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公路往事:一寸天路一寸血
2021-01-07 16:42

中巴公路往事:一寸天路一寸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口述者:张京渡、田念胜(参与援建中巴公路工程的战士),上期节目:《中巴公路往事:代号“1601”的绝密工程》,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天三顿饭,饭前要放歌——援巴筑路那几年,除了播放些通知,我们医院的大喇叭主要就管这事儿。


那天早上,我准备去吃早餐,广播照常响起,一听,怎么是哀乐?


广播:“1976 年 1 月 8 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


听到总理的讣告,大家全都哭了。在大家心目中,总理是特别高尚的人。


后来,主席去世,更是悲不自胜,当时就觉得主席都走了,国家怎么办?我们这些援巴人员怎么办?


消逝于印度河


1976 年是非常不平凡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唐山发生 7.8 级地震,文化大革命结束,中国有三位重要政治人物相继逝世。这是改变中国命运的一年。


这一年,巴基斯坦也不安定。时局动荡,政变一触即发。自由克什米尔地区的老百姓都背起了枪。


上集讲到,在这个关键时期,随着中巴公路筑路工事的南移,指挥部医院迁往南线的驻地。这里正是“风暴中心”,援巴的医护人员被严令禁止外出。


■ 医院南线驻地位于印度河东面山坡上(35°30'N 73°30'E)


这里的地形也更险峻,筑路过程中,重大事故发生愈加频繁。


在这样的情况下,1976 年年底,张京渡接到任务,护送 3 个被雷管炸瞎了眼睛的伤员回国。


这一路又是塌方,又是悬崖溜车,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终于,在三个月之后,张京渡才又回到了指挥部医院。 


一路艰险,我终于又回来了。医院位于半山腰,车停在外科前的空地上。一下车,我抬头就看到检验科的赵军从药房出来。她同时也看到了我。


我激动地喊了一声“赵军!”


结果她没答应,扭头跑回帐篷里头。


过了一会儿,整个药房、检验科的人全都涌出来了,喊啊、叫啊、欢呼啊,特高兴!


这时候我都蒙了,他们怎么这么兴奋?


后来一问,原来他们是算着日子等我的,按理,我送伤员回国,早就该回来了,可是一直没回来,音信全无,他们特别怕我们出事。


结果我突然安全回来了,他们能不高兴吗?其实大家心里都互相惦记着,毕竟这一路太艰险,能活着回来就不容易。


■ 中巴公路指挥部医院援外前夕合影  图/纪录片《秘筑中巴公路纪事》


事实上,那条路上发生过落石把卡车砸下悬崖导致车毁人亡的事。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1976 年 2 月 24 日,星期六,雨


天阴沉沉的,记不清是第几天了,一直连绵不断地下着雨。就是这样的小雨,最容易使山石松动造成坍方。果不其然,这个星期工地上又失去了四个战友。


最惨的是昨天,汽车支队三中队的车队,正在行驶中突然发生坍方,山上的巨石从天而降,将一辆汽车从公路上砸向峡谷,汽车毁了,两个驾驶员也粉身碎骨。河滩上、岩石边、公路旁,到处血肉淋漓,东一只胳膊西一条腿,惨不忍睹。这时山上不断地有流石翻滚下来,我科抢救组的同志冒着危险漫山遍野地搜寻烈士们的每一块血肉,尽最大的能力将他们破碎的身体抢救回了医院。


为了给烈士留下完整的身体,科里能抽出的医生都带来了,先将残缺不全的躯体上的泥沙洗干净再进行拼凑缝合。这星期,我干完手中的活也来到洗衣房帮忙,洗衣房帐篷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肉味,我先洗了一条腿,又洗了一只手,心情无比沉重。帐篷里非常沉闷。医生们默默地缝合,护士们呜咽地冲洗。洗过的血水、碎肉骨头渣子顺着下水道流到山下。山上的野狗们闻到血腥味,狂叫而来,撕咬、嚎叫声此起彼伏,一夜都没有停止,医院里充满了恐惧和悲哀。


雨仍在下着,下着,老天为烈士垂泪,印度河也在哀鸣......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睡意,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呈现出那两个缝合的战士......


