苏巴说当他知道父亲为了给他凑结婚的钱而导致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他的内心对父母心疼不已,同时也对姆撒黛比一家充满了恨意,当初若是没有她们家开口要钱故意为难这回事,他的父亲压根就不会跌入这般境地。所以在母亲准备带他去姆撒黛比家的时候他非常排斥,很果断地拒绝了母亲,不管母亲怎么劝说他都听不进去。


某天晚上,德拉敦街头的小帐篷里,母亲用一块破布子边擦拭着父亲吐在毯子上的呕吐物边悉心劝导斯苏巴跟着她一并去姆撒黛比家,但坐在身后的斯苏巴充满了抗拒,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见此状,她扔掉手中的抹布,转过身朝着斯苏巴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满腹委屈,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斯苏巴大声哭喊道:“看看你爸爸成什么了,你想让他带着遗憾死掉吗?他这么做可是完全为了你呀,再说了家里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力,我求你了,就当是为了你爸爸,依然这样了,我们就让这件事圆满了吧。” 斯苏巴满脸错愕地看着母亲,豆大的泪滴顺着脸颊流淌不止,他哽咽着低声回复了一句:“好,听你的妈妈。”


回到德拉敦的第五天,母亲带着斯苏巴去了姆撒黛比的家里。在德拉敦城有一大片用塑料布和竹竿搭建起来的帐篷,那是德拉墩最大的一片贫民区,里面居住的大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们的生活主要以乞讨和打零时工为主,而姆撒黛比的家就住在那里。


在到达姆撒黛比家的那天早上斯苏巴并没有见到她,姆撒黛比的母亲告诉他姆撒黛比一大早就带着稍微大一点的弟弟妹妹去街上乞讨了,估计赶中午的时候才能回来。斯苏巴的母亲和姆撒黛比的父母商量了一番,最后的结果是留下五万卢比,斯苏巴一家想带着姆撒黛比去哪里就去哪里。


正午时分,姆撒黛比背着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妹妹,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提着当天乞讨来的食物回到了家中,她见到了满脸神色凝重的斯苏巴母子二人。那天母亲告诉她说想让她跟随着斯苏巴母子去斯苏巴家住一段时间,斯苏巴家那一带过路人比较多,好乞讨,而且不用姆撒黛比操心吃喝问题,斯苏巴家里有足够的食物让她吃,姆撒黛比乞讨一段日子若是觉得好了,那父母将会带着弟弟妹妹们一并去那里生活。


姆撒黛比看了看一旁的斯苏巴,转过头笑着对我说道:“我母亲骗我的这番话让当时的我完全相信了,也是过够了饿肚子的生活,所以才果断地同意了她的话,满是期望的跟着我老公和婆婆走了。”


姆撒黛比说她到斯苏巴家的第一天所有人给她和斯苏巴点了缇卡,他们也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与她一起分享,那时候她以为那是斯苏巴一家人给自己准备的迎接仪式。直到两个月后一起吃咖喱鸡肉汤的那晚,斯苏巴的母亲让她赚钱归还父母卖她的钱时,她才知道第一天到斯苏巴家的仪式其实是她和斯苏巴的结婚典礼,也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拿了斯苏巴家的钱,斯苏巴的父母为了凑齐那些钱去卖肾,最后成为了卧床不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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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乡,本就是笼罩在现实上面的一层薄纸,站在外面的人望过去遍地皆是美好,而陷在里面的人像是满身扎满荆棘,苦不言堪,一旦那层纸被捅破,梦和现实混合,灰蒙的雾霾将照进每一个人的心里,从此光便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听到了斯苏巴母亲满口的责备和讲出的所有前因后果,姆撒黛比一脸疑惑,她的内心在瞬间里充斥满了委屈之感。一时间,如河流一般汹涌的泪水顺着脸颊肆意的流淌了下来,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斯苏巴家里的其他人则是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没有人帮那个蒙在鼓里的十岁小女孩说一句公道话。沉默的真相就是如此,有的时候它所带来的疼痛比千刀万剐还要钻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挨痛的人仅仅只是一个长久以来想着办法解决温饱的小孩子。再或许是坐在那个满是臭味儿的小帐篷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内心都填满了委屈。


