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拌菜与黄梅戏:一个“师傅”的正反面
2024-06-11 11:58

凉拌菜与黄梅戏:一个“师傅”的正反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ID:cuckoonews),作者:陈逸欣、林奇欣、萧颖霖,编辑:卢诗纯,题图来自:谷河传媒(李靖和他的凉拌菜档口 ,萧颖霖摄

文章摘要
文章讲述了一个从黄梅戏演员转行做凉拌菜老板的故事,重拾梦想的过程以及面临的困难与挑战。

• 💡 教戏爱好者并热心培养学生,助力黄梅戏传承

• 🌟 妻子支持丈夫的爱好,共同克服困难与矛盾

• 👏 具有执着与坚持精神,不断努力追求戏曲梦想

正午时分,人潮散去,广州越秀区的东川新街市有些冷清。闲下来的店主们翘起二郎腿刷视频,困了便趴在柜台上小憩。只有凉拌菜档口仍不得闲,老板李靖招呼着陆续进店的客人。


在一众裤衩背心拖鞋的店主中,李靖颇显出些文人气质。他身着白色棉麻立领衬衫,腰杆笔直,嗓音亮而不聒,推销起菜品来又显出生意人的干练:“腐竹和海带都不错,周边很多街坊来买的,我也爱吃,广东辣!”已经开始打包的阿婆听到,又让店员加了两样。


送走午后的几拨客人,李靖麻利打包了几份菜,出了市场正门,过马路直走三十米,进了大东街文化站。这里是他和徒弟们日常排练戏曲的场所。一街之隔,李靖摇身一变,从“凉拌菜师傅”成了“黄梅戏师傅”。


二楼练习室陈设不多,角落的两台空调外体已经发黄。七八个年轻面孔正坐在椅子上休息,都是跟着李靖学戏的学生。李靖从自己店里带来了新鲜的凉拌菜,好给学徒们加餐。大家简单吃过便要接着排练。两周后,他们将飞往北京,在央视的舞台上表演黄梅戏经典《女驸马》。


李靖在中央电视台录制才艺秀,扮演孙悟空(受访者供图)


这次机会,是李靖靠着先前积累的电视台人脉争取来的。早在成为凉拌菜老板之前,李靖便是安徽黄梅戏圈子内小有名气的“角儿”;迫于生计转行后,放不下黄梅戏的他,如今成了一位热心教戏的民间师傅,自称“只是戏曲爱好者”。


这是李靖重拾黄梅戏的第十一个年头。一路风霜雨雪,险些唱“黄”了店铺,唱“散”了婚姻。但无论如何,戏,还是要继续唱下去的。


凉拌菜师傅,有个黄梅戏班子


在妻子眼中,李靖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他在店铺正红火时跑去外头免费教人唱戏;学生喊他为“老师”,他对待愿意认真学戏的弟子“比对自己女儿还要好”,不仅教戏,还管接管饭。


算下来,李靖教人唱戏已有八九年。他与学生们有一个微信交流群,如今群人数已有100多,其中有00后的小学生,也有80后、90后的年轻人,最多的是70后。“在全国来说,都算特别年轻的,氛围也好。”


日常上课没有固定时段,有人想练戏了便在群里约着一起上课,学费一般是“看着给”,有一对一练戏的需求的另说。一群人都爱戏,凑在一块总是热热闹闹的,走路时唱戏,吃饭时也唱戏,不讲究什么辈分。遇上周末,李靖还常组织学生们外出游学,把锣鼓、二胡都带上,在公园空地或是江畔,一边玩耍一边练戏。


大多时候,上课地点是在东山口附近李靖家中,学生们给这里起名叫“东山小院”。“东山小院”没有院子,是位处一楼的普通民房,茶几上堆着儿童绘本和玩具,厨房里摆着各色的调味瓶,处处都是一家人生活的气息。


但作为非正式戏曲班子的“基地”,戏曲的痕迹也显而易见:天花板印着几十个京剧脸谱图,墙上挂着几张李靖的角色照,沙发旁特地腾出一块空地,放着一架锣鼓和几张木椅。抖音ID为“东山驸马爷”的主页里,记载了许多李靖教学生抚琴、练功、唱戏的日常,几乎都是在这片空地上进行的。


