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孙雪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起初瑞士本地居民和我的大部分联合国同事都觉得病毒离自己很远。我在联合国移民署（IOM）的媒体部门工作，直到2月初，工作邮件中出现的“新冠”这个关键词还多是工作的一部分，同事们更多的是以新闻人的心态看待这次疫情，比如“新闻发布会中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列表”，“捐赠防护服的通稿”，“在社交媒体上反对歧视的活动”。
对那时的他们来说，这个疫情就像是发生在索马里的一次冲突，或者是美国某个城市的一次枪击事件。
而过去三个月，随着疫情不断扩散，世卫组织（WHO）在全球的存在感也异乎寻常地高，它发布的即时声明成为各个国家抗疫的葵花宝典，当别人觉得你防护不足/过度的时候，只要扔回去一句“WHO说了……”就万事大吉。
不过回顾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WHO，还有它隶属的整个联合国组织，在疫情在欧洲大规模爆发的时候仍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看上去甚至还不太确定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员工。
一封邮件与三版“指南”
1月28日，移民署通过Staff Advisory转发了联合国人力资源部门发给全世界联合国员工的指导原则，也是我所能看到的联合国对于内部员工如何预防感染的第一封指导性邮件。这封邮件的内容很简单，没有太多针对新冠或呼吸道疾病的预防措施，更像是一个常识性文件，总结起来要点如下：
及时预防（Take steps to prevent illness with respiratory pathogens）
在旅行时及旅行后关注自己的健康状况，有问题及时就医（Pay attention to your health during your travel to outbreak locations and after you leave）
在旅行前及旅行时及时了解WHO对于目的地的旅行建议（Keep up-to-date with local health advice before and during your travel）
如果不是在邮件标题里直接写出了“Message for All UN Personnel on the Novel Coronavirus Outbreak”，我可能会直接错过它。邮件中也并未提及，如果联合国雇员要去高风险地区旅行是否需要汇报，或返程后是否需要自我隔离。
2月6日，在国内疫情高峰阶段，联合国发布了第一份给员工的 “抗疫指南”，其中提到，虽然WHO不建议对疫情国进行旅行和贸易限制，但是建议联合国雇员推迟或者取消去中国大陆的非必要旅行。任何员工从中国大陆回到办公地点，需要在没有症状的情况下才可以去办公室，推荐旅行后14天居家办公，并需要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
“指南”另外提及，如果自己没有症状的话不建议戴口罩，但如果一些国家文化中有戴口罩的习惯，也要尊重这种文化。
联合国移民署内部的抗疫海报 / 作者提供（点击图片查看大图）
2月26日，在意大利和伊朗相继爆发疫情之后几天，联合国更新了前一份“抗疫指南”，强调员工去任何国家旅行都要通过medical travel clearance，但同时依然强调WHO不建议限制国际贸易和旅行。新的指南还提供了更多抗疫的建议，可以看作一份更全面的抗疫科普，但是不知为何，删除了“旅行后自我隔离14天”这一建议 。
3月初，疫情在欧洲大规模爆发，联合国的原则是参考WHO和host country（也就是瑞士）的政策，而与意大利法国来往均极其频繁的瑞士在疫情中同样难以幸免。2月27日，日内瓦查出了第一例来自米兰的输入病例，3月5日，瑞士卫生局直接宣布为了减轻医疗机构和实验室检测工作的压力，放弃检测轻症患者，即使当时病例数字刚刚破百。
联合国移民署内部的抗疫海报 / 作者提供（点击图片查看大图）
