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瘾不是为了放纵,而是为了“止痛”?
2020-10-26 19:00

上瘾不是为了放纵,而是为了“止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杨芮,编辑:猫爷、荞木、林蓝,原文标题:《对奶茶和网络上瘾,可能是生活需要“止痛”》,头图来自:《梅尔罗斯》剧照


我们常常沉迷于描述爱情的滋味,或许因它复杂而迷人,充满诗意与浪漫,又无法抛却一种原始的冲动,介于人性与动物性、理性与非理性之间。


不妨回想一下有关爱情的情绪体验——当接近和拥有的时候,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体会到了巅峰的快乐;而在无法得到的时候,则焦躁难安、茶饭不思、难受至极。


这些因炽热的爱情而起的起伏情绪,哪怕是痛苦,听起来似乎也足够浪漫,令人向往。


但如果现在告诉你,炽热的爱情与上瘾,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体验呢?


《诺丁山》


古今中外,有无数文学和电影作品都把爱情与瘾相比。而现代科学更好地证实了这一点——


大脑扫描的研究表明,当感受强烈的爱情时,我们大脑中关于能量、注意力、学习、动机、渴望、狂喜的多巴胺神经路径 (dopamine pathways)呈现的状态与人们对药物、毒品和一些行为成瘾(如网络、赌博、购物)时的状态是一样的 (Fisher et al., 2016)


在爱情中人们体会到强烈的渴望、剧烈的情绪波动、耐受性的增加、身心的依赖、抽离时的痛苦,以及情感的反反复复,也与美国《精神疾病与诊断统计手册第五版》(DSM-V)中所描述的关于对药物和赌博成瘾的基本症状不谋而合。


但是有戒毒、戒酒、戒网瘾的治疗和干预系统,却没有戒爱情的地方。



人们眼中的爱情是美好的,连痛苦都成为她迷人的一面。而上瘾却是堕落的、病态的,连它所带来的快乐都是有罪的。


就像我们不知道爱情什么时候会降临,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一个东西上瘾了——它可能是药物、酒精、赌博,也可能是抖音、奶茶、追星。


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人们把上瘾看成是不负责任的自作自受,无法戒断则是意志薄弱的自我放纵。


所以成瘾之后我们不仅内疚,还常因此受到他人的责怪,甚至是鄙视和辱骂。而戒断的方法也往往是以惩罚、羞辱和孤立成瘾者为主。


可是,成瘾的症结真的是选择和意志力的问题吗?我们真的可以靠发毒誓和严厉的奖惩机制而从“瘾”中解脱,获得“自由”吗?


上瘾是病吗?


几十年前,西方也曾将“成瘾”看成是一种意志力薄弱、堕落,不为自己负责的个人选择。就像他们也曾经把抑郁症看成是“玻璃心”“矫情”一样。


但现在,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主流精神病研究体系里,成瘾被看作是一种长期的大脑疾病。


其表现为对某种物质(如毒品和酒精)有着强烈的渴望和不可控制的使用,尽管知道它会带来严重的伤害。除了物质成瘾之外,近几年对赌博、打游戏依赖的行为成瘾,也逐渐被认定为一种疾病。


为什么说成瘾是疾病呢?因为大量的研究发现,对物质和行为成瘾都会改变人的大脑——特别是会影响多巴胺的代谢。这些大脑的变化还伴随着认知和情绪调解功能的改变,使得人们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也无法控制自己(NIDA,2014)


从这个角度来说,跟成瘾者说“要振作”“要清醒”“用意志力去克服”不仅对他们毫无益处,甚至可能有负面的效果——因为可能加重他们的自责感和羞耻感,会更不愿意去寻求专业的帮助。


虽然这种疾病模型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但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开始不认同这个说法。


心理学家 Marc Lewis 教授就提出,人类任何一种习惯的形成都会使大脑发生改变,所以成瘾导致大脑变化并不能说明这是病理性的。


他认为,瘾是由强烈欲望激发的,大脑会想要重复满足这个欲望是正常的功能,而重复才是使得瘾成为强迫行为的关键——大脑根据行为所产生的新“脑回路”会越来越稳定且有迹可循,所以一个行为重复得越多,我们就越会想要继续重复它。这是一个正常的大脑机制,而非疾病。


举个例子,我第一天下班后喝一杯奶茶发现特别解压,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决定下班再喝杯奶茶。果不其然,喝了之后我确实又感到非常快乐,那么第三天,我就又开始期待下班的奶茶。