“东山小院”内,李靖(第一排)和其他戏曲爱好者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账号的主人是何仟瑜,一个四十多岁的安徽女人,李靖的大弟子。所谓弟子,按照行规,必须经过“正儿八经拜师礼”和“第三人见证”,真正愿意花功夫学戏。用李靖的话来解释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你是徒弟学不好,师傅责任很大,演不好出去就是丢师傅的脸。”


李靖教过一百多个学生,但称得上是弟子的只有十几个。大多数人学戏是出于兴趣,但生活忙,练功苦,真正坚持下来的人不多。还有的是为了考取幼教资质专门来学传统文化,考上了也就离开了。这些年来学生来来往往,都喊李靖一声“师傅”,他尽心尽力地教着每个人,也掂量得出这声“师傅”中份量的差异。


何仟瑜是学生中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拜李靖为师的。她学戏纯属阴差阳错,起初是为了戒掉打麻将、抽烟的习惯,想学个二胡陶冶情操,经熟人介绍找到了李靖。李靖一见面便让她试唱了一段黄梅戏,听罢说她有天赋,她便从零开始学戏。不过,回想起来,何仟瑜觉得自己第一次唱戏是“非常差非常差的”。


她越学越起劲,一学便是两年,在各类文艺活动中积累了不少演出经验,成了戏班子的“大师姐”。每次遇到挫折,师傅都会鼓励她,“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心中,李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教得简单易懂,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


一次演出前,李靖(右)与何仟瑜(左)在休息间等候 (林奇欣摄)


大多时候,李靖总是温和的、谦逊的:“虽说在学黄梅戏方面我是他们的老师、师傅,但要是我下了台子,他们其实很多都是我的哥哥姐姐。”他今年不过四十,年纪比许多学生都要小,从不跟学生摆架子,遇上学员间发生争吵,出面调解的往往是性子更为强势的何仟瑜。


但正经教戏时例外。先前有个学员抱怨他的课堂环境不够高大上,没有空调唱戏难受得很,李靖当场发火:“你赶紧去会所去吧!你要学什么戏啊?”当晚,他又将几个学员喊到家门口训话,从“唱戏就是要‘豁出去’”,一路讲到“就算你是刘德华也要吃盒饭”。他总忘不了自己幼时练功的画面:三九寒天大雪纷飞,师傅领着他们到雪地里,练到后面浑身燥热,衣服都脱了。


他比谁都明白,时代变了,学员们并不用像过去的他一样以唱戏谋生,却还是忍不住动怒。李靖坚信,要想学好戏,只有吃苦这条路,没有其他捷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美德。”


李靖带着学生在公园练戏 (受访者供图)


名角,为票子折腰


28岁那年,李靖是抱着放弃黄梅戏、专注挣钱的决心来到广州的。在那之前,黄梅戏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


李靖来自安徽芜湖,一家三代从戏,是襄安镇上唯一专职唱戏的家庭,自小是穷着长大的。父辈们有京剧功底,属于“盖派”(京剧演员,盖叫天),也擅长庐剧。爷爷奶奶唱戏的年代恰巧遇上“老戏开放”,一度风光,到了父亲唱戏的八九十年代,戏曲行业被改革开放和经济腾飞的浪潮冲击,安徽当地大批市、县级剧团改组解散,专业演员纷纷下海经商,梨园行一度陷入寒冬。


8岁那年,父亲去世,只剩母亲独自拉扯着他和姐姐长大。家中条件拮据,供不起读书,姐弟俩又有戏曲功底,如同命定一般,不约而同地走上了戏曲的道路。考虑到庐剧受众有限,母亲最终决定把姐弟俩送到戏校里,学习知名度更高、更有发展潜力的黄梅戏。


26岁的李靖 (受访者供图)


“练功,一个字,就是苦。”


作为家中的第三代戏曲传人,李靖从小吃尽了练功的苦。压腿要压到蹲都蹲不下来的地步;双手举平要超过十五分钟,胳膊酸痛,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了也得坚持;再比如“拿大顶”,倒立的时间久了,血液向下涌动,有时会流鼻血,也得保持姿势不动,任由血液从鼻腔溢出,滴到地上。


由于起步早,肯吃苦,再加上有天赋,李靖的进度比同龄人要快许多,出道也早。“当时与我同岁的黄梅戏演员里,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他20岁便开始接商演,陆续拍了一两百部黄梅戏的DVD、CCD和外景戏。千禧年的大街小巷,几乎在任何一家音像店都能买到他的碟片。


