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手上写诗,一个农妇逃离生活的出路
2021-06-19 19:56

在快手上写诗,一个农妇逃离生活的出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液态青年(ID:liquidyouth),作者:李一鸣,原文标题:《在快手上写诗,一个农妇逃离生活的出路》,题图来自:液态青年


“出圈”之后,她一心想离开村子,离开丈夫,离开现在的生活。


自今年2月份以来,到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丹阳镇薛岗村找韩仕梅的人一直没断过,他们中有记者、律师,还有拍纪录片的学生。以前在厂里做完饭,韩仕梅会在自己的宿舍呆着,那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现在,她得发条语音给那些来寻她的人:“你们来不?要来我现在回去。”


以前,韩仕梅是个普通的河南农妇,2021年1月份,她因在快手上写诗成名。她藏在电动车收纳盒里的身份证上,姓名一栏,写着“韩花菊”三个字。她说这是当时负责登记的妇女主任的失误。但这在过去也不碍事。直到最近,她用身份证的机会才多了起来——先是年前配合快手的工作人员给自己的账号办认证,最近则是和记者学着怎么在网上买火车票,以及跟着律师到县法院办离婚。


知道家里有人要来,丈夫王中明倒了班,在屋里陪着,一边倒茶一边念叨:“这个来采访那个来采访,采访完了你们都赚钱去了,俺们啥落不着。”他是之前韩仕梅接受采访时口中的“智障老公”。他语速快,口音重,更多时候只有韩仕梅才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滚!滚!”韩仕梅几次打断了王中明的絮叨,“你掉钱眼里了!”终于,被坐着的韩仕梅踢了一脚后,王中明不再说话,默默地点起一根烟。他的眉骨左侧留了一点疤,那是一个多月前骑电动车跌的。韩仕梅说,王中明其实也没有严重的智力缺陷,只是做事太直,没法控制情绪。


成名以来,越来越多人找到韩仕梅,她也开始向越来越多的人倾诉自己的故事。2021年1月,她曾经向全现在讲过这个故事,“我初二只读一季穷退学了,我学习名列前茅。母亲又把我卖给了智障老公。直到现在。”


写诗让韩仕梅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但最近她已经五天没写诗了,从快手上的作品列表看,她很少出现如此长时间的空档。“有啥想问的你就问,早点问完了,你心安我也心安。”韩仕梅有些心烦。


“出圈”之后,她一心想离开村子,离开丈夫,离开现在的生活。


韩仕梅在田野里行走。李一鸣 摄


村外人


从地理上讲,韩仕梅没住在村里。一条主路自西向东贯穿村子,内邓高速将其拦腰斩断,一座桥从公路上跨过,韩仕梅是桥东边唯一的住户。今年4月,三名重庆大学学生来拍纪录片,在薛岗村里转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她的住所。


韩仕梅家的外墙上,还留着2012年内邓高速修建时项目组租住在这里时留下的标语。李一鸣 摄


村里很久没发生过新闻了。有村民对全现在回忆,上次有记者到村里,还是五年前曝光村庄周围的“私厂”。“私厂”以石棉厂、炼铁厂等重工业企业为主,最严重时,烟囱冒出的黑烟能遮住太阳。直到今天,河流下游依然受到污染,“水都有毒”;靠近工厂的庄稼地也会减产。


九重镇改名丹阳镇已经十三年了,但当地没人使用这个新名——那个名字代表的楚国旧都早已被淹没在西边157米深的丹江口水库。如今,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江浙一带打工。韩仕梅以前工作的服装厂里,也印着红底白字的标语,“劳务输出脱贫致富”。这座几乎全是老人和小孩的村子似乎是静止的。


是韩仕梅,让这里出了点动静。


前不久,有摄制团队带着全套设备开进来,拍路,拍人,拍房子,拍牛羊。村里老人们说,“不知道有啥好拍的”。也时不时有人操着普通话跟他们问起韩仕梅的住址,老人抬手向东一指,“过那个桥”。在村里,她被唤作“叶”,那是韩仕梅的小名。


从镇上到薛岗村,可以花十块钱坐三轮助力车。冯金柱是其中资历最深的车夫。他就住在薛岗村的隔壁,和这边乡亲们都熟络得很。他本是开拖拉机的,农业集体化终结后,大型机械再开不上已经被分成小块的土地,他便到镇上拉客为生。


