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数据化,其实只靠一只手表就能完成
2019-12-04 10:58

人类的数据化,其实只靠一只手表就能完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宋庆宇、张樹沁,原标题:《身体的数据化:可穿戴设备与身体管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摘要: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可以随时监控身体状况,管理和调整身体。借助可穿戴设备,人们依赖数字来了解自我和身体,表现出“身体数据化”趋势。本文选取跑步者群体,通过观察和分析他们使用可穿戴设备情况,分析这些设备如何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这些可穿戴设备给人们生活带来哪些影响,探讨可穿戴设备与自我、身体之间的关系。本文发现,可穿戴设备的出现,使得身体呈现出一种数据化倾向。为了实现身体数据的改善,青年跑步者学习使用科技设备,最终了解和管理自己的身体,提高身体资本。另外,青少年群体还会通过跑团、社交媒体等渠道,展示身体数据,拓展自己的社会资本。


关键词:可穿戴设备;身体管理;数据化;人力资本;社会资本


一、前言



近年来,人们开始关注身体健康,追求健康生活方式,尤其是随着基因工程、整形手术、运动科学等技术手段的发展,人们对身体的控制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1]。其中,体育运动因为对身体的危害最少,成为许多人管理身体的优先选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运动健身中,出现了“运动热”。“运动热”所处的另一个社会背景是数字社会的兴起,运动手表、健康相关的手机应用等可穿戴设备发展迅速,渗入到人们日常生活中,影响着人们的行为,也影响着人们管理身体的实践[2]


得益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与“运动热”,可穿戴设备市场一直保持快速发展势头[3]根据市场调查机构IDC公布的最新报告,2019年可穿戴设备市场全球出货量有望突破2.229亿台。中国的可穿戴市场发展也非常迅猛,在全球市场的比重不断增加。2020年,中国可穿戴市场规模将达767.4亿元。


可穿戴设备的发展满足了现代个体,尤其是年轻人精准了解自我的需求[4],通过智能可穿戴设备,人们根据各种数据、指标等数字化内容来认识自己的身体状况、日常生活规律和行为特征等,发现身体问题,调整和改变自己的行为习惯,最终实现身体健康[5][6][7]。可穿戴设备改变了人们看待身体的方式,人们不再根据个人感觉,而是数据和指标,这就是“量化自我”。


“量化自我”是美国《连线》杂志的加里·沃尔夫和凯文·凯利在2007年提出的概念,倡导人们通过数字来了解自我,将其塑造成一种自我了解和自我进步的运动,“它已然转变为普通人的生活方式”[8]。2011年5月,第一次全球性量化自我大会在美国加州举行。随后,“量化自我”被越来越多人接受,影响到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2012年底,“量化自我”大会在中国举办第一场会议。


“量化自我”运动影响到医疗、运动、教育等领域。科学技术未曾像现在这样与人类的身体紧密结合。由于这些电子设备不断地测量和记录身体的行为和状态,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得到越来越多个人的数据。“量化自我”运动和可穿戴设备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人们的运动方式。但是,国内对人们使用可穿戴设备的关注较少[9]。因此,了解这些可穿戴设备如何影响人们的行为,可以让我们认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技术变迁对个体生活的影响。本文想要回答以下这些问题:人们如何利用可穿戴设备来管理自我身体?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对个体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二、文献综述



现代化社会以来,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断增长,技术应用的普及使得身体逐渐从掌控技术的主体转变为被技术改造的客体。工业社会的机器生产过程衍生的泰勒制,就是基于机器效率最大化的目标,对抗工人的磨洋工行为[10],以“科学”的名义对工人劳动过程中身体行为再塑造。如果我们将上述过程称之为身体被动地被技术改造的话,那么信息技术应用后的数字社会则产生了人们主动拥抱技术,以技术改造自身的社会现象,特别是围绕公共健康的需要,人们将身体作为一项规划和工程[11],改造身体主要有以下三种方式:身体替代、身体拓展/改进和共同体/政治转型[12]


科学技术对身体的介入与影响也是与日俱增,使得身体呈现技术化特征,尤其是可穿戴设备的出现,技术嵌入到人们的身体实践中[13][14]卢普顿对可穿戴设备、手机应用程序等的研究,发现这些技术设备能够监控、测量与表示身体,得到详细的身体数据,可以与他人共享,称为“移动医疗”[15]。由于这些设备能够“自动追踪”,使用者可以发现身体指标的变化,进而可以更好地管理自己身体,改善自己身体状态,就是所谓“量化自我”。有学者称之为“数据化”[18],也就是将个人生活,包括生理、行为与地点等方面转化为定量数据,一切皆可量化。如果无法有效地测量身体,也就无法改善身体。因此,社会与个人将一切量化的倾向越来越强。