李靖在戏团时拍摄的角色照 (受访者供图)


但是新世纪之初,戏曲行情仍不见好转,“正规戏团工资还没有民营戏团的高”。李靖先在体制内戏团待了几年,又加入了安徽本地的民营戏团,并在那里遇见了同为演员的妻子万竹霞,不久后结婚生女。据万竹霞回忆,戏团演员一般月工资2000左右,但这份收入并不稳定,有时遇上淡季没有单子,工资便更少。李靖当时知名度高些,扮演武生、小生,比普通演员工资高些,多的时候能到四五千。“养家糊口也是可以的,但要是你想买房,过更好一点的生活,那是很难的。”


除此之外,戏团的流动性也让李靖夫妇饱受折磨。夫妻俩时常要坐着卡车去全国各地赶场,遇上连轴转更是辛苦。一个场子只能唱三五天,有时下午或夜晚刚表演完,便要紧锣密鼓地搬家收拾,男的拆台收家伙道具,女的捆被褥收行李,往往到凌晨才收好,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坐上皮卡车,连夜前往下一个场次。


起初李靖母亲还能勉力照顾年幼的女儿,但随着老人愈发年迈,年幼的女儿也到了读书的年纪,这种状态终归难以持续。夫妻俩不忍心带着孩子奔波受苦,加上工资不高,行业发展日益衰微,身边的人纷纷转行打工或做生意,李靖夫妇也动了弃戏从商的心思。他们商讨了很久,最终决定共同放弃在故乡的黄梅戏事业,另谋出路。


李靖万分难舍,但是没办法,“为了生活必须要放下。”


2012年,没带任何曾经的“吃饭家伙”,李靖和万竹霞就这样带着一家老小,“赤条条地”投奔了在广州做凉拌菜生意的堂哥堂嫂。这一年,李靖28岁,从舞台上十五年老资历的黄梅戏演员,成了档口里忙活着拌夫妻肺片的学徒。


起初,堂哥堂嫂常调笑他:“你们唱戏的只能唱戏,其他啥事都不会做。”这话有些刻薄,但也不无道理。在老家唱戏时,李靖舞刀弄枪不在话下,但确实从没正儿八经地拿起菜刀切菜做饭,更别说做凉拌菜了。


但出乎堂哥的意料,李靖坚持了下来,就是心里憋着股劲儿,“我觉得能学会唱戏的,都吃苦耐劳,成绩和能力自然不会差。”


只学了三个月,李靖便琢磨着开店。这个决定并堂哥堂嫂们不被看好。他们先前的学徒待了好几年才敢开档口,李靖只学了点皮毛,手艺不精,又没有开店经验,怎么看都会亏钱,但终究拗不过李靖的执着,哥嫂还是把档口的日常经营模式和制作手艺教给了他。


李靖的第一家凉拌菜店铺,是唱黄梅戏唱来的。


他相中了白云区沙涌北的一个档口,却给不出五千块的押金,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会唱黄梅戏”。凑巧市场经理是湖北人,自小听黄梅戏长大,让他表演了一段,竟真的免押金把档口租给了他。李靖暗自得意,“学黄梅戏还是有点用的嘛!”


店铺只开了一个月便倒闭了。当时和他同期离开戏团的两个师兄弟也开了店,一个投资一二十万卖油炸食品和奶茶,另一个做了卤食,都亏了钱,最后回到戏团端起旧饭碗。李靖动了放弃的念头,但还是不甘心,决定再来一次,实在不行再放弃。于是,他又回到堂哥堂嫂的店面里当学徒,不断精进技艺和管理技术。


同年,他的新档口在东湖市场开张。这第二次创业,夫妇俩磕磕绊绊地终于把店铺经营了下来。次年,他们又在东川新街市开了第二家店,凭着好口碑一路撑过了疫情。2023年底,第三家连锁店正式开张。“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再坚持那么一会儿就可以了。”


