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盖茨基金会（ID：gatesfoundation），作者：费知，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0年8月25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非洲区域根除脊髓灰质炎。由此，非洲大陆上已不再有脊灰野生病毒流行。由此，世界上仍受野生病毒困扰的国度仅剩两个，距离全球根除脊髓灰质炎的目标又近一步。
非洲消灭脊灰进程 / www.AfricaKicksOutWildPolio.com
彻底消灭该病前，人与脊灰的战争已持续了数个世纪。由于至今没有特效药出现，人们一度只能被动挨打，无力还击。
在中国，脊髓灰质炎有一个更为形象的昵称：小儿麻痹症。它主要由3种脊灰野生病毒所致，它们一旦攻破神经系统，可在数小时内形成瘫痪，留下终身残疾，还有5-10%的患者会因呼吸肌麻痹死亡，受害者多为5岁以下的儿童。
至今，脊灰仍无法治愈，只能预防。接种疫苗，是根除脊灰，并保护儿童终生免受该病威胁的唯一手段，为此，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公共卫生行动在世界各地相继开展，非洲也在其中。
由于非洲多国经济力量和卫生系统薄弱，局地冲突和恐怖主义更不断摧毁着本就脆弱的医疗条件，接种疫苗挑战重重，甚至一度被视为消灭脊灰进程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但只用短短32年，脊灰疫苗及与之相关的监测网络和人力动员加速覆盖非洲各地，骨头终于被啃下了。
用30余年时间消灭一种威胁人类3000年的传染病，非洲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行动与武器：消灭脊灰的两个转折
消灭脊髓灰质炎究竟有多难？看看非洲多少次遭遇死“灰”复燃就知道了。
时间需退回四年前的2016年8月10日，据尼日利亚保持“零脊灰”记录两周年仅剩一天。再坚持一年，这个非洲大陆上唯一仍有脊灰野病毒流行的国度，即可宣告彻底根除该病，整个非洲大陆也可将因此正式摆脱脊灰阴影。
但当天，噩耗仍从该国北部一难民营中传来：一种在当地销声匿迹5年的脊灰野生病毒再度出山，致两名儿童下肢瘫痪，一个4岁，另一个还不到2岁。
保持了730天的“零脊灰”记录，瞬间清零，一切又要推倒重来。
尼日利亚脊髓灰质炎确诊病例数据 / BBC
更早之前的2014年夏天，连续两个月里，尼日利亚和索马里也先后报告脊灰新病例，非洲再与“灭灰”目标失之交臂。
非洲与脊髓灰质炎的“孽缘”远不止此。
在距今约3400年前的古埃及石碑上，一位手扶权杖、右腿明显萎缩的神职人员形象，被认为是人类对脊灰最为古老而形象的记录。
此后数千年里，面对脊灰，人类完全束手无措，光是弄清脊灰相关症状，就耗费了大约3200年，而发现脊灰病毒这一元凶，又用了一个世纪。直至上世纪中后期，人类才拥有反击的能力。
转折从两件事开始，一个是疫苗，让人们终于掌握了对抗脊灰的武器，并使全球超1800万人免于瘫痪和残疾，150万儿童免于死亡。
有了武器，全球力量开始团结并行动起来。而这也是让脊髓灰质炎有可能真正消除的原因。
1988年世界卫生大会上，全球消灭脊髓灰质炎行动（GPEI）正式成立，目标正如其名：在全球范围内消灭脊灰。它曾是全球规模最大的一场公共卫生行动，直至今年新冠疫情暴发，纪录才被打破。
1988年成立的GPEI获得了广泛支持 / Our World in Data
GPEI最初是由各国政府、世界卫生组织、国际扶轮社、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及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组成合作成立的，其工作侧重各有不同。
如世卫组织主要通过总部、区域和国家办公室来协调战略规划、管理和行政流程，包括监测数据收集、强化免疫活动的效果评估等。仅在过去20年里，世卫组织就在全球每个受脊灰影响的国家中开展活动，部署6000余名现场工作人员，协调资源开发创新工具和疫苗。
国际扶轮社是一家总部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国际组织，其在GPEI中的主要作用是筹款、宣传和社会动员。作为全球第首个拥有无脊灰世界愿景的国际组织，该组织自1985年起已筹捐款14亿美元，并动员大量志愿者为122个国家中的20多亿儿童进行免疫接种，同时还为当地带来蚊帐、肥皂等额外的医疗服务和就业机会等。