姆撒黛比说她怎么都不敢相信父母为了钱而欺骗自己,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斯苏巴一家对她非常苛刻。但现在再去回想那一切的时候,除了委屈,她还有满腹的愧疚。她说她后来回去贫民窟找了一次父母,但周边的邻居说父母在她去斯苏巴家后没几天便离开了那里。那天她站在和父母以前一起住的那个小破屋门口,迷茫和无助感重重地砸向了她,眼前的一切逐渐成为了一片又一片的没落荒原,她似被拔光羽毛的麻雀,被荒原里的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无处可去、惊慌失措、满腹愁然、心痛如绞。所有的无奈注定她必须要返回到斯苏巴的家里,承认发生的一切事,从一个简单的小孩变成一个背负家庭的大人,去做别人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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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地区男女双方若是结婚,必须要女方家给男方家一些彩礼,但是斯苏巴和姆撒黛比一家恰恰做了与这一习俗相反的事儿。姆撒黛比的父母怕斯苏巴一家后悔,怕他们要回那五万卢比,也怕他们转过头再问自己要彩礼钱,所以在姆撒黛比结婚后没多久他们便带着其他的几个孩子离开了德拉敦,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有些不解地问斯苏巴:“姆撒黛比的家人不仅不给你们家彩礼,反而问你们家要钱,为啥你爸妈一定要让你娶她呢?为啥不找一个给你彩礼的人家呢?为啥不等你成年后再娶老婆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回复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在我们那里男孩子十四五六好像就是该结婚的年纪,这个是正常的。至于为什么非要我们出钱娶姆撒黛比,这个我没有想明白过。或许那时候我们家周边除了姆撒黛比以外没有一个年龄合适我的姑娘吧,再或许是我爸妈怕我娶不到媳妇儿吧?这个不重要了,都过去了,人得向着以后活嘛。”


恒河水长久地流淌着,人们一跃而入,将关于生活的琐碎和期盼统统的倒入其中,让生命从那里离开人群,洗刷掉来过的痕迹。活着的人在稀里糊涂当中,不分对错的围着眼前的乱七八糟团团打转,离开的人与流水浑浊的参杂在一起,带着遗憾和希望漂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对于发生的这些变故,斯苏巴一家人把所有的原因全部归咎到姆撒黛比的身上,他们处处为难她,不如意之时会将所有的恶气全部撒在她的身上,母亲和姐姐们的恶语,斯苏巴的麻木冷淡,这些都是让姆撒黛比内心不断被中伤的原因。


尼泊尔街头印度商贩


姆撒黛比说那时候她每天都过得非常小心翼翼,为了减少和斯苏巴一家人的相处时间,避免做错事,每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就爬出去到大街上乞讨,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家,也是尽量在外面多讨要些钱财和食物带回去取悦讨好斯苏巴一家。


说着说着,她眼睛里的泪水直勾勾的顺着脸颊划了下来,离开那张没有丝毫青年气息的脸庞坠落到小砖屋的地面上,最后不留余地的朝着泥土渗透进去。她抬起头盯着我,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边说道:“他们一家人那时候都管我叫阿拉克希米女孩。”(ps:阿拉克希米是印度教当中代表不吉祥,会带来坏运的女神)说罢,她又低下了头,木纳地盯着自己那双满是泥土和裂口的双脚发起了呆。待泪水停止后,铺满灰土的脸上被勾勒出了清晰干瘪的河床,上面全是时间留给她的酸楚委屈。


2008年初秋,是姆撒黛比来到斯苏巴家的第四个月,一股子寒意朝着德拉敦奔袭而来,大街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凉风吹过的地方万物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它们与春时的花开,夏时的热烈孤独的讲述着心酸的告别。生命在此时丰收着,也在此时离别着,更在此时悲壮的等待冬季寒冷的到来,开始新的轮回。在姆撒黛比来到斯苏巴家的第四个月,斯苏巴的父亲因为没有钱做透析,失去双肾后身体状况一度恶化,再加上当初取肾割开且一直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感染,盛夏时节天气炎热导致那伤口变得腐烂恶臭,最终,他含泪死在了肉体带来的痛苦折磨当中。