身体“数据化”不仅仅只是医学凝视,更是福柯所说的“监控社会”的一种日常实践[19][20][21]福柯的“生命权力”概念在体育运动和量化自我等研究中得到广泛应用[22][23]。研究者之所以用“生命权力”理论来研究可穿戴设备,正是因为可穿戴设备与技术让身体结构和功能可视化,推动使用者更加健康地生活,实现对个人生活的管理。可穿戴设备不仅随时监测与记录个体的生理指标,还会记录个体的日常生活习惯、节奏、偏好和倾向。随着可穿戴设备的普及,个人对身体的自我审视和自我负责成为一种趋势[24]。身体健康与形象成为个体的道德指标,个体只有积极管理身体,才能实现健康身体状态。个体如果无法有效地落实身体的自我管理,所产生的道德压力和自我负罪感,就会驱使一个人不断地自我监督,优化自己的身体。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量化自我”运动和“运动热”。这是“全景监视社会”中外在规训策略升级的产物,无论是对于身体动作,还是对于时间、节奏的控制,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25]。可穿戴设备和手机应用可以持续不断地监测和记录日常运动、睡眠质量、摄入食物等数据,出现身体-技术-数据的结合,突破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哈拉维将这种现象称为“赛博格”[26][27]。这标志着技术对身体的进一步渗透。这种新类型的身体形式,是生活经验数据的抽象与再现,不可避免的是,数据驱动个体的自我建构,也就是个体的自我知识不断增长,更好地管理身体,对自我能够掌控身体感到满足。个体如何管理自己的身体健康成为日常生活许多方面都要考虑的主题,强化了个体责任[28]


由于人们相信数据的准确性,认为其比自我感觉更能反映自己状态[29]。因此,越来越多的个体使用可穿戴设备追踪和收集自我日常生活,根据自己的体重、血压、运动情况等将自我划分为健康或不健康个体。在了解自我的基础上,个体就会关注管理和控制身体,改造和提高身体的能力。通过不断地改善身体,人们认识到我们不仅可以治愈身体的疾病,也认识到身体没有界限,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地突破自我[30]。个体在实践身体管理过程中,了解与平衡身体与科技之间的关系,鼓励个体在日常生活中通过数字来认识身体与自我,也就是说形成“技术惯习”[31][32]。身体健康不仅仅只是身体的健康,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表征。可穿戴设备的使用者都会有一种自我监督、自我管理的满足感和荣誉感[33]当然,个体要维持当前的自我身份与认同,就要求自我不断地通过量化实践继续管理和控制自我身体。


社交平台的发展拓展了身体健康的展示平台。个体通过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个人数据,让对身体的记录和管理扩展为群体的关注,他人的关注增加了使用者改变生活方式的压力,想象共同体会督促个体检视生活中的不健康行为,这也是自我监视的继续[34]。此外,社交平台也为个体提供身体管理的建议、社会支持等因素。


目前可穿戴设备对于个人、社会等影响的研究还比较少[35]。特别是在跑步运动上展现出了巨大的张力,为什么一个无须任何健身器材的跑步运动,会逐渐被各类型的技术设备和健身APP所占据?这些设备如何进入青年群体的日常生活?可穿戴设备给青年生活带来了哪些影响?这些设备与自我、身体之间的关系值得进一步研究。穿戴设备与APP目前依然在快速发展中,功能越来越强大,与人们之间发展出了密切的关系,人们对这种科技的依赖也在不断增强[36]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文选取跑步者为研究对象,关注他们使用可穿戴设备,实践身体管理的情况。之所以选择跑步者群体,首先,现代社会的跑步是为了满足个体增加身体资本需要而兴起[37][38];其次,现在的趋势,无论是专业运动员,还是业余跑步爱好者都在使用可穿戴设备来帮助训练,数据成为改变和主导人们行为的力量[39]。通过分析跑步者如何使用可穿戴设备的数据,初步了解科技设备与身体之间的关系。