联合国儿基会每年管理超过10亿剂脊灰疫苗的采购和分发，占全球脊灰口服疫苗的一半以上，投资疫苗冷链设施，并培训卫生保健人员，教他们如何监控疫苗库存，保证储运安全。
而美国疾控中心则主要负责分析非洲数千个环境和人类粪便样本，寻找脊灰病毒的踪迹，并为加强各国脊灰监测系统提供技术支持。
彼时，全球仍有125个国家和地区受脊灰影响，每年超过35万儿童因病瘫痪，甚至死亡。但短短12年后，2000年全球脊灰发病率即降低99%，包括中国在内的多个国家和地区相继成功灭灰，GPEI的贡献不容忽视。
不过，GPEI刚成立时，人们曾乐观估计，为彻底根除脊灰，全球将耗资1.6亿美元，并于2000年完成，但至今，这一目标仍未实现不说，全球为此花费的资金也增至每年10亿美元。
根除脊髓灰质炎比防控脊灰更具成本效益 / Our World in Data
2000年，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的加入，正好为这场规模庞大的全球灭灰行动提供了更多资金支持。自2000年首次资助GPEI至今，盖茨基金会共资助36.6亿美元，一直是GPEI的最大资助方。
基金会也在技术创新中发挥重要作用，如其合作开发的脊灰自动监测和报告系统AVADAR，已在10个非洲国家中推广，工作人员经培训后，只需动动手机就能完成对疑似脊灰病例的监测和报告，至今以收到近2.6万次警报和1019例急性弛缓性麻痹病例，好在，这些病例并不由脊灰病毒所致。
脊灰自动监控和报告系统 / 纽约时报
同年，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也在盖茨基金会、世界银行、世卫组织和联合国儿基会及其他合作伙伴的支持下，正式成立，并于9年后成为GPEI的第6个官方合伙伙伴。该组织通过向社会经济水平不加的国家和地区提供提价且质量过硬的疫苗，致力于在71个Gavi支持国家，将灭活脊灰疫苗纳入国家免疫项目中，让当地孩子可以免费接种。
在这些久负盛名的大机构背后，还有来自全球200多个国家，超过2000万名志愿者、卫生工作者和科学家。他们跋涉前往常人难以抵达的地方，倡导并为25亿儿童接种疫苗，培育和传播包括消灭脊灰在内的公共卫生知识，成为人与脊灰反击战背后的无名英雄。
在GPEI及合作伙伴的努力下，32年里，脊灰流行国从125个国家降至2个，每年因病致残人数从35万降至33人，由此，全球90%以上人口所在的地区，不再有脊灰野生病毒流行。
1980年～2019年报告的脊髓灰质炎病例数变化图 / WHO
疫苗接种：不让任何一个孩子掉队
尽管脊髓灰质炎可通过疫苗预防，但前提是，疫苗接种覆盖率需达到90%以上。
疫苗的公平性与可及性，是决定人类能否成功“灭灰”的一个关键，其重要性在非洲尤为凸显。
一般来说，非洲各国最受脊灰影响的地方，多是地域偏远或饱受战乱的地区，许多地方甚至常年缺乏清洁水和卫生保健等基本服务。有时，脊灰疫苗接种行动就是当地唯一能够获得的服务，为当地带去疫苗和知识的人，也或许是许多人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的公共卫生工作者。
此外，这些地方的住民往往对疫苗的信任和接受度更低，如何鼓励人们接受并愿为孩子接种疫苗，GPEI及其合作伙伴研究了不少策略。
女性志愿者在为儿童接种疫苗 / 扶轮社
如联合国儿基会的一些工作人员发现，非洲部分地区排斥男性入户工作，他们便调整接种团队的性别比例，发动更多女性力量参与。如今，仅尼日利亚一地，灭灰行动团队中女性参与者就占99%。
索马里女子Feriha去年刚做母亲，此前，她则作为当地消灭脊髓灰质炎的志愿者，参加了当地30多次疫苗接种行动。
许多年前的一次行动中，当她挨家挨户走访时，却被一名当地住户威胁，对方冲她大喊大叫，并掏出枪，对着天空射击。Feriha吓坏了，甚至为此动摇了好几天。
好在，随着工作不断进行，当地人逐渐意识到给孩子接种疫苗的好处，类似事件鲜再发生。
在索马里，能够定期接种脊灰疫苗的儿童只有约1/3，仍有许多孩子由于家长的不理解、没时间、没交通工具等，与疫苗失之交臂，面临脊灰威胁。
更为特殊的是，由于近1/3的索马里人为游牧民族，他们居无定所，常在路上。如何确保这些孩子都能完成疫苗接种，是Feriha等人面临的一大挑战。
疫苗接种员给已经接种了疫苗的家庭做标记 / WHO
早上7点，索马里北部一个游牧社区的孩子们将一群骆驼放到牧场。他们周身一片荒凉，只有几个低矮的帐篷屋，在土块和灌木后若隐若现，这是他们的家，也是当地一个脊灰疫苗接种小组的目的地。
