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拼夕夕名媛群”这个梗我实在笑不出来
2020-10-13 16:52

对不起,“拼夕夕名媛群”这个梗我实在笑不出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活字文化(ID:mtype-cn),作者:张念(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昨天,一篇揭秘上海“拼多多版名媛群”的公号文刷爆朋友圈,揭开了那些每天在微博、小红书上展示上流社会高端华丽生活的职业名媛摆拍师们背后的真相。原来,高端酒店、下午茶、名牌包包、衣服乃至丝袜一切可以拼团购买,用人均一百出头的价格,购买自己在社交网络上光鲜亮丽的假象。


活字君不认可这些摆拍名媛们空虚的生活状态,但是在她们引发全网群嘲的时刻,我更想思考,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她们身陷虚假的消费符号带来的短暂快感?


法国著名作家居伊·德波曾提出“景观社会”这一概念,他认为“世界已经被拍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已进入影像物品生产与物品影像消费为主的景观社会,景观已成为一种物化了的世界观,而景观本质上不过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这是一种役人于无形的更加异化的社会。也许我们更应该思考,为什么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购买力与消费品,比他(她)本人更能代表他(她)本身的审美、品位、阶级与价值?


不出所料,“上海名媛群”引发了一轮“厌女”狂潮:这些装扮精致、做作摆拍的女性,不就是想凭借在社交媒体上的名媛形象跻身上流社会捞取物质利益吗?可是与其诟病幻想不劳而获的“女利主义者”,更应该思考的问题或许是,为什么女性通过合理途径实现其社会价值的欲望总是被压抑,或者即便她实现了社会价值但没有婚姻与家庭也会承受污名?


(以下内容摘自音频课程《用性别之尺丈量世界——18堂思想课解读女性问题》)


大家好,我是张念。来自同济大学人文学院。这一节我想给大家讲一下消费社会和女性主义的关系。


张念,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与文化批评。出版专著《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女人的理想国》等。


我们通常把女性和永无止境的消费欲联系在一起,她们需要名目繁多的化妆品,衣柜里总缺一件衣服,首饰盒里总缺一只耳环。但我们不想从消费批判的角度来看,而是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女性的消费欲望究竟是什么。


我们先来讲一下消费的概念。在人和物的关系里面,有一个叫所有权的权利,所有权存在两种形式:在私人领域我们称之为消费活动,在社会生产的公共领域,我们称之为生产活动。在生产领域里,生产又分为三大元素,包括资本、土地和劳动力。前面几节我们说过,女性主义专注的是私领域和性的问题。


那么女性主义是怎么看待在这样的领域划分下女性的消费行为呢?


首先在女性主义的维度上,我们称消费主义为“拜物教”,它被理解为一种秘仪,就是秘密的仪式,一种心理学恋物癖,这是资本主义机器的核动力。体现在女性经验里面,大家都有一个感受性的、经验性的东西:比如说你的衣橱里面明明已经塞满了衣服,但当你一打开衣柜,在想今天穿什么的时候,心里总在想,好像所有的衣服都不对,我在搭配上可能还缺少什么,已经有的衣服总是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


最近微博上流行的段子:女生的换季性失明


这种我总是少一件衣服、缺一双靴子、少一对耳环的感受,特别的地方在于,当我们在这样说的时候,“少”后面牵涉到一个宾语,宾语真的是一对耳环吗?如果我再去买一对耳环,就会满足吗?关键不在于具体的对象,而在于“少”这个字,总不够——我另外还想要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可能是和我已有的耳环不同的东西。


除了总觉得少一件衣服外,你还会看到一种炫耀式的现象:我拥有了之后,还要展示给你看。各种名牌高跟鞋、名牌衣服,罗列展示。这当然可以从消费主义批判理论角度分析,但如果我们不从批判理论分析、我们不把它当作一种物欲来看的话,而是用女性主义的方法还原到现场本身,从现象学、存在主义的方法来看,这种展览,究竟是要展示什么?