从九重到薛岗,开过公路,穿过村庄,一路上认识韩仕梅的人越来越多。冯金柱说,韩仕梅能干,有挣钱的本事,他还知道她的老公反应迟钝,时常到镇上给人理发。


村民们提到韩仕梅,总会这样勾勒她的外表: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力气大,“你跟她打架都打不过”。相传,九重镇王姓家族的祖先是元明迭代时期元朝皇室后裔,逃难时落脚于此。但王中明身材瘦小,跟昂首挺胸的韩仕梅站在一块,像是将军身边的小兵,相比之下,后者才更像是忽必烈的后代。


和韩仕梅自己描述的一样,村民们眼中,她能干、勤劳、会持家。韩仕梅家的二层楼房从中间一分两半,其中一半出租给附近工地上的工人们当宿舍,一个月一千块钱。但村民们不会在这方面讲太多,因为这“不是女的该做的”。还有人说,王中明正常得很,倒是韩仕梅女人当家,儿子结婚的事没办好,精神出了点问题——老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压力太大了”。


韩仕梅写诗的事更没什么人提。老人们用的基本都是直板老人机,很多人年轻时外出讨饭,大字都不识几个,更别说读诗了。有人听说韩仕梅会写诗,觉得奇怪,“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才写诗,平民百姓也能写诗?”“写首诗交上去,国家得给她发钱吧?”


囚徒


韩仕梅不跟村里人来往已经好几个月了。


问起缘由,她低下头划拉起手机,沉默几秒,吐出两个字:“自卑”。王中明的亲戚们紧挨着住在高速公路的另一边,韩仕梅如今很少会跨过那座桥。


韩仕梅和自己的诗。图片来源:局外人视频


一切都是因为儿子那场失败的婚姻。儿媳刚过门两个月就出走,还带走了腹中的孩子。家中出了这种事,自然丢脸。更何况,之前接受采访时,韩仕梅忍不住吐槽过儿子的婚事,说他被“宠成个妈宝”,大学毕业后因肺部的一处阴影被工厂拒绝,一直在家里呆着。说自己为他那桩彼时摇摇欲坠的婚事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


文章很快被转到韩仕梅厂里的同事那,有两个女工见她就讲:“看看给你儿子写的啥”。儿媳妇也一口咬定,说是韩仕梅找了记者“曝光”她。韩仕梅反复解释,被采访是因为“人家说我写的诗贴近现实”,可媳妇一口咬定,韩仕梅“咋说(都)不管用”。


在薛岗村,韩仕梅是女人当家的孤例。儿子破碎的婚姻,让本就是异类的她遭遇了更多偏见。“他们家的事全都是她一手操办,这事不成功,那不是乱了套了。”村里的老头提起这事,拿道理掰扯。


老头说,在村里,自己家就管自己家,这叫“私房问题”,外人不干涉,自家也不兴说。韩仕梅之前跟记者说自己被三千块卖给王中明这事,在老头看来,也非违背伦常,倒是师出有名,“那叫说媒,不叫卖”。更何况,“女人,更不能讲这些。这是你一个人的事”。


韩仕梅总说,是自己扛起了这个家。为了挣钱还债、盖房,养儿女,她除了种地,还跑到村附近的工地上干小工,扛过水泥,捆过钢筋。那时候,王中明给人剃完头就拿钱去茶馆赌,总输,有一次,一晚上输掉了180块钱——他给人剃个头才能挣五块钱。嗜赌的习惯直到十多年后才改掉,王中明认为,这代表着自己对这段感情的付出。


韩仕梅扛得住水泥,可扛不住别人的嘴。为了躲开成名后的那些议论,韩仕梅不再跨过那座桥。在桥的这一头,是王中明寸步不离的监视。


儿子结婚之前,韩仕梅和王中明说好了,事情办完,俩人就离婚。韩仕梅表示,自己当时只是说说,并没真心要离。


可老头当真了。儿子完婚后,韩仕梅觉得,自己“每天都跟他的囚犯一样,天天被看着”,“没一点自由空间”。以前,两个人在家各玩各的手机,一个写诗,一个听戏。但现在,只要韩仕梅稍稍离开他的视线,比如在工厂宿舍多呆一会,王中明就会把她“抓回来”。


“他不懂,不懂得什么叫自由。”韩仕梅寻思,老头可能觉得,儿子的媳妇跑了,自己的媳妇不能也跑了。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在韩仕梅眼中思维和举止都像孩子似的的王中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因为怕老婆跑掉,从来不做家务的王中明,破天荒给她洗了两三次衣服。