当黄梅戏背向生活


李靖还是没有抵挡住黄梅戏的诱惑。


来到广州的第二年,生意尚未安稳,李靖违背了来时和妻子一同许下的不再唱戏的诺言,重新唱起了黄梅戏,险些唱“散”了婚姻。


2013年冬天,李靖机缘巧合之下通过QQ结识了一帮生活在广州的戏迷,从此正式加入广州黄梅戏联谊会。戏迷们大多来自安徽、湖北,也有少部分广东人,对黄梅戏怀有浓厚的兴趣。一群人一拍即合,常约着聚餐唱戏,一时间好不热闹。妻子万竹霞却一直抵触与黄梅戏联谊会接触,没少因为李靖唱戏的事跟他吵架。


戏团时期的万竹霞 (受访者供图)


“只要一有人喊他唱戏,他跑得比谁都快!”万竹霞对那时的李靖恨铁不成钢。那时二人的凉拌菜生意开始红火,又请不起帮工,只靠夫妻俩亲力亲为,但李靖唱戏时常耽误生意。一整天为生意奔波,万竹霞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准备睡觉时,丈夫还要在手机上指导别人唱戏,周末有时会唱到十一二点。“我跟大女儿还有他(李靖)三个人一个房间睡觉的。我就跟他说,你不要(每天)唱这么晚嘛,白天要干活累的呀,老是犯困怎么做生意?”


同为演员出身,万竹霞理解丈夫对戏曲的依恋。她初到广州时,也常在收铺后跟经营民营剧团的小姨视频通话,隔着屏幕看旧日的同伴们唱戏。后来店里生意稳定些,她还专门回安徽到戏团里帮衬过一段,那是她难得的幸福时光。


但相比起这份依恋,对她而言,更重要的始终是经营店铺和照料家庭的使命。她实在无法容忍丈夫因唱戏影响到家里的生活。


更让万竹霞难受的是,李靖“对待自己的学生比对待自己的女儿还要好”。由于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在广州入学门槛相对较高,为了上更好的学校,李靖夫妇只好安排大女儿回老家上学。自家孩子平日疏于照顾,丈夫却亲自跑去人家小孩的校门口,接回家里来教戏,还要管饭管送,她实在觉得不可理喻。夫妻俩吵架最严重的一次,她气得回了安徽娘家。


唱戏的“烧钱”则更是让夫妻俩本就存有嫌隙的关系雪上加霜。唱戏不止需要嗓子,还需要置办各种服装道具。戏服动辄一套上千,二胡等乐器最便宜也要几百,要想音质好些,就得几千。李靖也想过要开源,接商演,但扣除化妆费路费这些后赚不了多少,一度需要靠档口的收入去填补唱戏的开销。万竹霞无法理解,“你光去做这个,你小孩念书怎么办?你房租怎么办?你的档口费怎么办?”


李靖重拾黄梅戏的梦想与夫妻俩所承担的生活重担之间,日益撕扯出难以弥合的罅隙。黄梅戏,从萌生爱意的土壤变成了荆棘丛生的泥潭。


李靖(左一)和万竹霞(右一)参与录制广东公共频道《爱情红绿灯》节目


面对横亘在婚姻中的裂痕,2021年3月,李靖夫妇二人一同登上了广东一档婚姻调解节目《爱情红绿灯》。节目上,李靖向妻子剖白自己对学生倾注心血的原因:“当今时代能有孩子愿意喜欢黄梅戏,就很难能可贵了。我小时候跟我师傅学戏,他也像对待自己小孩一样对我。这个小孩条件也很好,学了一段时间我就带他去中央电视台展演过。”他教过的众多学生中,愿意且坚持认真学的不多,好不容易遇上了,自己作为曾经的专业演员,有责任去呵护黄梅戏传承的火种。


2019年,李靖与徒弟参与录制安徽卫视《相约花戏楼》节目


不过,李靖也自知对女儿亏欠甚多。“这么多年,看到人家的孩子旁边有父母的教导,而我们每年能回家次数很少。有时候就感觉心里特别酸痛,感觉自己为了追求梦想而没有照顾好家庭,也没有尽到做爸爸的责任。”


《爱情红绿灯》节目最后,夫妻俩选择了和解。他们牵住对方的手,一同唱起“夫妻双双把家还”。


但破镜重圆、皆大欢喜的大结局只存在于剧目中,夫妻间的矛盾难以在朝夕间化解。出了电视节目的演播室,在更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二人琐碎的争吵仍不可避免。只不过这一次,李靖和妻子都在努力尝试为彼此做出改变。


