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叶嘉莹亲述:要用生命去写诗
2020-10-21 20:00

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叶嘉莹亲述:要用生命去写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叶嘉莹,原文标题:《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叶嘉莹曾经历了什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0月16日,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正式上映,片中主角就是中国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这是叶嘉莹唯一授权的传记电影。


叶嘉莹曾在《国家人文历史》中回忆了自己的读诗历程。提起诗歌与人物命运的交集,叶嘉莹常会提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一句话:“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她忧患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很好地注解了这句话。



我说就一定要说真实的话,不说虚假的话、门面的话。不只是做学者要这样,做人就应该这样。王国维说诗不能沦为应酬的作品,沦为歌功颂德的作品,自古如此。我常常跟学生说,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写诗,不是空口在那里说。


——叶嘉莹


我生于1924年,那年正是第二次直奉战争,是军阀混战的年代。我小时候不像现在的小朋友,可以出门上学,我是关起门来在家里长大的。先是父亲教我识字,念字号,裁成小方块的纸,然后父亲用毛笔在上面写字,写完字用朱砂笔在字的旁边画出声调的圈圈。


再大一点就开始读四书,第一本读的是《论语》,这是我的启蒙书,是姨母教我。因为还是小孩子,所以姨母都很简单地讲解,圣贤的那些大道理讲的很多,主要是背。可当我读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时候,我就想那“道”是什么东西啊。后来大了,经历人生很多的悲欢离合和各种境遇,有时候在某一种境遇之中,忽然间《论语》的一句话就会跑出来。


少年时代我读书很杂,因为伯父是个藏书家,我们在北京的房子是三进的四合院,祖父住正房五间,伯父跟父亲两个人住东厢房和西厢房,而伯父的东厢房就像图书馆一样,有三间是用来藏书的,全是书架。我喜欢什么书就找出来看,而我们这个厢房也有很多书。箱子上的书摸到什么就看什么,比如《红楼梦》和《西厢记》就是在那个时候读的。


我读书时,是抗战的时候,父亲在国民政府航空署工作,他是北大外文系毕业,因为航空署需要英文翻译,所以父亲就到那里工作。


念五年级的时候,家还在北京,父亲把我送到一个教会学校,这个学校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学英文,父亲想让我从小把英文学好。可是我还没有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隔壁邻居一个女孩去考初中,她说你陪我去考吧,我说好啊,就陪她去,结果就考上了。我母亲说考上你就念吧,当时父亲不在北京,他若在,一定会让我继续在教会学校念英文。


考上初中后,母亲为给我一个奖励,就给我买了一套书,是当时开源书局出的,叫《词学小丛书》。因为家里边主要是教我念诗,词是没有人教我的,所以就想找古人的词话来看一看。从《词学小丛书》里面,我看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当然有的也读不明白,可是觉得他说的很好,跟我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跟我读的时候感受相同。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王国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这个境界是什么东西其实我摸不太透。“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细雨鱼儿出,风轻燕子斜”,他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举的例子却都是杜甫的诗,这完全不合道理,我对他这境界莫名其妙。但后来我就想,一个能够把词话写得这么好的人,他的词应该也不错,就把王国维的词拿过来看一看,不过有时候也不完全懂。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赶上了卢沟桥事变,从初中、高中到大学的8年就是抗战的8年。北京沦陷后,父亲随国民政府的航空公司退到武汉,武汉陷落,又接着退到重庆。我们和父亲断了联系,母亲又在抗战第四年去世了。我是老大,有两个弟弟,小弟比我小九岁,每天早上要给他穿衣服送他上学校。我们曾经几个月吃不到一粒白米,一顿白面,连玉米面都吃不上,吃的是混合面。


随后我考进了辅仁大学,当时沦陷区所谓公立大学,如北大、师大等都被日本人管理了,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后,燕京被关门了,教会学校只剩下辅仁,因为德意日是联盟,而辅仁有德国和意大利的神父,所以我们才在沦陷区存活下来,这是唯一不被日本人占领的大学。


曾经有人问我,在那个全国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的年代,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还顺利考上了大学?我说你只要真正的想去读书,真正的静下心来思考,其实哪里都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大学毕业,是1945年抗战胜利时。1979年前后,我开始回到南开教书的时候,跟很多老同学在北京聚会,我在京写了十二首小诗,其中一首是:


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


历尽艰辛愁句在,老来思咏中兴篇。


她常说自己天生就是教书的,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很多人来让她教书。1962 年 , 台湾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师生合影,第三排左四为教师叶嘉莹


我的诗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修辞立其诚”。我的诗一定是我真实的感情、生活和经历,而不是咬文嚼字地铺排一些辞藻。我从初中二年级到大学毕业的八年,是“读书曾值乱离年”。


我跟我的老师顾随羡季先生学词的时候是在沦陷区,我的老师写他在沦陷区里的生活和心情。词这个东西是非常微妙的,我也曾经教学生学习写词。他们有时候模仿南宋的词人。南宋词人的作品,也有好有坏有深有浅,有的词中也有不少的感慨寄托。可有的时候,这种词的风气流行下来,就只是咬文嚼字、雕琢章句,表面上看起来也很典雅,但是没有内容,没有真正的感情。词这种文体,从晚唐五代的歌词之词,经过北宋的沦亡,到了南宋,有很多激昂慷慨的,所谓“豪放派”的词。到了南宋末年,有许多作者感慨南宋的败亡、蒙元的入主,有那样悲慨的词。清代也有很多有寄托的词。


所以,《人间词话》的作者王国维先生曾经说,词,一定是在经历了很多的苦难之后,才写得越来越好。他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样的词才有深刻的意义。张惠言也说,一定是“贤人君子”有“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寄托于词。


叶嘉莹(右二)和同学们与老师顾随的合影


我最初认识词,是在我刚刚考上初中的那一年,我母亲给我买了一套《词学小丛书》作为奖励。《词学小丛书》里有一卷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纳兰其实跟我是本家,我们都是叶赫纳兰。我小的时候就读了纳兰词,我觉得他写得很不错,因为他写得很浅白,很容易懂。像“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非常清新流丽。


直到我到了大学,看到我老师沦陷区中的作品,我才发现,张惠言说,词里边要有比兴,不是空白的、白白说的一段话。我老师那些写于乱离之中的小词,有不得已的难言之情。那种曲折深婉的词,才有更深远的意义。


当年在沦陷区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祖国能够胜利归来。司马光写了《资治通鉴》,资治,就是对于治国的参考和借鉴。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历史;一个国家,也带着自己的历史。你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你就不知道你应该现在走向何方。在我们抗战的时候,处在沦陷区的我们一心期盼的是祖国的胜利归来。可是祖国胜利归来以后,国民政府的接收就有了最大的一次失败。因为他们的自私,因为他们的贪婪,因为他们没有道德,没有品格,把接收变成“劫收”。所以,国民政府转眼就败退了。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一个人应该明白自己的历史,应该知道有些机会是来之不易的。


在抗战的时候,虽然是在艰辛和苦难之中,但沦陷区的人们都有盼望祖国光复的那种忠爱的愿望。随着祖国的军队步步撤退的工作人员和流亡的学生,宁可忍受千辛万苦,也要跟随着政府到后方去,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北京大学外文系毕业。时当晚清,许多读书人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用了各种不同的方法。有人参加了武力的革命工作。我父亲参加了航空署。


当时我们国家在航空事业上是一片空白,我们要跟西方国家学习,现在找到的我父亲的译稿一共有五十篇。我们国家走到今天,不再像当年的晚清一样受列强的侵略和宰割。我们现在能够站立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应该珍惜这个机会,珍惜这个时代。


我最近还看了一本书,是弗兰克·富里迪的作品《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世界,你看到社会上都是欲望,都是物欲,都是庸俗,都是商品化。古人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与禽兽的不同之处在哪里?禽兽是没有反思,没有道德,没有教化的,它只有本身的欲望。动物只有欲望的驱使,没有理性,没有思想,没有理想。所以“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如果人也没有理想,没有持守,没有道德,那么他不仅跟动物一样,甚至比动物还不如。因为动物只是出于本能,出于生存的需要,才做那样的事情。而现在的一些人,可以用种种手段、种种机谋做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有的人就对这个社会感到悲观,觉得这个社会没有希望。


其实,每个人的希望都在于自己。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国王与我》。这个国王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知识,性情也很粗犷。可是,他的心是向善的。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心之所向,都应该有一个持守:你的心是向着哪一方面的。我们国家能有今天很不容易,我们应该珍惜这一切。不要站在负面的那一方面,要站在正面的那一方面。你不要觉得一个人的力量是小的,每一个人的心之所向都是重要的。