当初卖肾得到了64000卢比,回德拉敦的路上花掉了3000,给了姆撒黛比的父母50000,剩下的11000卢比斯苏巴的母亲一直装在身上。斯苏巴说他的母亲后来知道丈夫被割去了双肾,心里很清楚他活不下去了,即便是有机会能活得下去,他们家也没有足够的钱去治疗,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剩下的那11000卢比攒起来在丈夫死后能体面地送他走。


斯苏巴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天,他被一众人抬到了德拉敦城东面一个建在恒河边上的寺庙里,母亲用剩下的11000卢比请了一位祭司给丈夫做了法事,买了一些木柴和鲜花。她在寺庙靠近恒河边上的一些小台子中间选了一个相对比较满意的,在那个台子上将买来的木柴横竖搭成了一个高高的且能平躺下一个人的长方形木堆,一众人把丈夫平放在了那个长方形的木堆上,母亲带着孩子们亲吻了一下丈夫的额头,随后又在其身上盖了一张黄色的布,他们抱起一捆又一捆的稻草轻轻地铺在了那张黄色的布上面,最后在那层高高的稻草上面以及台子周边纵横铺一些串起来的万寿菊。


印度德拉敦恒河边


祭司吹响了悲烈的号角,那声音干脆地冲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它的寓意就是要告诉人们有人去世了,让我们一起来送他一程。在祭司的带领下斯苏巴一家人边吟诵着印度教的经文边围着放父亲的焚烧台走了三圈,作为家里的儿子,斯苏巴拿起了火把将铺在父亲头部上面的稻草引燃。火焰逐渐变得浓烈,它吞噬了焚烧台上的木柴和稻草,也吞噬了放在稻草下面的父亲,斯苏巴一家人并排坐在焚烧台跟前的一个小台阶上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火焰肆意燃烧,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流淌着苦涩又不舍的泪水,除了木柴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除了父亲的肉身被烧的滋滋作响的声音,整个焚烧台跟前没有丝毫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四个小时后父亲随着木柴和稻草一并被烈火烧尽,他们亲眼看着父亲在烈火之中变成了灰。那把烈火像个计算器一般清算着斯苏巴父亲的一生,每清算完一个阶段就焚烧一个阶段,最后清算至归零状态,人也就成为了一堆灰烬,他用尽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全部化为乌有,梦想、物质、甚至是肉体,一个也没有带走。母子几人将焚烧完的灰烬全部推进了旁边的恒河之中,他们亲眼看着父亲的灰烬有些沉入河底,有些浮在河面上逐渐飘远,真正的永别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逝去的人唯一能带走的是不舍、释然、遗憾,留给活人无尽的思念、祈祷、懊悔,他们把男人推进神圣的恒河里,祈祷他能得到洗礼,下一辈子过得幸福,不要像和他们在一起时过得那般痛苦不堪。


大砖厂印度工人


斯苏巴父亲的去世像一把利剑一般扎在母亲的心里,她彻夜难眠痛苦不安,后悔当时劝说丈夫给儿子娶姆撒黛比,后悔同意丈夫去边境卖肾的这个决定。时间久而久之,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愧疚之中,最后彻底精神失常,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


斯苏巴说那时候母亲经常会在半夜的时候大哭大喊,会拿起身边的任何东西砸向姐弟几个人,有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她会趁大家不注意立马扑到姆撒黛比的跟前抓住她的头发,一边嘴里语无伦次的讲着咒骂的词藻一边使劲拉拽着。


时间久而久之,母亲的这种状态让姐弟几人感到身心疲惫和无助。2009年年初,大姐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和物质都极度匮乏的生活,便跟着人去了孟买打工,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大姐的离开使母亲的精神状态变得更加糟糕,她甚至开始在小帐篷里任意大小便,脱得光光的躺在大街上睡觉,见到路人会随意地追打。


为了避免母亲闯祸,斯苏巴的二姐每天形影不离地跟着母亲,而家里主要乞讨生活的任务全部交给了十一岁的姆撒黛比和十五岁的斯苏巴。日子在艰难的往下过,一天又一天,尽管他们期盼以后能平稳的活下去,但事实是那个破碎的流浪家庭不会有一丝好的改变,反而会越来越糟糕。生活不会因为人们所遭受的苦难而给予眷顾,反而会像玩耍一般给他们叠加一层又一层的折磨,在不断的揉捏按压中试探着人的承受力。


