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京寻找一部日剧
2021-03-14 16:00

我在东京寻找一部日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摄影:糖匪(作者:糖匪,写小说的,出版小说《看见鲸鱼座的人》《无名盛宴》),题图由作者提供


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拍下那些照片,即使是三年后的现在,也没有什么头绪。有人说这是“莫名”修辞法,是懒惰的表达。可是,总会有这样的片刻——人被难以言明之物捕获,成为它的影子。


三年前的冬天,我又去了一次东京。那个城市去多少次都不觉得亲近,但那一次,我是专程去的,为了《spark》(中文译制:火花)


《spark》,2016年夏一部在Netfelix制作的十集日剧,根据又吉直树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两个漫才家在东京挣扎的故事。“地狱地狱地狱”。神谷咒骂着台前经过的观众。在那样机枪扫射般的咒骂声中,第一集开头音乐响起,夜空中花火绽放。在毫不含糊的热望和生命力震慑面前,我发现自己在发抖。第一次看到那样惊心动魄的烟花,屏幕里屏幕外都没有看过。黑夜不是死亡,是生之负重,是活人的痛苦。唯有“必须面对欲望,拼命坦率地活着”,才能与之对抗。片名spark,是德永漫才组合的名字,也是他和神谷的人生写照。


比起剧,书是弱音。可书又是契机。送书给我的朋友不会想到,那是一次谁也没惊动的游荡。靠着书中提供的零星信息,比如店名、路名,我试图进入到《spark》的现场,好像这个故事真的发生过。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把电视剧拍摄外景和事件发生地混淆了,也因此相信,如果能找到那些零落的地点,如果能站在那里,也许可以从中获得什么。


就是这样,被盲目推动着,我来到了东京。


结果狼狈得不行。东京太大了。想象中,凭靠若干地点名,以及剧照,我可以轻松找到“故事发生地“,但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一开始就是枯燥的信息搜集,比如计划路线,对比剧照,寻找可靠的参照物,以及查询末班车时间。要去的大部分地方,都是从未去过听过的。除了少数可以查询到具体地址的地方,很多场景只知道大概范围。最后,我只能半自愿地进入乱逛模式。


《spark》引导我进入的,是另一个位面的东京:高圆寺,上石神井,井之头公园,吉祥寺车站。没有美术馆,没有潮牌店,没有游人和相机,没有快节奏的步伐,没有精致得闪闪发光的人,但是却流动着异样的平实氛围。


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发现来到了一个散漫的世界。在某个不曾察觉的瞬间,现实忽然散了架。每一天都是。坐很久的车,按图索骥在最近的车站下车,然后走很长的路,到了大概区域,进入到似曾相识的场景,一边按捺住激动,一边选择一个方向前进。那个时候,东南西北已经失去了意义,全靠感觉,眼看天色一点点暗下,拿相机的手冻得发青。如果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某个地方时,我只能丧气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这里他们一定来过。


最开心的,是去井之头公园那天。因为好找,据说吉祥寺站下来就是。然而那天我走错了路,或者只是想在阳光下沿着玉川上水走走,于是从三鹰站下了。窄窄的河道,水光荡漾明媚,不像是冬天的样子。后来才知道那里是著名的风之散步道。经过赫赫有名的吉卜力美术馆,我朝全世界游客的朝圣地瞥去一眼,一个彩色的守卫森严的城堡,隐约好像看到一楼窗户里真人等高的龙猫。


相比起来,公园的入口几乎毫无界限。在剧中遭遇红帽子小哥的地方,的确是人们自由发挥才艺的地方,唱歌跳舞还有趴在地上画画的爷爷,全都是日常又平静的神态。旁边不远,幼童嬉闹追打,谁也不觉得干扰。穿过公园,就是剧中神谷经常站着的台阶,到了应该是武藏咖啡馆所在的位置,来回走了三次都没有找到。那是一条时髦街道,有成群打扮出挑的年轻人聚集,我开始慌乱,窜进一栋多层建筑,看到了咖啡馆的招牌。原来武藏咖啡馆是在二楼,里面坐满了人,必须等位,许多上了年纪衣着讲究的老人坐着,考究的台灯与杯碟。希微的灯光下看不清老板,但我想他不会给我续杯。