3月6日，第三版“抗疫指南”出现在邮箱里，这份指南除了简单科普之外，增加了“你的家人/室友如果确诊了新冠怎么办”和“如何定义密切接触者”两部分。在“你的家人/室友如果确诊了新冠怎么办”中，指南主要强调了照顾病人如何防护，如和病人分房间睡，进病人的房间佩戴口罩和手套。但并没有提及如果家人/室友确认了新冠，员工是否还可以来办公室上班。
“如何定义密切接触者”则完全采用WHO对密切接触者的定义：无防护情况下照顾患者，与患者共处密闭环境中，与患者共同乘坐交通工具（距离小于1米）。
指南建议，密切接触者需要自我隔离14天，这也是这份指南提出的唯一一种“建议自我隔离”的情况，去过疫区旅行不在其列。
隐私，隐私
瑞士不是欧盟成员国，但属于申根区，与邻国之间保持开放边境，通常情况下，边境没有海关检查护照和居留卡，宽松的边检政策、悬殊的地价，加上瑞士过于严格的租房政策，使得瑞士各大城市均拥有大量“跨境通勤者”。
日内瓦湖 / 世界说
据瑞士数据办公室（Federal Statistical Office）统计，2019年第四季度，日内瓦湖地区有1/10的人每天跨境通勤，全国跨境通勤者有约33万人。意大利语区提契诺州（Canton of Ticino）的跨境通勤者更是多达6.8万，占其人口的20%，而从疫情严重的米兰开车到瑞士的意大利语区仅需要一个小时时间。
以我所在的日内瓦为例，从法国边境小镇Ferney坐公交车到万国宫（联合国办公场所）只需要20分钟，而房租仅为住在日内瓦市中心的7-8折，甚至更低。
在当时，要完全堵住跨国人口流动简直难以想象，用最保守的话来说，这至少造成了瑞士疫情传播的一个高风险因素。而瑞士基于隐私政策，并不会公布任何确诊患者或密切接触者的个人行踪，轻症患者也仅被建议居家隔离，其行动几乎没有硬性限制。
作者所在的办公楼正门 / 世界说
而在病毒这件事上，联合国系统也表现出对员工隐私无限的尊重，“谁是密切接触者”是绝对的隐私，其他人如果把谁是密切接触者这件事公之于众，就成了极大的“政治不正确”。
3月3日，联合国系统确认一名达喀尔员工确诊，恰巧在此前一周我的两个同事在达喀尔出差，跟这名确诊的同事一起开会、吃饭。
当时意大利疫情已经非常严重，同部门的意大利同事在工作群里委婉表示，是否应该让这两名密切接触的同事回家隔离，先不要来办公室，但部门负责人在工作群提醒我们，“密切接触这件事是人家的个人隐私”，让我们不要跟其他部门的同事说，也不能互相之间再讨论这件事。
提出质疑的意大利同事后来收到大老板的消息，让他删除自己在工作群的言论。
虽然在海外生活了几年，但我还是被这种程度的“隐私保护”震惊了，我们部门一共23名同事，每周都要一起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录音室开会 ，每次会议2-3个小时，录音室没有窗户，没有通风系统，如果密切接触的同事带了病毒，可能会在部门内大规模传播。
那一周的例会上，其中一位密切接触过患者的同事直接搬了椅子坐在离我约半米的地方，跟我面对面做了半个小时的presentation，中间还穿插了几声咳嗽，而我度秒如年，完全没听进去他presentation的内容。作为刚入职一年多的新人，我在部门人微言轻，不敢说什么，更不敢戴口罩去开会。幸好过了两周这个同事并没有其他症状。
此后跟在联合国其他机构工作的同事交流，大家都表示如果周围有同事感染了新冠病毒，我们是没有任何官方渠道可以获知消息的。
那段时间，我已经不敢再去食堂吃饭，而同事们还是每天热衷于午餐谈话（lunch talk），认为我是反应过度。有天中午，隔壁有个同事突然冲进我办公室说：“雪霏，我想到一个安全的吃中午饭的地方，我们一起去WHO吃饭吧！那里绝对没病毒。”
我真是哭笑不得。
每一万人口中感染数字的对比，瑞士甚至一度高于西班牙和意大利 / 网页截图
被改变的工作和生活
3月5日，我终于收到邮件，要求取消所有会议，邮件中还加粗了“取消这个会议，你的机构会死掉吗？（Will your organization survive if this meeting is cancelled）”的句子。看到邮件，我马上取消了之前在部门领导压力下一直不敢取消的妇女节相关活动。
我给朋友发信息说，联合国系统终于开始重视这个病毒了。