斯苏巴的女儿普加与她的朋友


2009年深冬时节,大地上的一切被寒冷覆盖,万物在生冷带来的压迫感之下显得一片沉寂,无数个生命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单薄的体温艰难地喘息着,有些熬过了,有些却永远死掉了。


有天晚上斯苏巴和姆撒黛比回到家发现母亲和二姐不见了,一开始小两口以为母亲和二姐只是出去闲溜达了,并没有太在意,于是两人边慢慢悠悠地准备晚饭边等待着二姐和母亲回来,可是直到晚上大半夜他们都没有见到两人的身影。斯苏巴说他那天隐约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所以果断地爬起来拉着姆撒黛比跑到家附近的大街上寻找了一番,但因为天太黑了,两个人不敢走得太远,找了一会儿后只得返回小帐篷里等待她们回来。他趴在地上双手合十,祈祷着母亲和二姐不要发生什么意外,他多么希望她们只是出去溜达时走远了一点,那会在赶着夜路着急地往家里走。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干瘪生冷的寒气塞满了街边的小帐篷,斯苏巴边打着哆嗦边慢慢地爬起来,将小帐篷扫视了一圈后并没有发现二姐和母亲,他赶忙叫醒了在一旁熟睡的姆撒黛比,拉着她急匆匆的跑出了小帐篷,一头钻进了德拉敦城无数个他觉得母亲和二姐会出现的角落里。一直到正午时分,他在以前焚烧父亲的那个寺庙跟前遇到了一个流浪的苦行僧,从那个苦行僧的口中得知前一天早上有两个女的掉进恒河里被水淹死冲走了。


他当时害怕极了,深怕那两个女人就是母亲和二姐,于是慌里慌张的向寺庙里其他的一些人打听,最后从那个以前给他父亲做法事的祭司口中得到了确认,被淹死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姐姐和母亲。


大砖厂印度家庭


因为没有钱,印度很多流浪者家庭在亲人去世后请不起祭司做法事,只是弄点便宜的木柴潦草的将人焚烧了以后就推进恒河里。但斯苏巴的父亲去世后家里面拿出了一万多卢比请了祭司,买了大量的木柴和鲜花,这让祭司对那个流浪者家庭颇有印象,他很肯定地对斯苏巴说:“我很确定那就是你的母亲和姐姐,昨天她们在寺庙周边闲逛时还和我说话了,不过我没想到你母亲居然疯了。好像是你母亲不小心掉进河里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在你姐姐伸手抓的时候她挣扎着不小心把你姐姐也拉了下去。我们听到了喊叫声就往过跑,等到跟前才发现她们已经被水冲到了河中间,水很急的,没有人敢下去救,哎,真的是可怜,不知道被水冲到啥地方去了?”


斯苏巴瘫软的坐在地上,双目呆滞无神地盯着滚滚流淌的恒河水,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无助使他失去了哭喊的力气,甚至是干瘪的眼睛里流不出来一滴泪水了。斯苏巴说那天他在河边坐着发了很久的呆,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跳进河里结束了自己,但当他看到浑厚湍急的水流时心里却满是恐惧。黄昏时分,他全身仍旧瘫软,最后还是在姆撒黛比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小帐篷里。


一年之内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姐姐,他不知道后面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钻心的疼痛彻夜彻夜的折磨着他无法入眠,他仍旧将这一切都怪在了姆撒黛比的身上,若是没有她,或许现在父母和姐姐都还活着。时间久而久之,斯苏巴整个人的性情大变,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开始自暴自弃懒惰了、爱喝酒了、喜欢殴打谩骂姆撒黛比了。


而姆撒黛比除了坐在角落里抹眼泪之外再没有一丁点儿的办法,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受着。若是斯苏巴再出个什么事或者不要她了,那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孤苦伶仃,没有一个与她抱团的人了,所以无论斯苏巴怎么对她,她都全盘接受,尽管她的心里也填满了委屈,尽管她只是一个还未完全懂事的小孩子。