小组工作人员驱车而来，他们均着黄色背心，上面用粉色涂出一个醒目的图案：一名婴儿仰起头，嘴巴微张，等待疫苗滴入口中。这也是他们当天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为当地每个5岁以下儿童接种脊灰疫苗。
走访中，他们找到了一个仍在襁褓中熟睡的男婴，孩子母亲说，他才出生两天，还没接种过疫苗。
一名女性工作人员一边讲解疫苗的重要性，一边轻轻捏住他的脸，往口中挤进两滴脊灰疫苗，并将其大脚趾涂紫，以提示其他卫生工作者，他曾接种过疫苗。
疫苗工作者正在接种脊灰疫苗 /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为跟踪更多流动儿童，索马里一些疫苗接种小组放弃了传统的纸质记录，开始利用手机APP、卫星等电子工具收集接种前后儿童出现和消失的信息，帮助专家和政府实时分析数据，确定其可能去向。
对于一些依然抗拒疫苗的家庭，GPEI各合作伙伴也各寻办法，有的动员脊灰幸存者或其家人为志愿者，他们拄拐或骑三轮车到对方家中，以自身经历讲述疫苗的重要性，还有的则寻求当地宗教领袖和社区成员支持，后者时而充当家庭矛盾的协调者，如当父母对孩子接种疫苗意见相左时，他们将出面说服不愿接种的那方，有时则足以左右整个地区的接种意愿。
2003年，尼日利亚北部一些穆斯林社区传出谣言，认为脊灰疫苗是西方国家的阴谋，会使当地女孩绝育。很快，尼日利亚北部三个州的政治和宗教领袖率先禁止当地开展脊灰疫苗接种项目。
最终这场持续了15个月的抗议，不仅使公众对疫苗的信心跌入谷底，脊灰病毒也陆续散播至尼日利亚全境，和19个本已成功“灭灰”的国家。
据世卫组织报道，仅2003年，尼日利亚新发脊灰病例数就占非洲全境的70%，其中80%的病例均源于暴发抗议的五个州。到2008年，尼日利亚的脊灰病例数仍占全非洲的86%，后果不可谓不严重。
如何说服和调动宗教领袖，是逆转危局的关键。
尼日利亚北部卡诺州的一名酋长，是当地最显赫的部落领袖之一，为缓和民众对脊灰疫苗的抵触情绪，告诉他们疫苗很安全，他来到当地一个因抵抗脊灰防疫而闻名的地方，昂头喝下一整瓶疫苗。
宗教人士在消灭脊灰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 盖茨基金会
这件事给比尔·盖茨留下了很深印象，并被他记录在《对消灭脊髓灰质炎感到乐观的1600万个理由》中。此前，比尔曾多次到访尼日利亚，与各地宗教领袖和领导人交流，他甚至发起了一场“州长免疫领导力挑战”（The Governors' Immunization Leadership Challenge），以鼓励他们为消除脊灰做出贡献。
而在一些内乱不断和恐怖主义盛行的地区，脊灰疫苗接种工作面临的挑战和威胁更多。
一名脊灰疫苗接种人员回忆，索马里内乱时期，为躲避武装分子的盘查，她不得不将疫苗塞入暖瓶，并藏在女士罩袍下。对方一旦起疑，她就不能进入当地开展工作。这一情况至今仍存。
更为严峻的是，2014年9月，50名恐怖分子袭击了尼日利亚北部监狱，放出近150名恐怖组织博科圣地成员，他们迅速控制附近村庄和公路，限制人员进出，甚至袭击疫苗接种站，杀害工作人员和志愿者。
除了疫苗接种，GPEI及其合作伙伴建立了采样点和检测机制，以防止疫情大规模暴发。比如一些高危地区的医护人员会定期对儿童进行检查，地方政府也会对河流等水源中的病毒进行检测。
后脊灰时代：工作远未结束
随着非洲也成功根除脊灰，人类“灭灰”的进程已完成了99.99%，距离胜利看似只剩临门一脚，但有关工作远未结束。
全球范围内，为儿童接种脊灰疫苗的工作仍将继续，同时，口服的减毒脊灰疫苗也将逐步退出，以防出现传播性疫苗衍生脊灰病例。
而在非洲部分地区，受战乱、地方文化和人口流动等影响，仍有一定数量的儿童漏种甚至仍未接种疫苗。如尼日利亚就有约70000名5岁以下儿童，至今仍在局势动荡或难以进入的地区生活，如何找到并使其完成疫苗接种，也是目前亟需完成的一项工作。
此外，消灭脊灰的整套系统、人员和经验，也能为非洲传染病监测和免疫接种工作带来巨大增益。
如在各国建立的脊髓灰质炎检测网络，就可帮助追踪偏远地区的感染源，评估疑似患者症状，并将检测样本迅速运抵实验室，同时有助于定期发现和帮助应对其他传染病暴发，并为其提供基础设施、后勤和人员支持。
资料显示，近20年里，这套系统帮助非洲麻疹死亡人数降低了50%。2018年，尼日利亚黄热病暴发期间，该系统也用于寻找出现黄热病症状的人，最终帮助帮助800万尼日利亚人接种疫苗，成功遏制疫情播散。
脊髓灰质炎工作者在帮助儿童免受脊髓灰质炎之害的同时，也在帮助加强其他疾病爆发的应对措施 / 世界卫生组织尼日利亚
如今，这套本为消灭脊灰而生的系统，也冲在非洲新冠疫情防控的第一线。