当时连队的战士还用绳子系在腰上,冒险下到 180 多米深的悬崖下,在印度河和岸边尽可能搜寻打捞,想多找回一些战士的血肉。我们抢救组和他们一共找回两麻袋尸骨,触目惊心。


战士牺牲得这么惨烈,要让他们走得体面,医生用尽了最大的能力,先摆拼,然后用纱布、棉花填充,用夹板撑起脊柱,反复定型,再选好针线,仔细地缝合、修整。最后,这两具烈士遗体大致成型,但其实也不过一米长。


只是拼成两个人形而已,只能做到这儿了。


从第四胸椎到膝盖腘窝


在北线时,我们没经历过这么惨重的事故。所有让人震惊的伤亡都发生在南线,那里的路真得特别险峻。对于巴方工兵来说,也是一样的。


那时,伤势严重的巴方筑路员工也会来住院。其中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 21 岁的巴基斯坦伤员。在我护理的巴方病人里,他是伤得最重的。


当时,他在路边修车,因为沿路视线很窄,他被过路的大卡车剐了,送到医院时已完全休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撕脱伤,从背部第四胸椎一直撕裂到膝盖腘窝处;阴囊也撕裂了,睾丸暴露在体外;全部皮肤、肉都已脱离,伤口深和大到整个胳膊都能伸进去。


他上午一来,就立即送进了手术室,直到夜里 12 点才出来。


■ 医生手术中  图/纪录片《秘筑中巴公路纪事》


他的护理难度极大。首先,他不能躺着,只能俯卧位。其次,他的伤口渗出液体很多,有相当长的抗感染期。我们一边用生理盐水为他冲洗伤口,医生一边把腐肉剪掉,再附上药。没有一两个小时,药都换不完。而且整个过程,医生都得半蹲着,特别辛苦。


不过这个小伙子也很坚强,一声没哼过,各方面积极配合。大家对他也好。我们在他骨头沾床铺的地方都铺了小棉垫,经常给他按摩、叩背,所以一点并发症、褥疮都没生。


一个月后,看他恢复得不错,巴方把他转回了自己的工兵医院。这小伙子是躺在担架上哭着走的,他很舍不得。


那么多年,我们外科没出过一例褥疮。记得刚出国接受培训时,前辈护士说“如果你护理的病人得褥疮了,那是你护士的耻辱。”


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 中巴公路


两幅遗像:钱良应和朱法安


医院搬到南线之后,张京渡不断经历着严重伤亡事件的冲击。在新的岗位上,田念胜也开始见证这样的悲壮故事。


那时候,很多筑路员工牺牲后,没有合适的照片可以做遗像。


田念胜擅长画画,团部政治处就派他给牺牲战士画遗像。


如果说张京渡是筑路员工生前最后的照护者。那田念胜画的遗像,就是在身后,为牺牲战士多留一点尊严,为活着的人多留一点念想。


田念胜画过不少遗像,其中有两个战士的样子永远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1979 年,元月 9 日,安徽兵钱良应牺牲了,是我为他画的遗像。


那天早上,接连一周打出的炮洞已经全部装填好炸药。上午 11 时 30 分,准时起爆,预定目标顺利完成。


午饭后,大家又来到施工现场,按规定必需由安全员首先接近爆破点,进行安全评估。此时,第一批担任安全员的钱良应等三人已经进入现场。


突然,一块巨石毫无征兆地松动了,瞬间像是跳了起来。


危乱中,安全员们赶紧跑往回跑,钱良应却不见了。


三分钟后,滚石停止。在刚滚落的两百多吨的大石头下面,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 艰险的施工环境