喜马拉雅山脉里的木棉花


日子就是这样在满目疮痍当中过着,它不留余地地将自己赤裸裸的暴露在太阳底下,那是极度无奈下的妥协,是挣扎过后的无所谓。斯苏巴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喝得烂醉如泥,他对生活完全失去了希望,也完全放弃了自己。而姆撒黛比则是每天早出晚归去大街上乞讨两个人的一日三餐,斯苏巴那时候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该是姆撒黛比补偿自己的。


2010年,德拉敦政府为了整理城市形象拆除了很多流浪者搭建在街头的小帐篷,当然这其中就包括斯苏巴的家。他跟随着姆撒黛比搬到了姆撒黛比以前和父母居住的那片贫民窟,在那里找了一块空地,用树枝和塑料布搭建了一个小帐篷住了下来。


2011年年底,姆撒黛比生下了一个小男孩,他们给他取名索奴,那一年姆撒黛比十三岁,斯苏巴十七岁。姆撒黛比说那时候自己还小,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几乎啥都不懂,孩子出生的那天早上无尽的腹痛让她难受至极,她的额头上不停的冒着豆大的汗珠,她害怕自己会死掉,只得放开嗓子大声哭喊。而一向对姆撒黛比不管不顾的斯苏巴被这一幕给吓到了,他慌乱地爬起来从小帐篷里跑了出去向周边的邻居们求助,最终在一个中年大妈的帮助下姆撒黛比吃力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的到来虽然让两个还是孩子的人略有一些不知所措,但比较好的是斯苏巴因为孩子而慢慢的从堕落的状态当中走了出来。尽管对自己还是非常冷淡苛刻,可对姆撒黛比来说她足够满意了,最起码和斯苏巴两个人一起出去乞讨要好过于一个人乞讨,最起码乞讨来的钱不会再被斯苏巴强行夺去全部买酒喝了,她可以拿着那些钱去买食物,不用像之前那样天天挨饿了。斯苏巴说孩子的到来给了他往下活的希望和动力,也就是在一瞬间才明白生命不仅有冰冷的离开,还有鲜活的到来。


生命是富有感染力的,它不是绝对的悲,也不是绝对的喜,重点在于经历的人,它的降临和离开会将人坠入深渊,也会将人带进满怀希望的阳光里。2015年,姆撒黛比17岁,斯苏巴21岁,他们的女儿普加出生。日子虽是过的拮据,但一家人的生活因为两个孩子很明显平稳了许多,斯苏巴也从失去父母姐姐的痛苦当中慢慢的走了出来,当然,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他对姆撒黛比的埋怨。斯苏巴说他其实也知道姆撒黛比是无辜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过不了那个坎,为了克制自己对姆撒黛比动手,他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往两个孩子身上转移。


对于姆撒黛比而言丈夫的改变已经算是翻天覆地了,只要丈夫对孩子好,那自己受再多的委屈也没有关系。当然在那个阶段她也基本上能明白丈夫的心了事,所以她对他其实也是充满了愧疚之感。但还好,日子最起码能过得下去,在往下过。白天的时候姆撒黛比抱着女儿,斯苏巴领着儿子,一家四口人分开到周边的街上去乞讨。


斯苏巴的女儿普加与邻家小孩


人若是带着心一直走,会练就一双明亮的双眼,依靠着时间会看清好与坏。有天傍晚一家人正要准备晚饭时家门口突然来了三四个高大壮实的男人,他们不由分说地举起手中带来的石头砸向了斯苏巴一家的帐篷,嘴里面嚷嚷道:“没娘养的东西以后再要去我们那边,我就让你经历和你爹一样的下场。”一时间两个孩子被吓的号啕大哭了起来,还未等小两口反应过来,两个壮汉冲进小帐篷把斯苏巴拉了出去,随后一行人将他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姆撒黛比赶忙跟着扑了出去,她将趴在地上的丈夫护在怀里,边哭边质问那几个男人为什么要打自己的丈夫?其中有一个人抓住丈夫的衣领,当着姆撒黛比的面朝丈夫脸上打了几个巴掌,随后转过头恶狠狠的瞪着姆撒黛比说道:“这次算是给他的警告,我向湿婆神发誓,他再要是去我们的地盘乞讨,我一定让他活不到第二天。”姆撒黛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丈夫带着儿子去了别的乞丐的地盘上乞讨了,被人报复了。于是她站起来堵在几个男人的面前一边大把大把地抹着眼泪一边哭喊着道歉求饶,但打红眼的几个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姆撒黛比说帐篷里两个孩子的哭喊声、旁边丈夫的求饶声、几个壮汉的谩骂声,使她那会儿的意识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跑进帐篷里将做晚饭那会切菜的菜刀拿了出来,闭上眼睛朝着殴打丈夫的人群一顿乱挥舞,嘴里面嘶喊着:“谁伤害我的家人我就杀了谁,反正我们家什么也没有,我不在乎。” 