三、研究方法与研究设计



对于跑步运动的技术化,最常见的解释是:跑步,尤其是马拉松等超长距离比赛,往往挑战身体极限,需要跑步者科学地管理身体[40]因此,跑步手表等可穿戴设备对于跑步者来说必不可少,他们在日常训练或正式比赛中都需要借助这些设备的支持与帮助。随着技术进步,可穿戴设备所能提供的功能越来越多。跑步者使用这些设备,整理和分析产生的数据,让自己跑得更快,强化自己的跑步动机。可穿戴设备成为跑步者自我叙述和认同的一个组成部分[41]


如果对更快成绩的追寻是技术化的唯一驱动力的话,那么,我们应该看到的是,那些非马拉松比赛的跑者的技术化水平明显弱于马拉松跑者。但在公开数据和实际调研中,我们会发现,跑步的电子设备和应用软件往往相差无几。为了解答上述问题,本文访谈对象共有17名跑步者,既有几十年跑步经验的跑步者;也有跑步热潮兴起后,刚开始跑步的个体。无论跑步水平情况如何,大都使用佳明或松拓等品牌的运动手表,其中,还有不少人同时使用悦跑圈等手机应用,具体的情况参见下表:



访谈的内容大致包括以下几个部分:跑步者的基本信息(跑步的历史和动机,“首马”完赛的情况等);跑步者日常训练情况、正式比赛;伤病史以及自己应对的方式;跑步者所使用的可穿戴装备(运动手表、跑步APP等)。此外,本文还会采集其他跑步者出版的书籍、网络材料等二手材料,如《你可以跑得更快:跑者都应该懂的跑步关键数据》、《跑步指南》等书籍介绍人们如何正确使用可穿戴设备更好地管理身体、改善训练;如98跑等微信公众号介绍科学跑步训练技术、跑表等智能设备使用方法。这些内容指导跑步者更好地安排训练、管理身体。


四、数据化身体与人力资本



越来越多的青年跑步者使用手表、运动APP等可穿戴设备,不仅可以通过身体数据认识身体,了解主观的身体感受,准确把握自己身体状况;还可以将各种身体数据作为一种身体资本,在人力资本的研究中,健康是一种重要的资本类型[42]。身体资本可以被视为是人力资本中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


1.对身体资本的“量化”


在跑步运动中,跑步者需要精确记录时间和距离,例如,秒表的产生,精确记录跑步时间,产生世界纪录的概念,由此带来了巨大的轰动效应,推动了跑步运动的发展。跑步的时间和距离成为跑步者个体自我展示的重要维度。智能手机的普及,为记录跑步轨迹、时间与距离等提供了便利,“只要在手机上安装一个,跑步的时候带上手机,开启软件,就能实现提醒、鼓励、记录、分析、分享等功能”,其中使用比较多的手机应用APP有Nike+、悦跑圈、咕咚等。这些智能应用使得记录身体数据变得方便,并且应用的分析功能让个体能够更多地了解自己身体,以及每次跑步的效果。


许多跑步者会使用带有GPS芯片的专业手表。跑步手表不但能记录运动的配速、时间、距离等基本数据,有些型号还能呈现跑步者的心率、最大摄氧量、训练效果等功能;且提供跑步数据的上传与分析等功能,对每一次跑步进行详细的数据统计和分析[43]


有一些长距离训练的话,你还是要去跟踪一下自己的速度,心率,特别是心率,因为跑步虽然说没有很多特别危险大的地方,但是毕竟长距离跑步还是对身体压力很大的。(访谈编号:1217001)


可穿戴设备的发展,使得跑步者可以了解自己的速度、心率、消耗的卡路里,甚至还包括最大摄氧量、训练效果等详细数据。越来越多的身体数据,让跑步者根据这些客观的数据,而不是身体感受来认识身体;身体从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通过不同数据流的重组合并,跑步者根据心率、配速、步频等指标来认识身体,当身体感受与身体数据不一致的时候,人们最终会选择身体数据来判断自己的状况。身体成为一种数据化存在,这就是身体的数据化。


身体数据化的另一个重要意义在于对身体资本的量化。正是来自数据赋予的精确,使得人们很容易将自己每次跑步的经历整合为一个可以相互比较的数据集。由此,个人能够通过数据轻易地判断出自己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以及是由哪一个跑步过程中的变量造成了这一变化。数据化带来的精确性,使得身体资本成为了一个可以积累和计算的“资产”。