原本,在被“囚禁”的日子里,诗歌是韩仕梅唯一的独立领地。但成名之后,这块领土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今年1月29日,有广东的记者说要到村里采访韩仕梅。王中明在旁边看到消息,一把把手机夺了过去,要求韩仕梅发消息拒绝——这部手机,现在成了他危机感的来源。


到韩仕梅家的人会发现,王中明没有明显的智力缺陷,但情绪不太稳定。有时上一秒还在给人倒茶,下一秒就会对来访者破口大骂,推人出门,警告“别让我再看到你”。相较而言,男性明显更不受欢迎。“男的和男的聊,女的和女的聊,男的和女的在一块算啥子?”王中明觉得,无论任何年龄的外来者,只要是男的,都存在把韩仕梅勾引走的危险。


今年2月4号,澎湃新闻来拍视频。来的是两个女孩,韩仕梅觉得这次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当王中明和外来者独处时,冲突爆发了。那天是小年,一起吃过晚饭后,王中明提出要骑摩托车把两位记者送回住处。刚走到村口,王中明就把两个人放到路边,推着让她们走;两人刚走不远,王中明就追了上来,盯着她们删掉了韩仕梅的微信,又说,如果明天还去他家就打死她们。


对那些遭遇了王中明驱赶的客人们,韩仕梅觉得内疚,但也无能为力。


“如果有台微型摄像机你就能明白我的生活”,她告诉全现在,“他像粘在我身上一样” 。上个月又有记者要来,韩仕梅骑电动车去接,刚出门不远,还在吃饭的王中明放下碗就从家里撵上来,问她干啥去,把她拉回了家。前些日子,韩仕梅上娘家所在的村去,王中明又追上来。韩仕梅索性跟他说:“我要想跑我从厂里头就跑了,还叫你看着我跑?”


这个家越来越让韩仕梅感到窒息。王中明想要占领她生活中的所有空间,他会在韩仕梅不在时偷偷打开她的手机翻看。如今,韩仕梅每天都会清空微信记录。


在那些被删除的聊天记录里,装着韩仕梅的欲望。


欲望


韩仕梅不会避讳谈感情话题。“我也有一种欲望。”得知村里人认为她不该把私人问题随便跟外人说,她直接回了一句“那我就要到处说”。


那是对于爱,对于情感的欲望。这种东西,王中明没办法满足。


韩仕梅管王中明叫“俺们家那老汉”,对这个男人,她的感情是复杂的。每次被问到爱不爱的事,王中明会说:“俺们都几十年了,哪没有爱?”他觉得,他为了家庭干活、戒赌,分担家务,就是一个丈夫顾家、爱妻子的表现。但韩仕梅会摇头:“他不懂得啥叫爱。”


如果非说有爱,韩仕梅觉得,自己对他顶多算是母亲对孩子的爱。之所以没离开这个人,也是因为这点牵绊。持家几十年,她习惯了担任照顾者的角色,也不得不接受和对方绑在一起。


韩仕梅的丈夫王中明。有带着影像设备的人到家里时,他会让对方帮自己照相。李一鸣 摄


韩仕梅说,她老汉离了他没法过。有一次,俩人“刚嘴”(吵架),韩仕梅跑到工厂宿舍住,王中明跑去寻。他让韩仕梅打开门,讲两句就走。后者打开门,王中明讲了半天。“说完没,说完了可以走了吧。”韩仕梅刚关上门,就听到王中明在屋外头睡下的声音。她只能又打开门,把他接到屋里。外面是瓷砖地,韩仕梅怕他着凉感冒。


今年过年那阵,韩仕梅又提了一句离婚,结果王中明把嗓子都哭哑了。“他一哭,我心软。”韩仕梅也就没再接着往下讲。


但心软不是爱。韩仕梅想找爱,也确实有爱找上门来。成名之后,爱更多了。


韩仕梅一天到晚手机不离手,一闲下来就翻快手上的消息列表,打开一些人的主页,一个一个视频挨个点赞——包括那些她嘴上说着厌烦的“追求者”们。韩仕梅算了下,他们总共有十几个。


没人说得清那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爱她,其中一些男人有老婆孩子,可韩仕梅说他们都“会说得很”,就是说,很会讲情话。这是50岁的她在之前的人生中从没听过的话。


刚在微信上回完消息,韩仕梅又打开快手,带着红点的消息提醒占满整屏,一个用户连着点赞了她的十几个作品。韩仕梅立马认出来,这是她那些追求者中的一位。她点进这人主页,也点了一串赞。