说到此,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笑着看向我,紧接着说道:“我那天的胆子是真的大,你说万一我要是真的砍死一个人咋办?那估计我也活不到现在了。我疯狂地朝着人群挥刀,完全感知不到有没有伤害到人,一直到我丈夫从后面把我紧紧抱住大声喊我,我才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除了周边看热闹的邻居们以外,那几个打我丈夫的男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当然顺着几个男人离开的方向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迹。我不知道他们严重不严重,反正后来再也没有找过我丈夫的麻烦,真佩服我自己,为了我的家人可以那么的大胆。”说罢,她再次不好意思地盯着我和斯苏巴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为那天妻子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这让斯苏巴的心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慢慢地逾越一直跨不过去的那个坎,逐渐接纳姆撒黛比,给予她些许的关爱。


斯苏巴的儿子索奴


2023年年初,德拉敦政府拆除了郊区的那片贫民窟,一时间居住在那里的人不知道到该何去何从,他们纷纷涌上街头圈地为家,露宿于此,以天为被,地为床。斯苏巴带着一家人又回到了以前居住的那条街上,又回到了那棵木棉树下,虽是不能再在那棵树下面搭建帐篷了,但一家四口人一到晚上就依树蜷缩,挤在同一个被窝里,像极了多年前斯苏巴和姐姐挤在父母被窝里的场景。


斯苏巴告诉我说现在一点都不好乞讨,人们给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贫民窟拆除后街头上突然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流浪者,隔三差五的会因为抢地盘打架,危险得很。同样的,一些边境地区的地下器官交易者也将眼光瞄向了他们,经常会发生大半夜人口失踪的事情。后来在一个同样为乞丐的人口中听说去尼泊尔乞讨的话可能会比在印度强一些,尼泊尔也相对比较安全一些。他劝斯苏巴说与其留在印度过天天挨饿的日子,过天天担惊受怕被拐卖的日子,还不如去尼泊尔试一试,最起码他们这种生活在物质底层的人是安全的,说不定有啥别的出路呢?听了同行的话,斯苏巴和姆撒黛比考虑了一番,最终决定还是去尼泊尔试一试。2023年09月,他们离开了家乡德拉敦,一路向着东方乞讨,步行前往了尼泊尔。


2024年01月12日晚上08点10分,尼泊尔坤达大砖厂,姆撒黛比把炖好的咖喱土豆盛到两个铁盘子里,在咖喱土豆上面放了几个大饼,随后将两个盘子端起来分别递到了斯苏巴和儿子索奴的手中,父子俩端着盘子拿起里面的大饼卷着咖喱土豆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而姆撒黛比和女儿普加则是蜷缩着蹲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两个不吃呢?”


一旁的斯苏巴一边咀嚼着大饼一边插嘴回复道:“男人吃完了她们才能吃。”


对此我深感惊讶,不解地向他反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他摇了摇头,轻声回复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那里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是这样子的,我们只需要遵守就是了,肯定是对的。”


我赶忙再次追问道:“不应该这样呀,她们可是你的家人,而且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人与人之间的等级之分吗?为什么你还要分的这么清楚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边摇着头边回复道:“我是不喜欢,可我没说不遵守,再说了遵守总好过于不遵守吧?”