小红书上铺天盖地的女性炫富照片


表面上看她在炫耀某些东西,其实她展示的越多,心里想的是我总还不够,我总希望展示的更多,那么实际上更多和总还不够的这样一种状态显示的是一种永恒的匮缺。


在古希腊哲学里,我们将永恒的匮乏定义为“欲望”。如果消费是一种私人领域的私人活动,那它和政治经济学里面告诉我们的所有权形式又稍微有点不同。而这种经验和占有性的父权意识形态也有所不同,女性的这种消费快感,实际上超越了交换价值所形成的符号象征系统给予个人的意义。交换价值说的是欲望的社会要求层面,我们在买什么决定了我的社会身份。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的理论我们都很熟悉,他说在消费社会中,我们消费的并不是物的有用性,而是通过消费体现着自己的社会地位与身份的过程,消费的是符号意义。可是这种消费至少还知道我要什么,要社会认同。


而消费快感,无节制的买买买,就涉及欲望的最后层面,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这个要,即找不到具体的物质对象,也找不到一个社会象征符号。无数的商业机构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们假装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整个经济学雄心勃勃地想要为需求立法,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呀。


买买买能换能填补内心的空虚吗?


我觉得苹果手机的商品营销策略就把握住了这个原则。我们还记得乔布斯在演讲里面说,人要保持一种hungry,就是一种饥渴的一种状态。苹果产品的标志就是缺了一块的苹果,缺了一口的这个图形就象征我们刚才讲的欲望是永恒的匮乏。他的营销策略深入人心,并知晓欲望机制的秘密:当你买到iPhone 7的时候,你已经在期待,iPhone8什么时候发布?有了iPhone8,你又开始向往iPhone X。你不知道他的营销游戏现在怎么继续下去,反正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欲望的秘密。甚至我看到有艺术家从反讽的角度,倡导通过国家立法,强行规定电子产品的淘汰期限,刺激经济增长。


包括时尚工业也非常知晓秘密。每年春季和秋季,都有新品发布会,商家一定要通过这种定期的发布会不停地牵动消费者对消费的hungry。


日剧《东京女子图鉴》台词


比如你去买了2018春季的某个包包某个衣服,接踵而来,秋季的新品又上了。2018秋季新品发布会一开完之后,2019春季又来了。时尚工业它很知晓这种女人总想要一件我没有的东西的感觉。我没有拥有的,不在我衣柜里的,才是最前沿,最时尚,才是我想要的。


永恒匮乏及欲望的法则还可以从另外一个大众化的现象表现出来,比如女人热衷于整形,我为什么要去整形?一个简单的解释是我肯定对我现在的状态不满意。这包括消费文化和时尚文化共同宣导的价值取向,比如说一个女人打开一本时尚杂志时,她看到封面的模特,一方面会想她穿的这件衣服,我也要有,这好像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但同时另一方面,她那纤长的大腿我没有,我能不能有呢?整容的需求就被发明出来了。


小红书上铺天盖地的医美整形经验贴


这种对比很有意思,当女人看向模特的时候,她首先想要同样的衣服,有了衣服后发现少了身材,女人总是在发现我缺少什么,我缺少性感的匀称的大腿、我缺少深邃的轮廓。这个问题就牵涉到前面几节我所说的,作为男人,在自己的性别、他的自身性的问题上,好像在逻辑上是很完整的,没有什么差异;但是作为女人,在爱自己的时候,你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具有同一性的人吗?显然在女人这里,我作为女人爱我自己的时候,这个“自己”,她总有缺口。


今夏流行的BM女孩身高体重表


还有朋友圈发自拍,就我的经验来说,朋友圈发自拍的99%都是女性,在我的朋友圈里面剩下的1%是男同,至少在我这里,一个直男是很少发自拍照的。


我们回到女性问题,百分之99%的女性她总是在自拍,我们不从理念谈,而是从一个身体行为、一个身体现象来看。刚才我讲,作为女人认同自身的身份时,是要打问号的,从自拍行为我们就可以发现,作为女人认同自身的自身性,它是有缺口的。因为当我自拍的时候,我举着手机不断换到这个角度、那个角度,我总是在犹疑地寻找哪一个是让我自己满意的自我的形象。即使你抓到了你认为很好的角度也不够,网络文化还告诉我们,要45度角,仰拍能显得你更高,这还不够,最后还要修图,整得更好。



日剧《人100%靠外表》中展示女性如何自拍


所有的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这样理解,女性的自我形象或者是自我想象也好,没有一个理性主义层面所讲的完整“理型”,它没有一个固定的“理型”,这是古希腊的一个说法,是最抽象也最普遍的空洞形式。在不完美和完美之间,在前面说到的认同和非认同之间,女人在寻找自己的栖居之所。