李靖无法舍弃戏曲,但承诺以家庭和店铺优先。2020年小女儿出生,他便背着琴抱着小女儿去教人唱戏,学生们你抱一会我抱一会,也乐意支援师傅的“带娃”事业。


这两年店铺招了工,条件改善不少,万竹霞也稍稍放下对金钱的紧绷感。“现在我们勉强能过得过去,我这个人对钱也没什么追求,所以也不管他了。前段时间他还买了个三千块钱的二胡,不过算了。”得空的时间,她去考了戏曲化妆资格证,一方面是给李靖的演出省下化妆费,另一方面也可以出去接活挣外快。


也是这时,学生们才发现,原来师娘也是戏曲演员出身。闲暇之余,万竹霞也会来到排练现场,帮他们指点动作。


一次演出前,万竹霞正在为演员化妆 (受访者供图)


如此一来二去,万竹霞也跟联谊会熟络起来。年初,李靖和万竹霞一起参加了广州黄梅戏联谊会2024年会。那天李靖表演的是改编版《天仙配》,他一袭月老扮相,箍了头套粘着白色须发,一反之前寡言的印象,拉着台下的观众与台上的五位仙女进行相亲配对,时不时冒出几个时兴的网络流行语,引得场下掌声笑声不断。万竹霞在台下边看边笑,举着手机从头录到了尾。表演前,她还兴致冲冲地拉着演公子哥和仙女的几位演员逐个合影。


万竹霞(右)与黄梅戏联谊会成员的合照 (林奇欣摄)


学生们有时还会喊师娘一起唱戏。万竹霞总是推脱,只偶尔在缺人的时候短暂“顶班”。“我现在胖了,唱戏不好看,也就演演老旦这样的角色,唱不了花旦了。我在戏团里的时候从不吃夜宵的,以前也才90多斤,但现在做(凉拌菜)生意,不吃就干不动活呀。


“砸票子”唱戏


2023年底,李靖带着广州黄梅戏联谊会的戏迷们登上了央视《一鸣惊人》的舞台。“全国戏迷联谊会很多,但目前我们广州戏迷是唯一一个上过央视的。” 


光鲜的表演背后,却有着种种不易。


为争取到央视表演的机会,李靖队伍需要提交一个彩排视频,录制当天却有两人缺席,只好临时找人顶替。面对队友的缺席,何阡瑜特别生气:“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既然都是来学黄梅戏的,想要上台演出为什么不好好学?”与对方吵了几回,她又以管理员的身份将人踢出了群聊。李靖在其中调解了许久,矛盾才算平息,缺席的人又回到队伍,一行人才终于前往北京参与录制。


一落地,李靖队伍便开始连夜排练,但第二天还是出了不少差错。直播现场,或是由于训练不足,一个学员刚上台便踉跄了几步,差点直接摔倒在舞台上。台下的李靖“吓得要死”,一旁的节目导演脸色阴沉,有些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李靖”。在那之前,导演都是很客气地喊他“李靖老师”。


在李靖看来,这些意外之所以出现,还是因为没“票子”。专业戏团表演是要发工资的,他们这趟演出则全靠自费,成员各自承担从广州到北京的来回机票、化妆费、服装费。他没给成员们发工资,因此也没法像真正的“师傅”一样严苛地要求每个人。“所以说,越是社团、越是公益就越难做,如果有成熟的商业模式就好管了。


李靖带领学生们登上央视《一鸣惊人》节目 (受访者供图)


同在黄梅戏联谊会的郭红菊也明白“票子”的重要性。但与李靖的两难不同,面对生活与戏曲,郭红菊并没有太大的矛盾。一方面,自家餐饮生意做得不错,日子算得上滋润;另一方面,丈夫与女儿觉得唱戏确实是个高雅艺术,还能锻炼肺活量、强身健体,都很支持她的爱好,郭红菊身边的朋友常戏称她丈夫为“菊迷”。