什么是“学写新词比兴先”?看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苦难之中的作品《鹧鸪天》。


不是新来怯凭栏,小红楼外万重山。自添沉水烧心篆。一任罗衣透体寒。凝泪眼,画眉弯。更翻旧谱待君看。黄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尔许难。


这首词是很微妙的,就像张惠言所说的“里巷男女哀乐之词”。这首词表面上所写的,就是里巷之中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可是一首好词,里边是有寄托的,隐藏了“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1945 年顾随先生写给叶嘉莹先生的信,信中夸赞叶嘉莹已经深得真传


“不是新来怯凭栏”,这个凭字在这里念仄声。“凭栏”就是“倚栏”。倚栏是什么?倚栏是望远。她说我现在“怯”,就是我“怕”靠近那个栏杆,只要一靠近栏杆,我就看到“小红楼外万重山”。在我住的小红楼外,隔着万水千山。这写的是什么?是当时我们祖国在抗战之中的流亡惨象。我父亲一直跟随着政府,他在航空署,也就是后来成立的航空公司工作。他就在抵抗日本的那些城市之中。我母亲四年没有接到我父亲一封信,可是她知道,我父亲是跟着政府在败退流亡的途中。我母亲很忧伤,在抗战最艰苦的年代去世了。而我就是在那一年考上辅仁大学。


 “自添沉水烧心篆,一任罗衣透体寒”,是说,虽然我是孤独的、寂寞的,虽然我所爱的人离开了我,虽然我的祖国在败退,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自己“自添沉水烧心篆”。“沉水”是一种香,有一种香叫做“沉香”,是一种有香气的木材。中国的小词向来有很精美的语言,很精美的形象。每一个语言,每一个形象,都有着丰富的含义。我要添的,是最珍贵的“沉水”的香。中国古代在房间里焚香是很讲究的,古人不只是简单地一圈一圈地盘,他们会盘成一个心字,盘成一个万字,盘成各种图形。沉水,是一种珍贵的香。心,不仅指形状的委曲转折,心的意义更代表了那种深切的感情。“自添沉水烧心篆”,我没有因为隔绝就放弃了,我永远保持我内心的芬芳和美好。也许四围的环境有丑陋,有罪恶,但是你要保持住你自己内心的那一点持守,你要珍重自己心之所向的那一方面。所以说“自添沉水烧心篆,一任罗衣透体寒”。


叶嘉莹婚纱照,1948年摄


也许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之中,你有所持守,就会遭到很多挫折、很多打击,你也会有痛苦。但是我不怕,任凭我穿的轻薄的罗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我不躲藏,我不逃避。虽然我满眼都是泪水,但即使是“凝泪眼”,我也要远望,我也要期待我所爱的人回来,期待我的祖国胜利归来,期待我的祖国的复兴。“凝泪眼”,我仍然要“画眉弯”,仍然要把我的眉毛画得很美丽。古人画眉,代表对自己才能和品德的珍重。 “谱”,就是“眉谱”。中国古代,眉有眉谱,有卧蚕眉、小山眉、远山眉,各种形式的眉谱。画眉代表了一种爱美的、要好的品格。画给所爱的人看,那是对感情的珍重。我当年画给我爱的人看,画的就是这样的眉谱。而现在,我没有因为时代的改变就迎合潮流,去画另外的眉谱,我画的还是旧日的眉谱,所以说“更翻旧谱”。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不要管外界如何,只要你有信心,只要你有持守,你就会等到所爱的人回来,你就会在社会上有你的一分力量。


佛教的《华严经》上说,人在社会之中,譬如在一个大圆镜之内,彼此互相映照,一影中复现众影。你的影子就照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影子也照在你的身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光芒,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里边发出来的力量。你的心是向着哪一方面的?我老师的词中说“黄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尔许难”。中国古人说,黄河千年一清,尽管千年黄河才能够清,毕竟会有清的一日。意思是,我不相信你不会回来了,你一定会回来的,胜利一定会等到的。我们应该有一种美好的、向前的、向上的、向善的持守。


我们从乱离之中走过来很不容易。我希望所有的人,珍重你们自己,珍重你们自己的希望,珍重你们自己的理想。不要在社会中一些堕落的、败坏的、邪恶的影响中迷失掉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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