“这个货,稀罕我得很!”韩仕梅不给人备注,但能清晰地记住每个“追求者”的所有信息点,比如这人是卖海参的,学历是小学五年级。韩仕梅告诉全现在,这人刚加她的时候,总和她“说害话(不好的话)”,后来被她教训修理了一顿,就不说了。现在,韩仕梅说,他天天在她的诗底下“拍马屁”,“给你吹得不得了”。


“这人诗写得也怪好”,韩仕梅接着点进他的主页。他大部分视频,都被韩仕梅赞过,但关于诗的内容似乎只有一条:“孤舟远影夕阳下”“友对下联”。韩仕梅评论:“彩锦绘制半边天”——她是第一个对出来的。再划到男人的前一个视频,韩仕梅在下面评论,“你不加关注我信息发不过去”。


韩仕梅说,这男人会书法,还要送她几幅他自己的字。在他的主页上,确实能找到几个书法视频,可视频里的手手指纤细,还涂着红色指甲油,实在无法把这只手和他自拍视频里那个小眼睛、长脸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但韩仕梅深信不疑。她给这个男人留言,“诗做得牛”“字写的(得)真漂亮”。


“我没遇到过骗子”,韩仕梅说。2021年1月,听说有人采访她,厂里同事提醒,你别遇上骗子了。韩仕梅不信,“我都穷得叮当响,骗我做啥”。


前些日子,韩仕梅跟女儿说,如果能找到一个有担当,对她好,还能照顾她两个孩子的男人,她就离婚,去跟那个人在一起。女儿说,这样的男人不存在。


韩仕梅笑笑,没接着往下说。今年4月24号,她写了首长诗,《单鸟》:“没有你的日子里,夜是那么漫长,我数着星星数着月亮,泪滴打湿了衣裳。没有你的夜晚我心无处放,在霓虹灯闪烁的十字路口彷徨,我好想拽着你的衣衫,带我去远行。初春的太阳光芒万丈,照射着我心灵深处的每一个角落,暖意洋洋,我好像倚偎在你身旁,听着你的心跳,吻着你的脸庞。”


韩仕梅在读诗。李一鸣 摄


像成名作“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一样,这首诗也写得直白。


韩仕梅确实有惦记的人。


后来,韩仕梅的离婚律师询问她目前的感情状况,她复制了几段文字发了过去——它们一直躺在韩仕梅的微信收藏里。律师读了两段,回复说“是骗子,阿姨”,韩仕梅回“谢谢你知道了”。


韩仕梅说,那个人告诉她,等他病好了,就和她永远在一起。某个下午,她把这件事偷偷讲了三遍,带着和闺蜜分享秘密的羞涩和窃喜。


韩仕梅终于被找到了,她好像已经为此等了很久。


寻找韩仕梅


成名带给她的改变远不止这些。


今年4月初,重庆大学学生齐思贤和两位同学到韩仕梅家拍纪录片,作为她们的毕业作品。齐思贤是从局外人视频制作的《在墙里写诗的农妇》中认识韩仕梅的。在视频中,韩仕梅写诗只是为了缓解生活的苦闷,但依然会坚守家庭。齐思贤觉得,她能够通过写诗这种“连我们这种所谓接受过一点高等教育的人都想不到的娱乐方式去抒发自己的精神世界”,“很难得”。


到韩仕梅家后,她发现那部视频更像是“田园牧歌”。写诗并不能让她“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找出一点属于自己的色彩”,而是她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


相机里的韩仕梅。李一鸣 摄


韩仕梅会给每个采访他的人拍下照片,附上诗,发到短视频平台。即便是追到工厂后厨,让她感觉到打扰的记者也不例外。她会在照片旁边写上,“裁纸无字信笺寄,邀思春城忆江南”。照片里的人姿态各异,有的在用手机拍照,有的在调试设备,有的在操纵无人机。


韩仕梅能清楚地记得微博上那些关于她的报道与视频的阅读和观看数。但相比具体内容,她更在意的是下面的评论。看到评论中有人支持她夸奖她,她就开心,“有个男的抨击说我写的不是诗,下面就有个女孩反击他,说我写的是诗”;另一条评论说她“浑身锁链也锁不住的才华”,韩仕梅笑,扭过头问,“你觉得我有才华不?”