大砖厂干活的印度小孩


对于斯苏巴的回复,我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只得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意时不时看看姆撒黛比,时不时看看普加。越是贫穷的人越是喜欢遵守一些规则,他们无法靠自己去改变自己,只得把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寄托在别人定制的规则里,靠着那规则幻想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想象着那规则会给自己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心安理得,不管那规则是好是坏。人们一边喝着甘甜的河水,一边谩骂着河水的冰冻,是的,人是口是心非的。


差不多十几分钟后父子俩吃完了盘中的食物,他们将盘子递到了姆撒黛比的手中,姆撒黛比将锅里剩下的咖喱土豆和大饼盛在了父子俩吃过饭的盘子中,随后递给女儿普加其中一个盘子,母子俩这才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饭后和斯苏巴一家又坐在一起聊了聊,他将儿子索奴揽在怀里,一边打着寒冷的哆嗦一边告诉我说:“我们是没有希望的人,我们来自印度最底层的流浪汉,经常受人欺负,吃不饱肚子。住在这也是非常的冷,每天晚上气温降下来的时候冷风透过砖缝吹进来,冻得我们一家人直发抖。”


我问他一家人一天大概要工作多长时间?


他回复说:“从早上四点钟起床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午饭时间,午饭结束后从一点一直到晚上的六点左右。我和我妻子加上两个孩子一天下来赚个1500卢比(人民币:78)不成问题,不过早上四点多那会是真的寒冷,用手抓湿的泥土简直要冻死人。”


看着坐在地上的索奴和普加,我再次好奇地问道:“有没有想过让两个孩子以后上学呢?总不能让他们以后也走你们的老路,成为一个乞丐吧?”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岁月留下来的无奈是如此的清晰,他盯着两个孩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回复道:“我知道学习可以创造奇迹,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没有机会学习的,肚子都吃不饱了,哪有钱让他们去上学呢?我希望以后能找一个好一点的家庭,把我的女儿送给他们,至于我的儿子暂时先这样吧,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大砖厂砖坯制作区域


关于两个孩子如此计划,如此轻描淡写地从斯苏巴的嘴里说了出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属实没有想通,或许他们有他们的打算,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吧。当被问及到砖厂工作结束后他们准备去做什么?姆撒黛比说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她认识到乞讨不是永久之路,他们一家人以后想一直留在尼泊尔,用砖厂打工赚来的钱买一辆自行车,批发点水果让斯苏巴骑车到外面售卖,她则是想搞一个卖大饼的小摊,自己做大饼售卖。说罢,她地下头沉默了许久,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片刻她抬起头神情坚定的看着我补充道:“我想给自己真正活一次的机会,只要家人在我的身边,不管流浪到哪里我都觉得无所谓,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2024年1月13日凌晨四点,喜马拉雅山脉当中刺骨的寒意不留情面地渗透进每一个人的躯体里,万物在黑夜里悄悄地打着寒颤,深怕被发现它们在那一刻的不堪。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紧抱着双臂跑到斯苏巴一家做砖坯的那块空地上,整个大砖厂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我眼前那块空地上很规律的传来一阵阵砖坯模具扣在冰冷大地上的声音,在一盏微弱的灯光下,斯苏巴带着姆撒黛比和两个孩子不停歇地且熟练地做着砖坯。


凌晨四点的大砖厂


凌晨六点,天空仍有一丝丝模糊朦胧之意,那个时间点是一日当中最冷的时刻,山脉里围绕的不仅仅是寒冷刺骨的空气,还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潮湿之感。见斯苏巴一家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做着砖坯,我上前说道:“天太冷了,要不要搞点柴火点着了取取暖,我请你们一家吃个热热的炒面吧。”


斯苏巴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边摆头边回复道:“好的朋友,我觉得可以。”说罢,他指示一旁的儿子和女儿到大砖厂旁边的小树林里去拾捡一些木柴。见两个孩子朝着小树林跑过去,我开玩笑地对斯苏巴两口子说道:“我请客吃炒面可以,但是前提条件是你们家几个人一起吃,不能男人先吃女人后吃,如果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请了。”


一旁的姆撒黛比听我如此之说,咧着嘴看着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而斯苏巴的神情倒是有点严肃,但还是勉强地笑着回复道:“好的,没问题。”