我感到错位,无论是公园还是咖啡馆,比陌生更陌生,因为许多微小的意外横生。比如剧中公园里躲雨的站台,实地去看,才发现小得如同微缩景观。同样的,还有武藏野八幡宫,神谷他们2002年新年参拜的地方。16年后我到了那里,实际只有三个篮球场大小。还记得向下俯拍巫女祭拜的镜头吗?何其庄严肃穆。真实的舞台几乎让我怀疑如何能进行神乐舞蹈。


那是最好的一天,因为阳光和森林,武藏咖啡馆的咖啡,以及口琴横街的老板,因为要寻见的地方都以亲切的面貌轻易出现了。而之后的时间,大部分被挫败占据。和最初的狼狈慌张不同,我的挫败也带上了散漫的味道。


最惨烈的一次是最冷的一天,按照神谷的郊游路线,徒步从池尻大桥走到二子玉川,却没找到斜坡和桥。大风里,眼睛都睁不开,两边灰扑扑安静的建筑,绝望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居然是个高档社区。鲜艳跑车和高级时装店告诉我,无疑走错了路。河边有人打棒球有人放风筝,狭窄的水道已经结冰。我掏出手机,居然冻死机。筋疲力尽。


现在,我该怎么描述当年那次东京之行?我可以清晰说出具体去了哪里,但让人烦恼的是之后的解释,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地方,偏远又平凡无奇,路名仅作为路名,建筑街道只作为建筑街道。在那里,在静谧的冬日,一个没有标志性建筑和文化符号的城市向我回望,回应着我的追寻。尽管这样的追寻没有意义可言,连追寻者本人即使在三年后也无法为其正名,可那些景物以自身存在慷慨地回应着我。


为什么我觉得高圆寺暮色里的寺庙钟声是温柔的,因为乌鸦飞过的天空,野猫走过的身影,一人宽窄巷的对面飘来的饭菜香味?为什么马场的街面萧条?因为快餐店窗户映出的食客背影,岔道口地下通道空白的墙面,迎面走来学生索然的表情?为什么上石神井那个曾经爱的居所无可替代?因为那里天桥的蓝色特别努力地模仿着天空,因为学生打球时的笑声传得很远,因为好看的棉被可以随便摊开,因为迎面走来的阿姨会问候我这个陌生人,她说,晚上好啊。


与其说我是在用眼睛和相机来看,不如说是我酸软的腿脚在看。我天真地将自己放在模糊假想中,幸运的是,追寻本身的严酷和辛劳消解了本来可能有的自以为是。


我走进东京,鲁莽地开启了一次所谓的花火巡礼。我想找到他们生活的痕迹,找到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据。我希望他们活过,并且仍然活着。


神谷他们常去买醉的小酒馆就在池尻大桥附近。坐东急电铁到池尻大桥站下。人在阴影里还不觉得什么,但抬头看到那么蓝的天空,明白自己身处沟壑,离好天气很远。


从池尻大桥步行到三轩茶屋。一路上在阴影里走,原来那两个人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很有年代感的三层楼公寓。阳台还有晾晒的衣服。真想向他们挥手问好。


园子里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到路面,让人难以相信是在现代城市中。猩红的鸟居以醒目的姿态歪斜在园中。对面大楼里的人每天能从阳台看到这景象——被杂草簇拥的神域入口。


