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收入陷阱”是文科生的锅吗?
2021-04-27 17:35

“中等收入陷阱”是文科生的锅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捷、方可成,编辑:苏小七,题图来自:《死亡诗社》


前几周,央行发表了一篇工作论文,论文最后一段的非主旨部分出现了一句话,像是扔进水里的炸弹一样,激起了强烈反应。原话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


文科与理科,是一个时常被提起、很容易引起争议,甚至会引发鄙视链和口水战的话题。对于这个经久不衰的偏见,今天我们希望向你分享来自两位不同领域学者的看法。


文科生真的会把经济带向深渊吗?看理想主讲人、经济学者梁捷认为,从已有的经济学研究来看,并不能完全分析出文科生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更何况,如今的学术研究中,文理科边界的早已被广泛打破,一些数学工具在各个学科都获得了广泛的应用。


《放晴早安》的主理人方可成则提出,二元对立的思想容易把我们带入“死胡同”,本就不应该用文科生、理科生这样的标签,把人分成不同的类型,甚至还要分出个高下。文科和理科之分,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具体的职业路径,它不应该意味着我们就变成了不完整的人。


一、文科真的影响经济发展?


文科生在人群中的比例是否会影响一个国家的经济水平?这确实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引发争论的这篇央行工作论文,主要讨论的是人口问题,但在论文最后的政策建议部分,却突然加入了一句“一些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的文科生太多”。


这句政策建议与正文没有直接关系,也没有举出理论和研究支持,甚至论文作者自己都没有对这个命题进行展开论证。


梁捷:文科生与经济发展的实证检验


虽然这篇论文的说服力不高,但确实曾有许多经济学者就这个话题做过正经研究,我想介绍一篇重要的论文,由三位资深美国政治经济学家Murphy,Shleifer和Vishny合作,题为“人才配置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于1991年发表在顶级期刊《经济学季刊》上。*Murphy, Shleifer, Vishny, The Allocation of Talent: Implications for Growth,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ume 106, Issue 2, May 1991, Pages 503–530)


在这篇论文里,他们搜集了世界91个国家中工程类和法律类大学生入学的比例,检验了人才配置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其中有55个国家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国家,大学生比例也较高。剩余的国家经济不是特别发达,大学生比例也不高。


他们发现了显著的结果,工程类人才比例和经济增长在一定程度上正相关;另一方面,法律类人才和经济增长负相关。这是数据显示出来的相关性,而要进一步解释其中的机制并不容易。


有一种解释就是,工程类人才擅长创造财富;而法律类人才主要工作是分配财富。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法制不够健全,分配财富的过程中一定包含了严重的寻租,也就是俗称的贪污腐败。法律类人才比例较高,未必有助于一个国家法制建设,反而有可能增加一个国家的寻租水平。


《隐秘的角落》


所以单纯从结果上来看,好像法律类人才对于经济增长没什么帮助,而工程类人才较有帮助。但是,要得出这个结论,我们必须极为谨慎,至少有以下几点需要注意。


第一,这几位学者的研究,只显示出工程类人才、法律类人才与经济增长速度之间的相关性,背后的机制解释尚且不能令人信服;


第二,这篇论文发表于1991年,使用的更是1990年以前的数据,距今已有三十年。而在这三十年里,各个国家无论是经济发展模式,还是法制教育模式,都可能出现巨大的变动,使得原有规律失效;


第三,不同国家的法律体系不一样,不能指望一个印度法学毕业生与英国法学毕业生能同等有效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第四,今天的工程技术也与过去完全不同,而且很多领域还需要细分。同样是“IT人才”,既可能指向芯片公司做研发的工程师,也可能指向在组装电脑的工人,两者所需教育水平存在天壤之别;


第五,论文中也只是讨论了法律类人才和工程类人才,并不是文科和理科。法律人才与工程人才与经济发展的作用管道还相对清晰,而更基础的文科、理科人才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就要复杂得多。


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办法明确地界定和描述文科生、理科生,更没有办法估计这两类人对于经济发展所作出的贡献。这是我从当前经济学研究中看到的现状。


二、文理科之间的差距,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小很多


从目前的经济学研究来看,并不足以准确分析出文科生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另一问题则是,文理科之间真的存在明显的边界吗?


梁捷:文科与理科的距离


如果采用世俗的文理科两分法,那么在每个领域里,我们都能找到分析型和直觉型这两类不同风格的研究者。比如康德的哲学,就具有很典型的“理科生风格”;而海德格尔的哲学,就更接近日常许多人所定义的“文科生风格”。


比如,哲学这门学科就同时要求文科和理科的思维训练,并且不断地与其他学科交叉互动,许多其他领域也一样。


以历史为例,用量化方法研究历史,已经成为目前历史研究中的一股不可忽视的潮流。


有一次我跟一位历史学者聊天,他就感慨说,我们历史学已经快要分裂成两个学科了。一个学科以古代史为代表,因为材料有限,所以主要还是采用传统方法解读辨析经典史料;另一个学科以近代史为代表,不可能有人穷尽读完近代史的所有史料,所以必须借助一些理论、工具来帮助解读。