非专业出身的郭红菊只在十几岁时学过几个月黄梅戏,直到加入广州黄梅戏联谊会,才重新学戏。幸得名师指点,加上下了苦功,她渐渐也成了民间戏曲圈的“名票”。


2019年,她出资排了一出大戏《罗帕记》。恰逢她的五十岁生辰,丈夫全力支持,让她把这出戏当作自己的生日贺礼。就这样,郭红菊出资兼担任女主角,招徕了包括李靖在内的几个有经验的演员们,又找来国家一级演员杨艳玲担任导演,大戏便紧锣密鼓地开排了。最终,这出戏分别在郭红菊的家乡安徽铜陵和广州演出了四五场,几乎场场座无虚席。


郭红菊出资排演的《罗帕记》宣传海报 (受访者供图)


“名票名票,没有票子怎么成为名票?”算上交通灯光舞台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排这出戏大概耗了几十万。又由于都是公益惠民演出,收入近于零。这都在郭红菊意料之中:“演戏就是得砸钱的,别想着能不能回本,没有的事。”


李靖也明白这一点,但他并不是想“砸”一场演出,而是想培养一个能够长久运营的真正的戏团。


2019年,李靖注册了自己的工作室,租金8000多一个月,主要用来给学生们上课。不久后疫情来袭,三年内课程、演出全部被迫停止,工作室便“黄”了。


他认识的很多专业戏团和名角演员都受到了疫情的波及。演出停摆,为了生存,一部分人开始试水云直播和短视频行业。一个同门小师妹靠用戏腔改编段子出了圈;还有安庆怀宁的黄梅戏戏团,用直播救活了一整个班子的饭碗,涨粉几十万冲上热门,从岌岌无名的小班子成了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的网红戏团。


在李靖看来,这些直播数据好的朋友未必是唱功最佳的,重点在于在自媒体时代,“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放下,不要在乎太多。”“特别爱面子的人就还适应不了……我可能也是这样,太爱我这个面子。”刚到广州时忙着做生意,李靖拒绝过好几次直播公司让他做才艺展示的邀请,如今想来倒是有些遗憾没能早些适应直播的潮流。他试过YY语音、火山、抖音各种自媒体平台,始终不着门道。


但就像早年开档口一样,李靖心里总憋着股劲。他最近盘算着再试试去开个直播,地点就设在自家档口,一边拌凉拌菜一边唱戏,大概会是不错的画面。


为了赚钱发展事业,李靖这些年在兼顾店铺之余,还带着学生们四处参加比赛,也接了很多商演。在大大小小的公司年会、喜宴、寿宴上,数不清演过多少回《女驸马》和《天仙配》。


遇上合适的档期,他还跑到剧组里客串些台词只有几句的龙套,身影遍布企业宣传片、抗战电视剧,甚至小说改编的甜宠网剧。凉拌菜店铺刚有起色时,他一般五六点起身进货。如今店铺稳定些,他去赶剧组,有时凌晨四点就得出发,一天下来,一场戏几句话要拍八个小时,“影视艺术和戏曲艺术都不容易”。


李靖的朋友圈记录着他客串剧组的日常


李靖还萌生了开戏曲公司的想法,希望能够作为“班主”经营起一个正式的表演戏团,也为之后招募戏团学员和搭建戏曲培训体系做准备。


愿想是美好的,但他还卡在第一步——手续的繁琐复杂远超他的想象。李靖公司对标的主要业务之一就是黄梅戏艺术表演,根据规定,业余文艺团体与民间职业剧团如进行临时性营业演出,需要向当地文化局申请演出许可证,并向省演出管理部门备案。他“很多年前就开始注册,但是一直注册不下来”。去年,他数不清跑了多少趟相关部门,反复补交资料申请,但证明始终不得通过。他后来又打电话投诉,才终于正式注册成功。


目前,公司运营仍未走上正轨,“还是有一堆问题”。他一边和往常一样教课,一边烦恼着如何办下其他开展业务所需的许可证。他并不确定公司是否能成功开下去,唯一笃定的是,戏还是要继续唱下去的。


算起来,李靖从黄梅戏演员转行做凉拌菜已近十二年。今年元旦,凌晨四点十七分,他在朋友圈写道,“不问前路坎坷,不问是雨是晴,便携初心,大步而行。”


李靖正在为学生整理冠帽,万竹霞在一旁含笑看着 (林奇欣摄)


(李嘉欣、王睿对此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ID:cuckoonews),作者:陈逸欣、林奇欣、萧颖霖,编辑:卢诗纯,初审:毛万熙、刘颂杰,复审:钟智锦,终审:郑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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