在知乎上,有答主说她“自我意识只能说初步的萌芽,还没来得及觉醒,她要的不是找到一点点自我,而是彻底捣烂,捣碎那些彻底禁锢在她身上的枷锁”。这位答主为韩仕梅的意识不到位而感到遗憾:“既然写诗,必然要多看诗。古代诗歌中‘孔雀东南飞‘中的反抗精神她却并没有学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种气概她也视而不见。”


在他眼中,韩仕梅的诗都是些“不痛不痒,顾影自怜的小儿女愁绪”。


韩仕梅看不懂这种评论,她在乎的就是自己的诗。


在她的诗里,人们谈到最多的是那首“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苦”。记者来拍视频,总会让她在镜头前念。“这首诗好吗?好多人喜欢,可我不觉得这是首诗。”韩仕梅不理解。


皮村文学小组的编辑说要把韩仕梅的五首诗发表在《新工人文学》上。其中一首《跋涉》,原诗的结尾是“四月的风吹遍江南,万花盛开让我缠绵,吮吸着花香,宛若神仙”,编辑建议在后面加上一句“跋涉的路期待峰回路转”,因为觉得原本的结尾“太美好了”。


“凭啥乱改我的诗”,韩仕梅不爽。但微信语音里,她客客气气地和对方讲,“希望你不要改”——成名后,她有意识地注意起了自己的措辞。


离婚也再次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早在2月开始,她就打听起了离婚律师。王中明听说后,火速搬来了救兵。“他老表他哥他侄子都来我们家,说不让离”;儿子也建议她,可以分居,但不要离婚。


“他不干!日他爹,气死了。”韩仕梅嗓门一下子大了起来。她尝试去楼上女儿屋里呆着,可王中明总会跟上来,在床边坐着。同事和亲戚也来劝,说王中明能干活能挣钱,干啥要离。可韩仕梅觉得,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要让她说“这种日子有多苦,那就是想死的那种”。


女儿今年6月份高考,此前她跟韩仕梅说,等自己高中毕了业就带她上城里。韩仕梅说想去城里当保姆,王中明立马回:“去啥去!给你绑死到屋里”。之前韩仕梅说要去杭州打工,在华为的手机厂里做零件,一个月6000块钱,王中明也不让。


不让走,不让离。韩仕梅跟王中明说“你干脆给我杀了”。去年,她看到杭州女子来惠利遇害案的新闻,“杭州那个,杀杀,碎碎,弄到化粪池里头了。你也给我杀杀,弄到磨缸里头算了。”


韩仕梅生气的时候会找酒喝。刚结婚时两口子天天吵架,韩仕梅有次给自己灌了酒。家里人以为她“喝药了”,借了四百块钱拉着她去街上涮了肠子。今年过完年,韩仕梅又喝掉半瓶酒,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儿子跟王中明说,幸亏喝的是酒,要是喝了药看你怎么办。


韩仕梅最终还是请了律师。


有天在微博上,她发现一个叫“律师龙龙”的用户关注了自己,便立马回关过去。得知对方确实是律师后,她请他来代理自己的离婚官司。律师叫庄金龙,在网上看过她的故事后关注了她。


之后的一天,庄金龙正式免费代理了韩仕梅的案子。次日,他们到淅川县人民法庭提交立案手续。一开始,法院工作人员称系统故障,无法办理。有随行者说,韩仕梅在快手上写诗,很有名气。


系统随即恢复了。


立案那天,韩仕梅穿了件红袄,站在县公园的花坛拍了张照。后来,她把这张照片发到了快手,配了一首《韩仕梅诗》。诗是立案后第二天写的。当时,拍纪录片的学生想拍摄韩仕梅在本子上写自己名字的镜头,她便索性当场作了首藏头诗:“寒冬来临历尽霜,仕途往返添迷茫。梅花傲雪色更艳,诗出墨染溢芬芳”。


《韩仕梅诗》。图片来源:快手


名字其实是不属于她的东西。虚岁18岁那年,韩仕梅登记身份证,照相时发现表格上不是自己的名字“韩仕梅”,而是二姐的名字“韩仕菊”。为了弥补错误,负责登记的妇女主任在仕上加了个草字头,再描描,韩仕梅就叫韩花菊了。


年龄也是被改过的。韩仕梅生于1971,可村里规定,女性要在24岁后才能生育,于是她就被改成了1968年出生。


“我就叫韩仕梅”,讲完名字的故事,她补上一句。成名后,她正在一点点找回那些本该属于韩仕梅的东西。


韩仕梅一个人在田野里,头上是拍摄她的无人机。李一鸣 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液态青年(ID:liquidyouth),作者:李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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