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杜欣欣(作者现居美国科罗拉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头图来自:杜欣欣拍摄(图为里科臂湖一侧的大冰川)
一
一早,我们从恰顿出发,再次沿40号公路而行。经过卡拉法特后,转上11号公路,沿阿根廷湖一直向西,行驶一小时左右,就进入麦哲伦半岛,冰川国家公园的入口就在半岛上。该公园于1937年建立,总面积为7000多平方公里。
此地所谓的冰川是指巴塔哥尼亚冰原,这片冰原总面积约17000平方公里,其中北巴塔哥尼亚冰原面积约4000平方公里,南巴塔哥尼亚冰原面积约13000平方公里。南巴塔哥尼亚冰原养育了47条冰川,其中的13条汇入太平洋,而观赏冰原的最佳地点就是莫雷诺冰川。
公路开始盘山,随着地势升高,林木渐多,草地转青,荒漠不再。突然,左边公路下闪出了里科臂湖(Brazo Rico),湖水呈淡绿松石色,比半岛北面的阿根廷湖的颜色更淡。湖之尽头,雪山连绵,岸边开着红花的智利火树(Notro)分外明艳。
远距离看过去,冰川与湖水一色。越走越近,我才看冰川高出湖面。拐弯处,前方豁然开阔,风景令人惊叹。听到我们不断地发出惊叹声,司机只是笑笑。我们停在小观景台瞭望,一道洁白的冰墙横贯在阿根廷湖的支脉里科臂湖上,两岸青山逶迤,里科臂湖本尊隐身在西南方的山谷里,无声地凝视着大冰川的消长,年复一年。
离开小观景台,继续上山,到达冰川公园的渡口。长长的码头上,人们排队等候,一只汽船泊在阿根廷湖上。这片湖的湖面广达1400平方公里,它不仅是阿根廷第一大湖,还是南美第三大湖。阿根廷湖与韦德玛湖共同孕育出了圣克鲁兹河,从此蜿蜒向东,绵绵近400公里,最终汇入大西洋。
小观景平台所见
1831年英国的小猎犬号考察船航行南美,曾沿着圣克鲁兹河上溯。逆水行舟,十分艰难,船长费兹洛伊命3船首尾相接,连成一串,每船只留2人,其余人上岸拉纤。据随船考察的达尔文记载,拉纤16天后,他们距离大西洋140英里,距离太平洋最近的海岸也有60英里。
船员们弃船登高,看到了开阔的盆地和白雪皑皑的科迪勒拉山系。当年达尔文所见就是包括费兹洛伊峰在内的山系。达尔文还说:“本来还希望能站到山顶上,亲睹其雄姿;而今只能从远处对它的绮丽风光和天然物产,凭空做一番想象了。”
汽船载着我们驶向冰川,驶近了才看出,这是一道高70米,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墙,这正是之前在小观景台上无法看到的冰墙右边的一半。能够托起这样高的一面墙,可想冰墙深入湖下有多深!这条冰川乃至整个冰原都是上一个冰河期(18000~17500年前)之残余,那时的智利南部和阿根廷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
古老的巴塔哥尼亚冰原目前仍然是地球极圈外的第三大冰原,也是南极洲和格陵兰之外的第三大淡水体。这些新鲜淡水都来自于古老的冰块,想想颇为有趣。“轰隆,轰隆”,传来一种奇异而沉闷的爆裂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冰山一角塌陷,冰裂入河,巨大的冰块碎裂入湖。原来是冰爆!莫雷诺大冰川是地球上仅有的3座增长而非后退的冰川之一。
有趣的是,这座冰川以每天30厘米的平均速度前进,同时又会相应地损失一定比例的质量,乃至在不同季节里得以保持质量和大小的平衡。冰裂即是它保持平衡的方式,即便是冰川学家也无法解释其奥秘。
阿根廷一侧的大冰川
大观景平台所见