目前,诸如抽样统计、回归分析、地理信息系统、大数据、人工智能,这些工具早已经在历史学研究中大显身手。这位学者说,我们研究近代史的,未来会与你们研究经济学的越来越近,而与研究古代史的朋友越来越远了。


我很同意这位朋友的观点,在现代学术研究中,原有的根据研究对象不同而划分学科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对于大多数学者而言,重要的不是研究什么,而是怎么研究,使用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工具。


不妨举一个我个人经历的例子,在国外求学期间,我有一位好友是气象学博士,主要研究靠近南极的一个无人荒岛上的气象变化,我则在做经济学研究。


两人虽然很熟,但几乎从未讨论过各自的专业研究。有一次我心血来潮,问他如何研究那个荒岛上的气象,他告诉我,主要使用一种名为主成分分析(Principal components analysis,PCA)的数学方法。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也很熟悉这种数学方法。


简单来说,这是一种“降低维度”的统计方法。比如说,在餐厅里向顾客做问卷调查,尝试研究影响消费者满意度的因素。


分析问卷数据后,我们可能发现有几十个指标都与消费者满意度相关,比如餐厅装修、灯光明暗、噪音、上菜速度、菜品分量、定价、服务员的微笑与道别、倒水次数、结账速度等等。


不同指标对于满意度的影响程度不同,有强有弱,指标之间也会相互影响、甚至抵消。可这么多的指标,对餐厅来说,该从何下手呢?


这时候,主成分分析就可以一展身手了。通过这套数学计算方法,我们可以有效地将三十多个变量降低到三、四个主成分,比如餐厅装修、灯光明暗、噪音都可以归入一个成分,称为“用餐环境”,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装修,占比50%,其他因素都只占20%等。


以此类推,就可以通过主成分分析,总结出用餐环境、菜品质量、服务态度这三个影响消费者满意度的主成分,并且明确各个成分所占比重。如此一来,餐厅经理就会明确知道,通过哪些管道可以花费最小代价取得最大成果,有效提高消费者满意度。


主成分分析原本需要复杂的矩阵运算。但在今天,数学软件已经高度发达,这些运算程序早已有人编写好,我们只需要导入问卷数据,输入一条命令,就能直接看到主成分分析的结果。这是一种大多数经济学家都熟悉的、很常用的分析方法。


回到气象学,这位博士解释说,他们安装在荒岛上的机器设备,每天能传来大量数据,比如光照、温度、湿度、风向、风速、海面温度、洋流、潮汐等,数十个指标都有可能影响地区未来三天的降雨概率。但每个指标对降雨的影响不同,并且可能相互作用。


与上文所讨论的消费者满意度问题相比,两者面对的是非常相似的数学问题。主成分分析法在这里也很管用。通过数学运算,我们可以有效“降维”,总结出影响未来降雨的几个关键性指标。


不仅如此,后来我又在其他地方不断地看到类似的模型。比如说,如何将一张高分辨率的照片文件有效地压缩成为一个占据空间较小的照片文件?虽然一直在使用各种压缩软件,但是我对于算法一窍不通。后来我读了一篇介绍图像压缩算法的文章,发现这不也是主成分分析法吗?


原来,屏幕上的每张图片都由指定数量的像素所构成,像素数量越多,图片的清晰度就越高。而每个像素的颜色,又是由红、绿、蓝不同的像素点组合叠加构成,任何图片都可以用一种矩阵形式来表示。如果一张图片所包含的像素更多,那么构成的矩阵就越大,所需要的存储空间也就越多。


压缩照片,本质上就是对这个矩阵进行数学变换,找到一个可以大致保留原有矩阵特征的小矩阵。主成分分析就是处理这种问题的一种简便有效的工具,我们只要提取出十个、二十个主成分,就能把矩阵规模大幅度缩小,也就实现了压缩。


在屏幕上显示的时候,软件基于这个小矩阵还原图片,还可以保留原图90%以上的特征。看完这篇文章,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图像压缩算法对我而言也失去了神秘感。


《孩子王》


又有一阵,我开始关心“人类从哪里来”这个根本性的命题。《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第一季里用很大的篇幅讨论这个问题。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的研究团队在古人类DNA研究领域已经取得大量成果,不仅有力证明了当代人类起源于非洲,还能分析不同族群的相互关联,判断在哪个时间段出现重要分化。


我完全没有生物学基础,也不懂得各种DNA有什么区别,从来没有指望自己能够理解他们的研究。但有一次,我偶尔打开一篇他们的论文,读下去,竟然发现自己都能读懂,因为他们使用的工具,又是我所熟悉的主成分分析法。


原来他们把搜集到的各种样本数据放在一起,DNA可能的结合位点可能有很多,于是就用主成分分析法降维,找出几个可能影响DNA的主成分。进一步分析这些主成分的历史含义,就可能与历史上的几次重要的民族迁移对应上。这些“高深研究”背后的数学基础,原本就是非常浅显直白的。


以上介绍的几种主成分分析法的应用,跨越了经济学、气象学、计算机科学和人类学这几个完全不同的学科。但是这些研究却共享一种常用数学工具,文科生就能轻易掌握的数学工具,使得我这种“外行”也有机会能够理解这些高深学术的主要思想。


很多时候,文科与理科之间的差距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小很多。


——摘编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别怕!这就是经济学》

主讲人:梁捷


三、理科和文科从来不是对立的


网络上许多争论文科生和理科生谁更有用、谁更有趣、谁更能为国家做贡献的话语,很多时候是陷入了一个二元对立的陷阱,好像文科生和理科生是来自两个星球的生物。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方可成:给社会做贡献,需要分文理吗?