特别是当开着难以忍受的组会时,我满脑都是那杯能让我快乐的奶茶,恨不得马上就能喝到。所以我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去买了杯奶茶,并再次感受它给我带来的及时满足。于是渐渐地,我不仅每天下班都要喝奶茶,上班的时候也会时常想着奶茶,想着它给我带来的轻松和愉快的感觉。


而越是想着,渴望就越强烈;渴望越强烈,喝到之后的快乐就越会增加,然后再次增强对奶茶的渴望。


大脑会深度学习每一次这样的循环并适应,它会让我对与奶茶相关的一切都更敏感,也会释放更强的信号要求更快满足这个欲望,同时使抑制渴望的能力下降,有效地让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想要立马得到奶茶上。


这,就是上瘾的过程。但 Marc Lewis 等学者认为这不仅不是病,而是一种能够让我们快速有效地分泌多巴胺的聪明机制——毕竟促进多巴胺分泌的物质、行为通常是利于人类生存的。


就像我们对爱人和糖的渴望,是一种利于生存的本能欲望。


瘾与痛


如果成瘾不是病,只是为了追求多巴胺分泌,那不就说明瘾就是放纵地追求快感的结果吗?那可不就是意志薄弱,自作自受吗?


追求快感确实是一种本能动力,但不要忘了,快感还有一个不可分离的另一张面孔——痛感。任何一种追求快感的行为,几乎也都可以看作是摆脱痛感的努力——有时是为了摆脱已经存在的痛苦,有时是为了避免还未到来的痛苦。


Gabor Maté 医生在他的书《饿鬼道:与瘾的近距离接触》(In the Realm of Hungry Ghosts: Close Encounters with Addiction)里认为:止痛,是人们上瘾的最重要的心理动因——尽管这往往是潜意识里的。



这个理论的最直接佐证就是对止痛药上瘾的现象。在美国,止痛药的滥用和成瘾已经被认为是一个严重的大流行病。2015年时,约有200万美国人有滥用药物的问题,其中约有近60万人对阿片类止痛药(Opioids)成瘾(ASAM, 2016)


在国内,许多人也都听说过阿片类止痛药会“致瘾”,所以即使有严重的生理痛,很多人也会害怕服用这类止痛药,仿佛只要用了就大概率会上瘾且难以摆脱一样。


但止痛药致瘾其实是一个迷思:大量研究结果显示,使用阿片类药物并不会显著增加上瘾风险(Furlan et al., 2006)


当年美国的越战士兵中,只有不到1%在上战场之前是对阿片类药物成瘾的,在战争期间,有近一半的士兵使用过阿片类止痛药,并且有20%的士兵成瘾。但是,在他们回国之后,有95%的成瘾者都不再有瘾,毒瘾率很快就降到了战前水平(Robins et al., 1975)


也就是说,即使在极其痛苦的战争环境下,使用止痛药也远远不等同于会成瘾,而即使成瘾,也完全不代表难以戒断。


正如 Lewis 和 Maté 等人指出的,止痛药成瘾的原因并不是药物本身,而在于人们对长期止痛的需求,并且这种痛,往往都不只是生理的疼痛。



另一个例子也许可以让你更直接感受到瘾和痛的关系:


2009年,柴静在采访杨永信的青少年戒网瘾中心时,面对着一屋子上百名有网瘾的少年,她问道:


“自己因为父母关系而受到较严重伤害的人请举手”——几乎一半的少年都举起了手;


“你觉得你父母不爱你的人请举手”“认为自己家庭关系有严重问题的请举手”——几乎所有的少年都举起了手。


也许如果不是杨永信惨无人道的电击疗法和地狱管理模式,人们根本不会用同情和理解的眼光去看待“问题少年”,不会注意到他们原来并不是因为“贪玩”才对网络、游戏上瘾的,原来他们更多只是想通过网络和游戏让自己逃离生活的痛苦。


惩罚和孤立是最糟糕的戒断方法


尽管目前舆论已经把杨永信的戒断方法看成是没有人性的,可是大家对这种方式的批判主要在于电击疗法过于残忍,以及他对这些青少年的精神及肉体的控制,却很少有人去质疑,以惩罚和社会孤立为主导的戒断方法是否存在问题。


如果我们能理解人们成瘾的主要原因是痛的话,那么对成瘾者惩罚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是在惩罚他们的痛苦吗?