钱良应还活着。一排其他战士赶来了。只见巨石缝穴中的钱良应一手向外伸着,一声不吭,一手一把抓起自己的肠子往肚子里塞,全身浸泡在鲜血中。


情况紧急,吊车很快来到现场,配合九个千斤顶同时使用,终于拉起了石头。两个战士爬进缝穴拖出钱良应,立即把他送往指挥部医院。然而,还是太晚了。因为失血过多,钱良应不治身亡。


今年,我还和安徽战友聊起钱良应。过了 40 多年,讲起钱良应,他们都还在流泪。这些事不会随着时间消逝。


1979 年,春节后,我去三连放电影。放映过程中,突然就叫我们停下来,找驾驶员,让他赶紧把连队一个病人送到团部卫生队抢救。抛下电影,大家都围观去了。


过了一两天,我遇到我们团后勤处一个战友忧心忡忡的,他说一个叫朱法安的老乡感冒了也不治,坚持轻伤不下火线,引起了肺水肿,病情还比较严重。


“我去看望他,带了一斤大白兔奶糖。我们坐在病床前,他至少吃了八两。他还把未婚妻的照片放在枕头旁。估计他活不了几天了。”


又过了两天,我们宣传股长拿着一张照片找到我,他说三连有个战士因为肺水肿去世。我一下就明白是谁了。


1978 年,我们一起当兵、一起出国,虽不认识,但作为老乡,他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国了,我心里也很沉重。


我看着照片,说不出话来。想画,却已经握不住笔了。反反复复画了好几遍,我永远记住了他的样子。


蘑菇烟云


甜甜的大白兔奶糖带着乡情,带着祈祷,但却很难带来宽慰。或许这些战士的离去本是可以避免的。


1979 年是水毁工程的决战阶段,基层连队反复开展“百日大战”,比、学、赶、帮、超活动如火如荼。


那年元旦,一营二连向全连表决心,誓在老兵探亲、兵源不足的情况下,赶在春节完成改道路段的全部路基。钱良应就是二连的一名安全员。


而朱法安也是坚持轻伤不下火线,感冒后还继续参加“百日大战”。最终,病情恶化转为肺水肿。临终前,朱法安鼻子里还止不住地流血泡。


“确保在指定工期内完工,部队如期回国”是不可变更的目标。这样的赶工现象不只存在于三期工程。在整个工程中也不少见。


1976 年 10 月 7 日,二期工程攻坚战打响。但是,在一次爆破中,有 7 个炮洞哑了。施工现场成了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10 月 10 日下午 6 点,四连派出两个排进入现场,准备实施排险爆破。


没想到,一股蘑菇云升腾而起,整个山体轰然倒塌,25 个战士永远留在了巴基斯坦。


张京渡和她的战友高丽荣见证了这次大塌方的惨烈。


■ 筑路工程医护人员  图/纪录片《秘筑中巴公路纪事》


我们出国那么多年了,这是中央第一次派慰问团来。各支队分队都是要给慰问团报喜的,结果紧张施工,两天前没爆的哑炮突然炸了,山石纷纷滚落,半个山头都垮塌了,顿时就将施工战士们全部推向万丈深渊。


这是第二期工程中伤亡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一场灾难。抢救组接到通知后,立即出发。这次抢救我没去,我的战友高丽荣亲自去了。


那一路的路况特别差,绝壁处根本没有路,所谓的路其实也就一脚宽,得横着走。大家双手扒着山石,身子紧贴着山体,一步一步往前移。只有两三个手电筒,十来个人根本照不过来。二十多米走了一个多小时,你想有多困难?