跑者相信“善用这些现代化工具,就能利用数据确定自己的优缺点,进而更有针对性地调整未来的训练方向”[44]大部分青年跑步者都会关注配速、步频等数据。因为,这些数据反映了跑步者的实力以及在跑步群体中的位置。例如,完成全程马拉松用时3小时30分以内,是精英跑步者的符号。因此,很多跑步者都将跑进3小时30分作为一个目标。跑步者之间认识对方的一个重要信号,就是跑步者的完赛成绩。因此,配速等数据成为决定个体在跑步者群体中位置的重要因素,成为跑步者身体资本的重要组成。


当然,不同跑步者的目标会有不同,并不是每一个跑步者都以3小时30分、3小时甚至更少时间为目标;但是,几乎每一个青年跑步者都会关注自己的数据。最大摄氧量等身体指标表现出增长或改善,不仅意味着身体状态不错,还意味着突破以往自我、实现更好自我。身体数据上的改变对于个体主义的青年意义非常重大,不仅意味着身体健康,增加了人力资本;更重要的是实现自我,是一种“为自己而活”的价值实践[45]


2.身体数据化与自我赋权


可穿戴设备所产生的数据,增加个体人力资本,不仅指青年跑步者的身体健康,还包括青年人对身体了解更加深入,能够掌控自我的身体。随着身体数据累积,青年跑步者形成了自己身体规律的认知,进而更有针对性地改善身体,进一步提高身体能力,增加自己的人力资本。


跑步是一项需要专业知识的运动,以往跑步运动往往需要教练或者有经验跑步者的指导,有对专业人士的依赖。但是,青年跑步者借助可穿戴设备,自己学习如何使用可穿戴设备,学习身体与跑步知识。跑步手表等可穿戴设备相当于“一个掌上的小电脑”,如果没有正确地了解各项指标与数据,充分利用可穿戴设备的各项技术功能,可能会错误地判断自己身体状况,不能有效地管理身体,甚至可能造成伤病。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训练,也购置了多功能跑表......不太了解“数字背后的意义”。看到能提升训练效率的宝物就在他们身边,却不知如何利用,我总觉得很可惜[46]


随着身体数据和知识的积累,越来越多的青年跑步者对可穿戴设备的使用,从“很业余的状态”,变得“专业”。个人逐渐养成一种根据各种身体数据来认识身体状况,调整身体行为,期望身体和生活符合科学的预期。最后,这些跑步者能够自己制定训练计划,减少对教练等权威的依赖。


大部分跑步爱好者未必有能力花钱请教练,但现代逐渐普及的穿戴装置正可以扮演辅助的角色。我认为它是一种帮助跑者认识自己的工具[47]


跑步,尤其是马拉松等长距离跑步,经常会突破身体极限,如果缺乏教练等的专业指导,跑步者受伤的风险相当高,而这与人们追求身体健康和人力资本的目标背道而驰。可穿戴设备的出现,正好满足了青年通过跑步增加身体资本的愿望。可穿戴设备提供的数据,不仅反映身体状态,还可以显示可以改进的地方。这些都给跑步者提供了专业知识的帮助。


这个表我觉得对一个严谨的跑者来讲是必须的,因为首先它能监测你的心率。像表,要是功能更多一点的话,心率摄氧量,包括你的科学训练,你将来的提升有一个多大的空间,它都会有一些显示,就是说对你自己的一些空间把控,会有一些更好的掌握。(访谈编号:1207001)


可穿戴设备改变了人们认识和管理身体的方式,也就是以身体的各种指标和数字为基础。可穿戴设备数据中的身体,是一种客观身体,可以准确反映身体的变化,并且身体数据不会考虑跑步者的身份等社会背景,只关注跑步者的身体,让跑步者与过去的自己比较。这种历史数据的比较,可以让个体认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不依赖教练等专业权威,普通个体就可以制定科学的跑步训练计划,成为管理自己的确定性主体。青年跑步者在这种自我管理身体过程中,不仅能够保持身体健康,还实现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个体的自主性有了极大提高,这是一种自我解放和赋权。


五、数据化身体与社会资本



如果技术化本身的价值仅仅指向于跑步者的自我超越,那么我们观察到的跑步运动应该是一个个体“孤独”的历程。但在实际的跑步访谈中,我们还发现了“跑团”的存在,以及大量的跑步者热衷于将跑步经历、跑步数据等分享到不同的群体中。因此,跑步过程中产生的数据资产,同样会作为一种社会资本存在。