本来里科臂湖与阿根廷湖相通于麦哲伦半岛尖端的那条窄水道,但莫雷诺冰川慢慢推进,抵达半岛湖岸时形成了冰堤,就是这道冰堤,隔断了里科臂湖和阿根廷湖。由于冰堤南面的里科臂湖和南臂湖均无出口,两湖湖面逐渐升起,甚至会增高60多米。
湖水继续挤压着冰墙,冰墙对冰堤产生了巨大的压力,从而引起冰裂。湖水自冰裂缝隙中渗透,日积月累,冰堤下方就形成拱门。当拱门成长到两旁的冰墙无法支持时,拱门便崩塌了。这时极大的水体从里科臂湖以每秒几千立方米的速率注入阿根廷湖。数天后,两湖的水面趋于平衡。随着冰川再次推进,冰堤再度形成又再度崩塌,如此往复不已。
这壮丽的崩塌大约每三四年发生一次,但谁也无法精确预见,也许在各国好奇者引颈渴待的时日里,崩塌却恶作剧地在夜间发生。这种景象是自然界的自激周期过程。最近一次冰塌,发生于2018年3月14日,恰好是物理学家霍金离世的那一天。
湖上寒风刺骨,乘客都裹紧衣帽围巾。面对如此壮观景象,无人愿回船舱避寒。汽船仍在冰川前慢慢行驶,转动角度,但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据说从1968~1988年20年间,曾有32个人被巨大冰块击中丧生。
冰堤正在形成
下船登岸后,我们乘坐公园的摆渡车来到大观景台。观景台分上下几层,由木制楼梯连接。从大观景台望过去,这是一片蓝冰王国,而我目力所及仅为王国的极小部分。遥想阿根廷湖的远端,三大冰川的冰水倾泻而下,轰鸣入湖。乳灰色的冰块在湖中漫游推挤,停滞堆积,在湖面筑起冰墙,又在湖水的映照下幻化为蓝色。在这么壮观的场景下,湖面上的汽轮确如一叶扁舟,人类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环湖山地上长满了山毛榉,智利火树红花正艳。冰川与红花绿叶如此接近,气候也是这样的温和,真让我吃惊。我曾在新西兰南岛观看过福克斯和弗朗兹·约瑟夫冰川,那虽然也是大陆冰川,但退化缩小已然灰尘满面。
我没去过阿拉斯加,不知道那里的冰川是否与红花绿叶如此接近。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冰川至少要在平均海拔高于2500米的地区才能形成,而此地海拔不过1500米。
智利火树
据达尔文分析,赤道地区雪线的高度为4600米以上,所以赤道上只有乞力马扎罗峰顶积雪。从玻利维亚(南纬16°~18°)向南,雪线逐渐降低,到了火地岛(南纬54°)雪线就降低到1100~1200米了。达尔文以为,永久性积雪的高度似乎主要取决于夏季的最高温度。他说,在挪威要看到这么低的永久雪线,就得走到北纬67°~70°。冰川公园这一带夏季最高气温不过摄氏20度,雪线也因此而下降。
莫雷诺冰川附近也有步道,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体验步道了,这一天清晨自恰顿镇出发,回到卡拉法特已是傍晚时分。
二
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国家公园都有自己的门户城市,那座城市往往距离风景区最近,并可以提供食宿。美国落基山国家公园的门户城市是埃斯蒂斯公园(Estes Park),加拿大众多的国家公园的门户城市是班芙,而阿根廷冰川公园的门户城市就是卡拉法特(El Calafate)。卡拉法特位于阿根廷湖南岸,此地有机场,并可走陆路去费兹洛伊峰和佩里托·莫雷诺(Perito Moreno)大冰川。
卡拉法特之名来自于原生灌木“卡拉法特”,亦称“盒叶小檗”或“麦哲伦小檗”。此树开黄花,结出紫黑色的莓,果子可食。此刻正逢花季,它们或顶着一头黄花从庭院里探出头来,或盛开在小公园里。花儿虽不大,花瓣却紧致。当地的一个说法是,吃了卡拉法特莓的人还会再来巴塔哥尼亚。
卡拉法特树