当地数以千计的一线工作者，转而向公众提供有关新冠症状、预防感染、保持社交隔离和用自来水与肥皂洗手的重要信息。而原本用于报告脊灰病例的手机APP，现在也被用来进行新冠确诊病例调查和接触者追踪。
过程中，他们不仅要面临偏远的工作环境、不佳的医疗卫生条件和部分区域尚未平息的战乱与恐怖主义，还有新冠病毒的威胁，工作比以往更具风险。目前，已有多名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不幸牺牲。
回到现在，必须强调的是，尽管全球仅剩两国仍有野生病毒流行：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但传染病无国界，只要病毒未除，世界各地的孩子们仍将面临瘫痪甚至死亡威胁，全球抵抗脊灰的行动就不能停下。
无论身处何方，接种疫苗，都是人类对脊髓灰质炎最简单有效的反击，每个孩子都不应被落下。
参考链接：
1.https://www.thisdaylive.com/index.php/2020/06/18/who-declares-nigeria-polio-free/
2.https://www.who.int/mediacentre/news/releases/2010/polio_eradication_initiative_20100305/en/
3.http://polioeradication.org/polio-today/history-of-polio/
4.https://www.who.int/news-room/detail/11-08-2016-government-of-nigeria-reports-2-wild-polio-cases-first-since-july-2014
5.https://www.gatesfoundation.org/TheOptimist/Articles/nigeria-2016-polio-outbreak-response
6.https://www.who.int/topics/poliomyelitis/polio-free/en/#:~:text=In%20the%20Horn%20of%20Africa,Somalia%20on%2011%20August%202014.&text=throughout%20the%20country.-,A%20polio%2Dfree%20Africa%20would%20leave%20only%202%20countries%20where,been%20interrupted%3A%20Pakistan%20and%20Afghanistan.
7.https://www.cdc.gov/globalhealth/newsroom/topics/polio/index.html
8.https://www.who.int/news-room/fact-sheets/detail/poliomyelitis
9.http://polioeradication.org/who-we-are/partners/the-gpei-history-project/
10.http://polioeradication.org/financing/donors/historical-contributions/
11.http://polioeradication.org/news-post/fighting-polio-one-sms-at-a-time/
12.https://www.unicef.org/immunization/polio
13.http://polioeradication.org/news-post/meet-the-courageous-women-ending-polio-in-somalia/
14.http://polioeradication.org/news-post/polio-outbreak-in-somalia-officially-over/
15.https://ourworldindata.org/polio
16.http://polioeradication.org/wp-content/uploads/2019/06/simplified-chinese-polio-endgame-strategy.pdf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盖茨基金会（ID：gatesfoundation），作者：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