1.跑团——组织内部的社会资本积累


跑团组织(running club)是跑步者与他人互动,学习跑步知识,锻炼身体的社会场所[48]。跑团作为一种非正式组织,缺乏对成员的强制约束力,但是为了正常运行,也需要有控制系统[49],其中最重要的一块,就是监督跑步者训练的打卡制度。可穿戴设备则为跑团的监督提供了重要支持。


打卡制度是这样的,就是要求每个成员每个月至少完成十公里,这是一个最低要求,这10公里你可以一次也可以多次,但是每次打卡的距离不得少于3公里,然后配速也有要求,要求配速不能在10分以外,就相当于1公里你得在10分以内,走或者跑完成都行,实际上还是一个很宽松的标准。(访谈编号:1122001)


可穿戴设备的配速、里程等数据,使得跑团成员不需要在时空上聚集,只要将他们的跑步数据及时上传到跑团微信群或小程序中,跑团对成员的监督职能得以实现。跑团成员每天上传跑步数据,成为了跑团日常的一个仪式性活动。跑步数据成为了青年跑步者参与跑团的重要载体,成为跑步者的一种社会资本。正如普特南所说,积极参与体育是一种重要社会资本[50],跑步数据作为一种黏合性社会资本能够增强跑团成员之间的团结。


因为你到了跑团以后,大家每个月都是会统计跑量......我以前确实没有这个概念,我印象非常深,就是当时我进跑团的时候有人问我说,你一个月大概能跑多少?我从来没有统计过,从来没有算过,就是APP上的那些数字我也从来没有注意过(访谈编号:1218001)


跑团组织内部的社会关系很多通过身体与跑步的数据来构建,“完赛时间”、“PB”、“配速”、“心率”等指标成为跑团成员共同关心的内容,对于这些数据的关注与讨论,让个体找到一种归属感,甚至有的人之前没有使用可穿戴设备,为了与大家沟通,后来也买了手表等可穿戴设备。跑步数据不仅让跑步者找到归属,还会标定个体在跑团组织中的位置。跑团组织及其成员会根据跑步数据将成员进行分组,这代表一个人在跑团组织甚至是跑步者群体中的位置。



由表1可知,不同数据代表了个体的跑步能力,一个跑步者通过自己能够完成的训练水平,大致了解自己的完赛成绩,这也决定了其在组织中的位置。尤其是A组成员,基本上被跑团中其他人看作是“大神”,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因此,许多加入跑团的年轻人都会努力训练,希望能够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成为更快组别的成员。


2.延展性的表达——被数据整合后的多样跑步经历


青年跑步者不仅会在跑团等组织中展示自己的身体资本,还更多地利用网络、社交媒体等平台,在更大范围内展示自己的跑步数据和跑步经历。除了跑步者在微信朋友圈展示跑步基本数据外,还有很多的青年跑步者会创造性地利用可穿戴设备,展示青年人的创意和跑步的趣味。首先,许多青年跑步者会将跑步活动与对个人、集体等有意义的事件结合在一起,给跑步赋予新的意义。


在朋友圈分享一些感触......对一些数字很敏感,想玩一些数字的游戏......跑一些数字,跑一些生日什么的,都是这样。(访谈编号:1218002)


通过跑步,个体有了参与事件的感受,不仅给跑步赋予了情感与意义,也在朋友圈展示自己跑步。青年跑步者在朋友圈等展示自己通过跑步来度过生日、新年等重要事件与日期,表现了一种独特性;同时,也展示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得到了社会认可与赞同。


还有一些青年跑步者不仅只是被动被手表等可穿戴设备记录自己的活动,会主动地使用手表的记录功能,创造性地利用数据。例如,青年跑步者基于手表等的记录功能,有意识地设计自己的跑步路线,以自己身体为“画笔”,在地图上画出创意性的轨迹图。青年跑步者擅长操作电子设备,他们会在设备上预先设计一些跑步路线,而不是枯燥地关注跑步数据,就有了特定数字或文字、玫瑰花、小怪物与大象等著名跑步路线。这些跑步路线图,给跑步运动增加了乐趣,让人们不仅只是关注身体数据的变化,还有创意性的展示。开发新的创意性跑步路线成为一些年轻跑步者的目的之一。借助朋友圈、微博等社交媒体,这些创意跑步路线为跑步者赢得更多的社会赞誉,增加了跑步对于个人的意义。