虽然位于阿根廷的湖畔,但放眼皆为褐色。干燥,多风,气候严酷,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五彩缤纷的花儿会特别令人惊喜。罂粟、芍药、羽扇豆……我知道德国人都喜欢蓝紫色的羽豆扇,其住宅周围也总能看到一片羽豆扇,这片土地上的艳丽花朵显然都是外来物种,移民带来了这些花。
羽豆扇
虽然南美这一地区远不如北美吸引欧洲移民,但19世纪和20世纪此地也有过两次移民潮。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亚地区被分为圣克鲁兹、楚布特(Chubut)等省。一百多年来,圣克鲁斯省的移民主要来自英国和苏格兰,楚布特省则为威尔士移民,而德国和瑞士移民后代大多居住在北巴塔哥尼亚的安第斯山湖区。
移民带来了故土的生活方式,譬如纳韦尔瓦皮湖畔城市巴里洛切,完全是一座德国风味的城市。移民也带来了意识形态,譬如因俾斯麦政府的禁止,19世纪末德国的一些社会主义者移民至此。阿根廷的左翼社会主义思潮和右翼法西斯思潮也许都与移民有关。
因为德裔移民,阿根廷在二战中秉承中立。战争结束后,阿根廷总统胡安·庇隆(Juan Peron)密令外交官和情报人员为纳粹建立逃生路线,数千名纳粹从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港口逃出欧洲。虽然德裔移民定居的湖区属于阿根廷,但距离智利较布宜诺斯艾利斯更近,天高皇帝远,那些湖区变成了纳粹分子的藏身之地。前党卫军官Preibke甚至堂而皇之地担任湖区的德语学校校长多年,那位后来在耶路撒冷受审的纳粹分子阿道夫·艾西曼也曾藏身于阿根廷。
我们的旅馆位于城市边缘,旅馆的大门外飘着多国国旗。从此处既可以俯瞰市区,又可以远眺阿根廷湖。走到主街,经过一处街心公园,公园很小但绿荫如盖,树虽不多,但每一棵都很粗大,这里一整天都很清净。
傍晚,树上聚集了许多鸟儿叽喳喧闹,其中的一种鸟声音粗噶,颇不中听,抬头望去,树荫浓密,怎么看不到它们的模样。
卡拉法特街心公园
卡拉法特的人口是恰顿的六倍,市区自然也大了很多。沿街不仅排满了饭店、咖啡馆、礼品点和旅游商店,也有蔬果店和花房。而这后两种商店,在恰顿是看不到的。
阿根廷是产酒大国,餐厅里酒架上放着多种葡萄酒。进入店堂,见男乐手拨动琴弦,一对男女随声起舞。他们舞风粗旷,踏得地板啪啪作响。我问侍者,那可是高乔牧人的歌舞?侍者说那是民间舞蹈。
舞蹈助兴
巴塔哥尼亚地域广阔,气候严酷,人们说这片土地上只有风声。移民带来了西班牙和克里奥尔语的吉他音乐,还有东欧的波尔卡等,这些音乐后来又滋养出了多种乡村舞曲,我猜想眼前看到的舞蹈也是其中一种吧。
有男歌者走到餐桌前,扶琴歌唱。我听不懂歌词,但那忧郁的曲调很像探戈。我猜想歌词有关空荡的街道、火车、远离家乡,远离母亲和情人,怀旧、孤独还有虚无……
如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探戈舞蹈表演,有若干表演冠以荷姆罗·曼兹(Homero Manzi)之名。荷姆罗·曼兹是阿根廷知名探戈歌曲的词作者。他于1948年创造的那首《南方》迄今仍为探戈的经典歌曲。虽然歌名里的《南方》指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南的某个地标,但却隐喻着南方的巴塔哥尼亚。
人们对南部荒野边界的想象,构成了不少以“南方”为题的文化艺术作品,比如博尔赫斯的小说。几年前,我曾在日内瓦看过博尔赫斯的墓地。想不到如今,我却来到了博尔赫斯从未到过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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