以自己为例,我高中时参加数学奥赛,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数学和新闻真的差距那么远吗?


数学讲究逻辑推导,做调查新闻、写评论文章也是一样的,一步步证明一个数学公式,和一层层揭开一桩丑闻黑幕,不是挺相似的吗?数学运算中不能搞错一个数字、一个小数点,写新闻的过程中也需要同样的细心和严谨。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文科生感性,理科生理性”。讲求事实和逻辑推理,理性思考和解决问题,从来都不是理工科学生的专利。能想象一个历史学者不讲史实和考据、一个哲学学者不讲逻辑、一个经济和法律学生不遵从理性思考吗?文科生同样是不能缺乏理性的动物。


反过来也是一样,理工科学生也不是“木头人”,他们在从事自己的专业和职业的过程中,一样也有感性因素的驱动和参与。不少数学家讲自己为什么研究数学,因为他们被数学公式的美深深打动和吸引。这种触动心灵的美感,是一种很重要的感性体验。


同样的,有人研究天文,研究宇宙,是因为从小就对宇宙的奥秘感到好奇,研究野生动物,是因为对人类之外的生命感到好奇,这种好奇心驱动了许许多多科学家的研究,它也是一种感性因素。很多医生、工程师,在工作中也有不少感性因素的参与,因为他们想给世界带来更多的快乐和舒适,尽量减少人们的痛苦。


所以我觉得,所谓理性感性的二元对立在文理科上面是不存在的。一个完整的人,不管学理科还是文科,都会兼具理性和感性


《隐秘的角落》


在央行的这篇论文中,还透露出另一种二元对立,那就是理科生和文科生在社会中的角色和作用似乎是不同的。论文的主题是讨论人口问题,最后之所以要提到文科生理科生,是因为要解决老龄化背景下的生产力不足问题。按照作者的看法,理工科学生是更有生产力的。


这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刻板印象,就好像学理工科的主要目的就是投入生产,扮演所谓的“工具人”的角色。比如不少人觉得,文科生只会空谈,总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理科生才是埋头做实事的。


这里面暗含的二元对立就是:为社会作出贡献,只有埋头生产这一种模式。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我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海洋生物学家,她写的《寂静的春天》一书,揭示了杀虫剂对生态系统的危害,开启了全世界的环保运动。她显然是一个批评者,一个通过说话而不是建造来发挥影响的人。但是,她对世界进步和民众福祉的贡献,无法忽视。


第二个例子,美国传染病专家福奇博士(Anthony Fauci),他曾经多次直白地批评总统和政府抗疫不力。他在参与政府抗疫的同时,也用科学直接回击前总统川普散布的虚假信息。他的工作既要埋头部署抗疫的措施,又要不断地表达、沟通,乃至直接批评总统。


第三个例子,史上最著名的“理科生”爱因斯坦。他不仅是科学家,而且是和平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他曾经写文章批评资本主义,论述社会主义可以如何解决社会问题。他还曾经和罗素共同发表《罗素-爱因斯坦宣言》,直接反对战争。这样的宣言同样是对于人类社会的巨大贡献。


和爱因斯坦合作推出宣言的罗素也是理科生,他是数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罗素坚定地支持社会正义和改革,早在一战期间就因为参与和平运动入狱半年。后来在越战期间,他又被指控“煽动他人非和平参与反核示威”而被判两个月监禁,那时候他已经89岁了。


罗素的老师怀特海也是兼具数学家和哲学家的身份,同时还是一名教育家。怀特海曾经说,技术教育(technical education)和人文教育(liberal education)之间的对立其实是一个谬误,因为只要是合格的技术教育就必须同时有人文教育的成分,而人文教育也同时必须是技术的。


这里大致可以将技术教育理解为理工科,人文教育理解为文科。所以按照怀特海的说法,理工科和文科从来都不是对立的,而是应该同时存在于完整的教育之中。


怀特海有一句名言是,“教育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五彩缤纷的生活。”而要能够拥有五彩缤纷的生活,就需要通过教育培养出完整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几何与诗歌同样重要,自然与历史同样重要。


文科和理科之分,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具体的职业路径,它不应该意味着我们变成了不完整的人。


无论学的是物理还是文学,一个人的底色都应该是追寻真理、讲究逻辑、尊重他人、关怀社会,尽自己的努力去理解和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在遇到不公不义的时候发言和行动。


以上没有任何一点,是文科生或理科生独有的特质,也就没有必要给自己和他人打上文理的标签互相鄙视。


——摘编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放晴早安》

讲述:方可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捷、方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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