这一趣味性的意义是,原先被看作是特定群体专业知识的跑步数据和轨迹,经过数据化后的再创造,成为了所有人都能够读得懂的公共信息。跑步行为具有了向不特定对象展示的功能。青年跑步者通过利用可穿戴设备的这些创意性展示,说明了人们面对身体数据化,并不是没有任何自由空间,只能遵从数据的统治。科技和数据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个体可以从中发挥自己的创意与自由。


六、总结与讨论



科学技术的发展正在改变社会情境,实现对整个社会的全面监控。正是在这个社会背景下,个人也能对自身的生活和身体实现实时监控。人们可以借助于可穿戴设备实时了解身体指标,分析身体状况,身体表现出指标化特征。这集中体现在量化自我运动中。虽然量化自我运动刚刚在国内兴起,影响并不大,但是可以看到其未来的潜在影响。尤其随着国内社会经济发展,身体健康对于个体的重要性日益提升;另外,国内人口死亡因素逐渐转为生活方式相关的慢性因素。因此,个体保持自己身体健康对于个人和国家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目前,国内量化自我运动影响最多的群体是跑步者[51]跑步者为了实现对身体管理和超越自我,需要精确地认识自我身体。因此,身体的心率、步幅等身体指标成为跑步者认识身体和衡量身体的重要方式,同时,为了提升自我身体能力,实现更好的自我,个体也需要借助可穿戴设备来管理身体。身体呈现出“数据化”的倾向。青年跑步者热衷于通过身体数据展示自己的身体资本,根据身体数据制定个性化的训练计划,也产生了一种自我赋权感。当然,可穿戴设备的数据也为跑步者提供了展示身体资本,建构社会资本的一种新途径。


跑步运动中的技术应用问题有着十分奇妙的议题张力:一方面,跑步运动试图驯服的是作为自然存在的身体,由此保持健康,另一方面,驯服的手段又是通过最为现代的信息技术,跑步运动作为现代社会中的数据符码被存储于各类电子设备之中。这一张力所带来的进一步思考是,信息技术是如何被编入这样一个追求生命意义的活动之中的?


本文考察的“身体数据化”过程正是身体和信息技术应用的契合逻辑,具体而言,一是通过量化突出精确性,二是通过编码化突出意义的延展性。首先,信息技术对身体行为的量化过程,使得原先模糊的行动变得清晰可感。这一量化赋予了身体行为之间比较的可能,成为人们计量身体资本的技术基础。另一方面,量化也是风险社会中追求确定性的一种重要途径。“确定性”也成为“自我赋权”的一个前提[52]。数据的描述、存储和整合功能不仅支持了个体对“做过某事”、“做了什么事”这类问题确定性答案的追求,还为现代社会中缺少面对面社会纽带的个体提供了“独自”进行某事的确定性空间。如果没有数据化的描述,就无法满足跑者精确认知一次跑步活动的渴望,如果没有数据化的存储,跑者的跑步历史就只能作为个体的回忆,而不是可观可感可分享的数字事件。如果没有数据化的整合功能,跑者就必须寻求更多稳定的面对面社会联结来学习跑步提升的过程,而不是通过个体的信息检索和互联网互动来完成。


其次,信息技术对身体行为的编码化过程,重组了身体行动的意义,使之可以一定程度上脱离原先行为的意义,而被重新诠释。在特定组织中,编码化不仅构成了群体内部独有的标签符码,成为强化组织认同的有效方式,而且也是人们识别自身组织位置的一个重要途径。在日常生活中,编码化使得“独特”的活动变得“可共享”,原先小众的活动通过编码的重组和意义的赋予,重新被呈现为一个人们共同认可的符号。因此,我们可以说,身体的数据化能够成为积累组织内部和外部社会资本的有效途径。


最后,虽然我们看到了通过信息技术完成身体数据化带来的一系列“积极”的意义,不仅为偏好孤独的跑者提供了自我赋权的路径,也为那些爱好交往的跑者延展了他们跑步的意义。我们同时也发现了在跑步运动中,技术的逻辑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原先社会互动的逻辑过程。有研究者尝试将“故事”这一概念纳入社会学的分析框架中[53][54]。在跑团中,受人们崇拜的故事也显然来自一种技术话语的叙事。限于文章的篇幅,对跑步者主观意义赋予的过程还需要继续挖掘,留待之后进一步的分析。


宋庆宇: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博士后研究人员


张樹沁:中央财经大学社会与心理学院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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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2期,P13-2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宋庆宇、张樹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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