还有一段是战士们用手托着,把抢救人员送下去的。人脚踩在他们手上,翻过近乎刀削般的峭壁,高丽荣差点掉到悬崖底下。


赶到以后,我们才知道死了这么多人。对 20 多名轻伤员进行简单处理后,就对三名重伤员当场进行手术。手术做完后,就对 25 名烈士遗体——确切的说不是遗体,是尸块,先后一共六堆——进行清洗、拼接、缝合,经过七八个小时,终于复原了 22 具遗体,还有三个人怎么也拼不上,只得用衣服裹起来,假装是个人,算作遗体。


后来,那三个重伤员送来我们医院,我给其中的一个脑外伤的孩子上特护。后来,这个小战士也不昏迷了,可到了夜里,他却尿床了。我赶紧给他换洗。弄好后,睡着没多久,他又突然醒了,连拉带尿又是一床。


我有些不解“你都意识清楚了,怎么还往床上拉尿?”


他就跟我说“我梦见石头把我们班长的头砸掉了,就在我眼前,我一下就吓醒了。”


一听,我特别心疼,也再不说他了。


■ 中巴公路沿线形成的堰塞湖,现已变成旅游景点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1978 年 8 月,二期工程完工。1979 年 11 月,三期工程完工。


中巴公路历时 13 年,经历了 4 位巴基斯坦总统交替,中巴两国一共派出将近 5 万名筑路员工。全长 1200 公里的线路上,有 1070 公里都是由中国工人完成的,可以说这每一公里都是用人命换来的。


张京渡曾摘录过这样一段话:


“中国筑路战士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感召震撼着我。在没有硝烟的和平年代,他们流血、流汗,我们只能流泪。对于经历过大喜大悲,经历过生死考验,饱经昆仑雪山圣水洗礼的筑路员工来说,一次次显示了他们伟大崇高的奉献。而对于我们,只能说是昆仑山上一棵草而已吧。”


随着公路建成,作为最高级别的国家秘密,这段艰辛的筑路史和张京渡的日记一起,尘封了起来。


1979 年 12 月,我们部队整体回国。


回国和出国一样,静悄悄的,天没亮,就以最快速度把帐篷撤掉、装车,不跟当地人告别。没人知道这庞大的车队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因为这是个绝密工程,你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则相关消息。


1978 年 8 月,塔科特大桥剪彩,但我们肯定都没参加。


从 8 月开始,部队就陆续回国了,我是最后一批回国的。最后一天,我们车都装好了,结果突然来通知说国内路段塌方,走不了。我们不得不又多呆一个月,心想在国外四五年,把别人的路修好了,结果自己国家的路一塌糊涂,也挺有怨气的。


所以,最终路通时,大家都高兴极了。司机也是回国心切,开得飞快。我老远就看见水布浪沟检查站飘扬的五星红旗,像是在向我招手,当时真是发自内心的呐喊“我终于回来了,祖国!”


再回头看一眼巴基斯坦,终年积雪不化,白茫茫一片。


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了。


■ 筑路期间的老照片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回到国内,新院址确定后,我们又开始建院,每个人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过上了常人的生活,柴米油盐,也是忙忙碌碌的。


巴基斯坦这一段经历吧,不去想它,慢慢也就忘却了。


过去要求我们回来以后,就算脱下军装,离开军队,去往各自今后的工作岗位,也一个字不能提。我们都做到了。


我们自己也没把它当作多么重大的事,直到 2010 年。


这段历史解密是在 2010 年,因为 2010 年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个专题纪录片叫《秘筑中巴公路纪事》。


纪录片要播出的消息还是医院通知给我们的。到了那天,我们都守在电视前,特别激动!