儿童乐园像岛屿一样,存在于居住区。还有不少坐着发呆的地方,对成年人也很友好,并且格外仁慈地没安置什么正经健身器材。


到站下车时,日头西斜。我加快脚步,目光却仍然被街心花园独自玩耍的小男孩吸引。他站在干涸的河道中,在石块间钻进钻出,好像整座山都是他的。


找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是看到围墙认出来的。






惊讶地发现厕所上面那座钟是走着的,每分每秒地向前流逝。我眼前看到的,是那一年里最后一次落日发生的平常小事。




摸到德永住的高圆寺附近时,天几乎黑了。二手店,咖啡店,唱片店和两层楼的民居混在一起,有时候拐进很窄的巷子能闻到从屋子里飘出的饭菜香味,油腻腻热烘烘的。走到巷子深处,人类世界似乎远去,只听到雀鸟鸣啭,声音清亮激跃,获得声音自治权的鸟们彼此应和,各个声部交汇接近喧闹,就在那个时候,寺庙的钟声响起,一头撞进油烟味,鸟鸣声,黑黝黝的树篱剪影中,在暮色里声声回荡。这一片有着六七十年代的风貌,一切仿佛触手可得。图为高圆寺一角。


没有找到德永住的小楼,但是见到了橘子。意外地在高圆寺的一角见到挂满枝头的橘子。伸手就可以摘到。


去井之头公园那天,我走错了路。从三鹰站下,窄窄的河道,水光荡漾明媚,不像是冬天的样子。路边是有年代感的和式建筑。


事后知道,河虽浅,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川上水。沿河这条小道就是著名的风之散步道。太宰治生前游荡的地方和墓地就在附近。听说他曾经在这里投河自尽未遂。也许是巧合,一年后我误打误撞去了他投河殉情的东北荒地。在那里,他难得成功一次。


休业中的船坞。折纸一样的船只,精心聚拢成圆形,静穆中透着喜悦。


剧中公园里躲雨的站台,实地去看才发现小得如同微缩景观般。


井之头公园得名于这片底下涌水湖,由德川加光命名为井之头池,意思是引水道的源头,以及“没有比这里更好喝的井水”。一句话概括这个公园,恐怕就是“没有比它更像公园的地方”。


在片中遭遇红帽子小哥的地方,的确是人们发挥才艺的地方。除了歌者舞者魔术师,还有趴在地上画画的爷爷,近看才知道他在临摹树的纹理。


穿过公园,踏上剧中神谷伫立过的台阶。


明明看到武藏咖啡馆的招牌,来回走了三次都没有找到店。




武藏咖啡馆是在二楼,里面坐满了人,必须等位。许多上了年纪衣着讲究的老人坐着,和考究的台灯与杯碟相映成辉。


新年了,口琴横街上大部分小馆子拉起了卷帘门,关张过年了。


武藏野八幡宫。神谷他们2002年新年参拜的地方,16年后我到了那里,实际只有三个篮球场大小。





去高田马场那天,下车时,天气忽然阴沉。从站口走到事务所所在位置大概有两三站路,右边铁轨,左边交替变换的街景。和阴郁天空相对的,是各种奋力向上,身姿歪斜的竖立物,比如儿童公园里游玩设备,比如巨大的树干。那个因为天气变得萧瑟的地方,连建筑之间的缝隙都给人很努力的感觉。


事务所所在的街道。




下午去了上石神井。天气转晴。经过一户建,带庭院的老式建筑,还有整洁廉价的公寓楼,还有学校,还有街角一小片竹林。这一带散发着柔和温暖的气息。远远听见孩子们在操场上激动喊叫,反而觉得时间过得更慢了。小店橱窗里展示着年轻人绝对不会用的被子。即使在中央通走着,也见不到几个行人。铁路交叉口那里是个例外,响铃单调急促,聚集在安全栏杆后面的人共同履行着神秘仪式,等待列车呼啸而过。






最惨烈的一天,也是整个行程里最冷的一天,按照神谷的郊游路线,徒步从池尻大桥走到二子玉川,却没找到斜坡和桥。大风里,眼睛都睁不开,两边是灰扑扑安静的建筑。我也想要一套红色线衣。红得像团火苗。



火花 (2016)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糖匪(作者:糖匪,写小说的,出版小说《看见鲸鱼座的人》《无名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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