也许你听说过,只要在笼子里放上鸦片水,老鼠会选择不断地食用鸦片水,直至过量死亡。这个结果被很多人用来证明鸦片类药物的致瘾性,也被用来说明只有强有力的外界干预才能让人停止上瘾。


但 Bruce Alexander 教授的一个实验却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给老鼠建了两种笼子,一种是传统的实验笼子,狭小逼仄,里面除了吗啡水(一种鸦片类药物)和食物什么都没有,老鼠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呆着,除了吃饭和睡觉没有其它任何事情可以做。


另一种笼子是“老鼠公园”,里面没有吗啡水,但它比传统笼子大200倍,不仅有很好的空气流通和舒适的环境,里面还有有很多供老鼠娱乐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16~20只老鼠同伴。


这两个笼子用一个狭小的通道连接着,实验鼠可以经过这个通道到达两个笼子获取普通的水或者吗啡水。如果说药物是致瘾的原因,那么老鼠应该总是去那个逼仄的小笼子里喝含有吗啡的水。


但实验结果表明,即使是已经对吗啡成瘾的实验鼠,当有“老鼠公园”的选择时,它们几乎不会去另一个笼子里喝吗啡水(Alexander et al., 1981)


Alexander 教授指出,老鼠使用吗啡是在应对由社会和感官孤立所导致的压力。只有让老鼠当一直在贫瘠的环境中孤立地生活着,它们才有可能一直食用毒品,直到死去。


更重要的是,这个实验还展示了戒瘾的一种可能性:充分舒适的生活和社交环境或许可以让瘾自然褪去。这些老鼠可并没有在老鼠公园接受什么干预和治疗,让它们自然地远离吗啡的只是一个更适合生存的环境,一个让它们不再那么痛苦的生存方式而已。


就像缺少与周围人和环境的连结会让我们抑郁一样,创伤和糟糕的人际关系是人们成瘾的重要因素(Brady & Sinha, 2005),而可以保护我们减少上瘾的可能性的,自然也是与人亲近的关系和纽带(Tops et al., 2013)


可是,如若我们一直用惩罚、孤立甚至羞辱成瘾者的方式,也只是不断增加他们的痛苦而已。让他们长期处于贫瘠又孤立的生活环境中,不就是给成瘾者建造了一个更容易致瘾的笼子吗?



也许通过惩戒,他们会断掉对当下这个东西的瘾,但只要他们仍然经受着长期的痛苦,无法从周围的环境中得到安抚和快乐,那么他们很有可能还会很快再对另一个东西上瘾。


除了网络、烟酒、药物、游戏、奶茶,还会源源不断地冒出其它让人上瘾的东西或事情,有些听起来甚至还很“积极”,比如健身、减肥。


但无论成瘾的对象如何变化,无论那些快感看起来多么荒谬和疯狂,我们都需要理解的是:为什么TA在别的地方无法得到这样的快乐?没有这个“瘾”所带来的快乐时,TA的生活是怎样的?


别把自己和他人生活的环境变成那个孤独的笼子。


因为在成瘾面前,导致上瘾的那个具体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甚至我们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住在温暖的公园,还是孤独的牢笼里。



参考资料:

1. Fisher, H. E., Xu, X., Aron, A., & Brown, L. L. (2016). Intense, passionate, romantic love: a natural addiction? How the fields that investigate romance and substance abuse can inform each other.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7, 687.

2. National Institute on Drug Abuse. (2014s). The science of drug use and addiction: the basics.

3. Lewis, M. (2015). The biology of desire: Why addiction is not a disease. Hachette UK.

4. Gabor Mate, In the Realm of Hungry Ghosts: Close Encounters with Addiction.

5. ‍‍‍Opiods addiction: 2016 facts and figures,https://www.asam.org/docs/default-source/advocacy/opioid-addiction-disease-facts-figures.pdf

6. Alexander, B. K., Beyerstein, B. L., Hadaway, P. F., & Coambs, R. B. (1981). Effect of early and later colony housing on oral ingestion of morphine in rats. Pharmacology Biochemistry and Behavior, 15(4), 571-576

7. Brady, K. T., & Sinha, R. (2005). Co-occurring mental and substance use disorders: the neurobiological effects of chronic stress.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162(8), 1483-1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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