3月9日，我接到通知，不需要国际旅行的活动/会议也要取消，当天下午部门负责人（head of the division）又口头下达通知，所有小组（unit）可以灵活安排办公，如果员工有新冠的症状，不可以来办公室，如果员工没有症状，但提出远程办公，组长视情况批准。
直到这时，移民署还没有形成在家办公的机制，一天以后，联合国各机构均通知员工可以以“三天轮换制”（Three Days Rotation）轮流上班，也可以每个小组留人值守，让实习生和顾问先在家办公（这类人群相对医疗保障比较少）。所有员工的国际旅行也被取消。
在我的小组，一位此前非常不在乎疫情的同事第一个提出要全组在家办公，当时我们几个关系比较近的同事帮他出谋划策，演练要如何适当地在工作群提出这一建议，其他人如何配合推波助澜，不过最后计划未遂，还被组里的前辈同事打电话说了一顿。
在办公场所，所有的楼层都配了免洗洗手液的架子，垃圾桶从敞开式的换成了有盖子的。楼层里每天定时消毒。
疫情下办公楼的前台，同事在椅背上粘了一个卡通纸人代替上班的自己 / 世界说
3月10日，一辆满载24万枚口罩的卡车在从德国驶往瑞士时遭到德国海关拦截。联邦政府经济事务秘书处（SECO）发言人迈恩费施（Fabian Maienfisch）确认了该消息，他透露，卡车属于一家瑞士企业，而且近期德国拦截瑞士防疫物资"绝非个案"。
当天我接到无数国内亲友问候，询问需不需要给我寄点口罩。情况当然还没有那么严重，然而，瑞士不是欧盟成员国，在抗疫物资被其他国家扣留时，没法寻求欧盟介入解决争端，这也增加了瑞士抗疫的难度。我们私下开玩笑说，可见世界卫生组织也敌不过成员国，连运给世卫组织所在国（也就是瑞士）的口罩也敢抢，世卫组织……也没办法。
我们部门的工作已经被疫情改变了很多。原本年初定下的工作主题以气候变化和气候移民为主，主要在欠发达地区展开工作，疫情发生后，虽然这些地区的疫情不一定很严重，但是由于医疗水平有限，我们不能让当地同事冒险组织活动。另一方面，这些地区的互联网普及率也非常有限，很多我们的目标群体都不识字，更别说拥有手机、电脑了。在家办公的这两周，我们一直在和不同的项目主管进行沟通，想通过其他方式让我们的项目在疫情中活下去，但直到现在，我们能否拿到支持项目的经费都还是个未知数。
封锁中的小小温暖
3月16日，瑞士宣布封国，同天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中使用了“中国病毒”一词。刚巧第二天我要和部门里两个美国同事开视频会，他们很正式地跟我强调“我们的总统不能代表我们，病毒是没有国籍的”，我只好在屏幕这头尴尬并官方地表示，当然当然，全世界一起努力才能战胜病毒，这不也是联合国的使命嘛。
那天晚上，大老板也专门把法国总统马克龙3月12日的演讲录像发给我，马克龙在那次演讲中说：“Ce virus n’a pas de passeport”（病毒无国籍）。
由于很多联合国员工都是独自在日内瓦生活，在家办公后，很多部门组织员工每天开视频聊天，甚至还有云喝酒活动；有些部门专门拉了聊天群，分享疫情期间有意思的视频；我们部门组织老员工和新员工一对一结对子，每天工作结束前互相打个招呼，可以随便聊聊工作，也可以开视频随便吐槽。
我和部门里一个纽约来的女生组了一对，每天下班前我们互相打个招呼，确认对方都还活着。
同事居家办公照，码属于原作者 / 世界说
一位（或两位）南非同事的居家办公照 / 世界说
3月20日我因为意外需要紧急搬家，大老板听说以后，线上跟我聊了半个小时，确认我没事，还给我发了他家小院的照片，说“春天正在来临”。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不苟言笑，连部门里最资深的编辑都很怕他。我自己加入这个部门快要两年，也从来没和他聊过工作以外的事情，然而却在疫情发生的时候，看到了老板和前辈同事们的另一个样子。
4月1日，瑞士的确诊病例数字达到16773，全球排名第九，尽管看上去增长曲线渐有放缓趋势。包括联合国在内，全世界都正在疫情中摸索着前进，希望这样的特殊日子不会持续太久。（责编/张希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孙雪霏（2018年5月开始在联合国移民署媒体部门工作，任项目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