在得到了斯苏巴的肯定回复后我便径直地朝着大砖厂里的一个小卖部走了进去,在小卖部里特意安顿老板重楼炒四份面,每份面里面加一个煎鸡蛋。


小卖部老板重楼的老婆


在重楼的小卖部里点完餐后我走了出去,斯苏巴的儿子和女儿也已经把捡来的木柴堆在了父母眼前的一块空地上,将其点燃,一家人正围着火堆烤火取暖。我边往火堆跟前走边对着斯苏巴一家说道:“稍微等等,重楼在做,做好了他会送过来。” 斯苏巴转过头对我说道:“加个鸡蛋,我想吃鸡蛋。” 我开玩笑地回复说:“我没有钱,不能给你加鸡蛋。” 他一边搓着火苗上方的双手一边笑着回复说:“好的,好的。”


差不多十分钟后重楼端着四碗热腾腾的炒面走了过来,斯苏巴端起一碗看了看了,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故意问道:“有没有鸡蛋?” 他摆了摆头,再次笑着说道:“有。”


在一家人吃面时我发现斯苏巴的女儿端着面主动离开了父亲和哥哥视野,一个人蹲在砖墙的另一头大口地吃着。几分钟后另外一个印度家庭的小男孩走了过来,站在旁边长时间盯着斯苏巴一家看,斯苏巴吃完后拿着自己的空盘子站起来走到女儿的跟前,端起她的盘子将里面的面条往自己的盘子里倒了一些,随即将盘子递给了一旁驻足观看的小孩。这期间他的女儿没有说一句话,待父亲将分掉一半面条的盘子放到她面前后,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和站在砖墙里面的小男孩,随后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驻足观看的邻家印度小孩


早上八点左右,太阳冲破那层厚重的云霾,气温也逐渐暖和了起来,我给斯苏巴一家拍了一张合影送给了他们,随即告别了他们一家人返回我的出租屋内悠闲地补觉去了。


我在大砖厂居住了差不多半个多月,总共采集了六个人的故事,每天行走在大砖厂能碰见斯苏巴一家很多次,其实有段时间斯苏巴的行为令我感觉到很不舒服。满口向我讲述讨厌等级之分,但又对自己的妻女实行着严苛的等级之举,抱怨着当时姆撒黛比的父母为了钱把姆撒黛比送到了他们家,但又准备想办法把自己的女儿以同样的方式送走。


在2024年01月12日那天晚上正式拍摄他们一家时,但凡我的镜头转向他的儿子,斯苏巴则会要求他的儿子索奴蜷缩在一起在我的镜头里做瑟瑟发抖的动作,只要我的镜头一关闭,索奴则是立马一改前面瑟瑟发抖的状态,活蹦乱跳地在我跟前走来走去,而这时斯苏巴则是满脸愁容且多次重复地向我讲述他们很冷买不起衣服被子、吃不饱肚子、是很穷的流浪者、没有钱。


斯苏巴与女儿一起吃炒面


当天晚上和朋友通电话聊起了这件事,朋友故意向我打趣道:“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能给你展现出你想要的效果,这种不教就会的演员多好!别人是想着办法搞这种剧本,你这倒好,剧本送上门了,你反而厌恶的不行了。”


我无奈地向朋友回复道:“他给我讲述他的经历这我是愿意的,可不知道为啥他带着孩子在我镜头跟前故作可怜的样子令我很不舒服。还有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斯苏巴在做这些决定的时候他的妻子不阻止呢?”


电话那头的朋友笑了笑了,语重心长地向我说道:“你要知道他们的身份是乞丐,这是他们讨要东西的方式,若是不表现的可怜一点,谁会给他们东西?在你跟前这样无非是想再多要点,可以理解,他们习惯于这样,也是为了生活,为了填饱肚子。就像我们想着法子以各种方式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也是为了能赚到更多的钱,拥有更好的生活吗?换个思维就是了,他们的工作就是乞讨。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就更好理解了,你明明都看到了他们家有男女等级之分,你觉得像这些重大的决定他的老婆会有话语权吗?”


砖厂的印度小孩


朋友的一番话突然将我从无法理解的困境里拉了出来,好像就是如此,我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去尝试着理解别人,可事实是我们不是别人,永远不能以自己为参照物去解析别人,理解和感受别人。或许,他们也有他们的目的,他们也有他们的难言之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春树的行走笔记(ID:CSBJ_7875),作者: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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