我 1974 年出国,直到 1978 年才回国,一共是五个年头,人生里程中又有多少个五年呢?我们青春年华里最灿烂的日子是在那里度过的。


一旦想起来,就特别怀念。


四十年的变迁


虽然出国时间不同,任务也不同,但在这一刻张京渡和田念胜的生命路径交错了。他们和无数援巴老兵在 2010 年 5 月 9 日这天,一起守在电视前,观看纪录片《秘筑中巴公路纪事》。


往事刻心,思念深沉。重走这条公路的梦想在两人心里同时扎下了根。 


重走这条公路的念头一直在我心里头萦绕。


2018 年,我终于又和战友高丽荣重新回到了巴基斯坦。


■ 金秋的巴基斯坦北部地区


坐在国际大巴上,我俩特别兴奋,高丽荣居然还跟巴基斯坦人一块唱起了《美丽的国土》那首歌。这是 1976 年中央慰问团工程兵文工团为我们表演时唱的一首歌,真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她还记得那么清楚。而且巴方老百姓都还会唱,旁座几个年轻人都跟着她一起唱。


那时候,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似的,我真的又回来了吗?


说整个巴基斯坦北部地区的变化翻天地覆,一点都不过分。


大巴在深山峡谷里头钻来钻去,但却特别平稳、安全,完全没有过去的那种提心吊胆。更惊诧的是,我现在居然也没有高原反应了。


现在从山上下来,一路都是树和房子。过去那里可是寸草不生的啊,现在居然草木茂盛,一片金秋,色彩斑斓,特别美。更美的是人多了,生活气息盎然。


其实啊,你想,已经 40 年了。这是 40 年的变迁。


我俩这次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回医院在北线吉尔吉特的旧址。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村子跟前,刚好遇到一个跟我们岁数差不多大的人。


我们就问他“中国医院是不是原来在这儿?”


“是是是!”那人一听高兴极了。


“我们就是当年医院的人,回来看一看。”


村子里头的男女老少听说中国医院来人了,好家伙,都往这儿跑,有的看新鲜,有的是老朋友。我当时有那么几张照片是在村子照的,里面有几个小孩,现在他们都成 50 多岁的小老头了。他们也都来了!


老朋友带着我们,热情地给我们介绍“这儿是医生住的,那儿是你们伙房……”如数家珍似的。他记忆犹新,我们也记忆犹新。



■ 张京渡提到的几个巴基斯坦小孩,以及他们现在样子


朱法安和肖际玉的约定


田念胜对援巴往事也是记忆犹新,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位吃着大白兔奶糖离去的湖南战友,朱法安。


几经打听,田念胜找到了朱法安当年的未婚妻,肖际玉。他想带肖际玉一起去巴基斯坦,再见一见朱法安。


肖际玉外出打工 8 年了。我去她打工的地方,找到了她。


第一次见面,她几乎是跑过来的,一下扑过来就抓住我的双手“战友啊,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穿着一套旧军装,大概 55 岁,特别激动,一下眼泪就出来了。


关于这段感情,肖际玉讲了一些。她和朱法安同村,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一起回到生产队劳动,关系越走越密切。这时,朱法安要当兵,肖际玉很支持,两个人商量好“你放心去,父母我来照顾。在部队上立不立功,提不提干都不要紧,等你回来探亲,我们就结婚。”


回忆那段最甜蜜的日子,肖际玉满脸洋溢着幸福。故事讲完了,又黯然落泪“可是我的朱法安啊,你再也没有回来。”


朱法安父母相继走了,去世前,他们都拉着肖际玉的手,诉说着自己此生没能去次巴基斯坦的遗憾。


我的心一下也软了,想帮助肖际玉完成心愿。


吉尔吉特中国烈士陵园


2011 年,8 月 15 日,我们到达了巴基斯坦。在团部旧址,我们停车看了看。朱法安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如今这里杂草丛生。肖际玉慢慢走过去,把那一米多高的草往怀里扯,紧紧地抱着一大包草,像是要把朱法安残留的痕迹都揽在怀里。