用现代哲学的说法就是女人找不到一个关于自身的本质性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要成为谁。消费行为尤其反应了这一点,她的衣服不够,哪个是最优的自拍角度呢?我不够完美,我要去整形。


从她们这些自拍行为、购物行为、整形行为来看,完美是不可能的,完善是不可能的。我追求完美是因为我不完美。受女权主义诟病的弗洛伊德,他认为女人通过丈夫、孩子来满足自己的阳具欲望,他没有说女性自己的欲望。但另一方面,对匮缺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还是生发出这样的道义意识,总是我不够好,错的那个人是我。


所以我们发现在日常生活经验当中,当冲突和矛盾出现时,习惯性自责的总是女生,比如说我的一段恋爱关系破产了,破裂后,女人首先就会想到是我哪里不好,是我不够年轻吗?是我不够漂亮吗?你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日剧《问题餐厅》台词


我看到网络上很好玩的这么一个女性运动,叫追打渣男,意思是叫女人不要习惯性自责、不要这么自我怜悯。在这样的一种网络运动当中,你可以适度地解放出来,想一想是不是因为渣男的问题。但不管怎么说,渣男的存在和女人习惯性的自责,和她自怜自怨自艾的这么一种状态相关。


而容易产生这种习惯性的伦理上的自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女人有一种隐秘的、严苛的道德感,一种非主体性的自我审查。


那么再往深处看,女人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不满足,实际上涉及到女人的秘密的高潮和快感的问题。这些问题牵扯到弗洛伊德讲的男孩的欲望结构和女孩的欲望结构。


男孩的欲望结构就是一套以父亲形象为核心而展开的欲望的升华,就是社会的价值标准系统可以成为他的快感对象,我要成为一个社会价值认同的男人,比如说一个成功的风险基金的投资商。我做到了,我私募基金很厉害,能呼风唤雨,这是一件很爽的事情,这是弗洛伊德说的男孩的欲望结构,它和这种社会价值系统是匹配的。


但是我们发现在私人领域或者是性快感的领域,在女人和购买商品的这件事情上,当然我想当然还有区分,有时候有些女人她是为了家庭,为孩子为丈夫购买什么,是需求层面的,而这里我讲的是她自己和消费品的关系。她总是不够,她总是抓不住,能够让它所期望的总是一个不存在的一个东西。买买买,是消费社会的共同处境,但是置换的结果是不是可以让他满足,这是一个问题。


日剧《问题餐厅》台词


或者是我们反过来从女性主义角度说,有些女性她也接受了这一套社会价值标准,她认为自己成为一个风险基金的投资商,她也觉得很有快感很享受,非常自我满足,但是还记得我们前面说到拉康的结论,他说所有的男人和部分的女人享受阳具话语系统。还有很多女性,对社会价值系统给予的价值感并不认同,找不到满足和兴奋。比如,孩子会从自己手中挣脱出去,就像马克思说的劳动产品从劳动者手中飞出去了。


当我们谈女性欲望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暗示了今天消费社会的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已经出现了一种阻滞,阻碍和停滞。就是说,我们可以设想人类生产出那么多新鲜的东西来应付我们的欲望,我们对欲望的定义叫做永恒的匮乏。但是现在很多的现象表明,这种逻辑不能满足这种永恒的匮乏了。


流行文化里面有低消费、断舍离。现在的日本社会,我们听到很多网络的流行词叫宅男,食草族,还有网络青年文化所提到的佛系。这个佛系当然只是借佛的词,因为佛讲是欲望的寂灭,但是我们谈的是永恒的匮乏。如果你有生命,有意识,你总会觉得有一种永恒的匮乏,这在女性经验里面表现得尤其明显。



佛系、食草族、宅男的这种文化现象恰恰表明了消费社会或者是工业生产的逻辑的失败:它用一个个商品,一个个制造,来应对欲望的匮乏,如今欲望对象的替代物无法满足这种匮乏了。


所以说从这一点上我们谈消费社会和女性主义,以及女人的欲望,我们能体会到资本主义欲望机器生产的停滞。有个哲学家叫德勒兹,他认为资本主义欲望生产的机器现在已经周转不灵了,以前能有效生产的时候,它是很懂得欲望法则的。但是今天它周转不灵了,用一般的话说,这代表着一种文化危机也好,或者是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危机也好,它的欲望公理的意义已经耗尽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活字文化(ID:mtype-cn),作者:张念(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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