半小时后,我们坐上直升机,前往吉尔吉特。


回到吉尔吉特后,我们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去烈士陵园祭奠烈士们。


烈士陵园是 1978 年 6 月建成的。一共 88 位烈士静静地安睡在这里,但有一半的人躯体是残缺的,还有一些至今都没找到的尸体,陵墓里是空的。


■ 巴基斯坦中国烈士陵园纪念碑


40 年前我去过那里,就是背靠雪山的一个陵园,孤零零的。


现在去看大不一样了。那里树木葱茏,整个陵园种植了 717 颗松树。当年,我们种的都是小树苗,如今亭亭如青玉。冬季,周围的树木全部枯死,唯独陵园一片常青。


我径直带着肖际玉来到陵园最后一排左边第二个墓穴。


她小跑过去,跪在墓前,叩了三次头,已经哭不出声了。压抑了 40 年的思念与哀伤,想表达却无从表达。最后,她用头叩打着墓碑,好像要把朱法安叫醒,突然一声,她终于把憋在心里的一切都哭出来了,那一声惊天动地,旁边的守墓人和村民,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流泪。


肖际玉从家里带来一个小布包,装着朱法安父母坟前的泥土。她把泥土撒在坟墓周围。从此,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陵园建成后,年仅 22 岁的艾哈迈德和同村的一个大哥麦达德,向当地政府递交申请,提出无偿看守烈士陵园。麦达德曾和中国员工一起修过路,是巴基斯坦工兵,他们亲眼目睹了年轻的中国筑路员工为这条路做出的牺牲,他们感动、感恩,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铭记这份情谊。


2010 年,麦达德老人在弥留之际召回了自己的小儿子,嘱咐他继续为烈士守陵。


那天,我见到了年轻的守陵人们,他们说:“这些中国的孩子永远都回不了自己的家乡了,没有亲人陪伴,我们就世世代代在这里陪着他们,不让他们孤单。”


几代人的心愿


一次重返巴基斯坦的旅程不可能打捞完失落了 40 多年的记忆。张京渡和田念胜都留下了不少遗憾。


张京渡没能去医院的南线驻地巴拉辛,但她觉得留些遗憾也好,以后还有机会再去。


而 2016 年,田念胜再次来到中国烈士陵园,守墓人艾哈迈德拉着他的手说,他想学会这些中国兄弟的名字,希望田念胜教他读一遍。 


田念胜带着艾哈迈德,从一区到四区,走了一个多小时:


朱法安同志,湖南省慈利县高桥镇花椒坪村人,1978 年 2 月入伍,1979 年牺牲。


钱良应烈士,安徽省太湖县小池镇新华村人,生于 1958 年,1979 年 1 月牺牲。


张长安烈士,安徽省萧县人,生于 1951 年 4 月,1976 年 10 月牺牲。


谢恒春烈士,江苏省赣榆县人,1965 年入伍,1976 年 10 月牺牲。


……


■ 中国援巴公路光荣牺牲同志之墓


我在巴基斯坦时间不长,但这一年半的烙印比我人生中的任何一段经历都深刻。


当兵的人很多,但在那样的年代经历过那段艰苦岁月的人不多。


身边发生了那么多凄凉的故事,让人心情沉重一辈子。


每当想起这些烈士,我都会想,如果能找到这 88 位烈士的亲属并带他们去巴基斯坦祭奠亲人该多好啊。


以前我没想过自己可以做,现在我会尝试着继续做下去。毕竟如今看来简单的一程,了却的其实是几代人的心愿。

 

BGM List 

1. Story FM Main Theme  - 彭寒(片头曲)

2. LA6 - moby(读信)

3. Zenda - Gustavo Santaolalla(画遗像)

4. LA8 - moby(大塌方)

5. 福气 - 彭寒(回国)

6. Iris - Brian Eno(秘筑中巴公路)

7. 美丽的国土 - 关牧村(重回巴基斯坦)

8. Our Own Roof - Nils Frahm(回忆往事)

9. Voice in the Eyes - Luigi Rubino(片尾曲)


*感谢:故事FM 听众路桥工程师宋茂祥,将两位讲述者介绍给我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张京渡、田念胜,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徐林枫,声音设计:孙泽雨,实习生:朱司帷,文字整理:徐林枫,校对:张博文,运营:翌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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