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头图来源:GQ报道
今年9月30日,音乐人赵已然在三亚病逝,享年58岁。赵已然身前受到很多音乐人的尊敬,“听歌不识赵已然,听遍民谣也枉然”。音乐人张玮玮说,“没有一个人能唱得像他那么摄人心魄。”但这些年,赵已然一个人生活在北京郊区,被人遗忘了。他的歌始终在小范围内流传。
赵已然有自己的理想世界,在失落的岁月里,他怀念八十年代,在时代的遽变中,他选择退出,他质疑新的文明、科技、商业规则,也让自己一贫如洗,最终摧残了他的身体,而他心中的纯真年代早已成为历史。
但另一方面,他的颓废、执拗、坦白,也是他的歌声如此动人的原因。面对现实的溃败,音乐是赵已然唯一的寄托。他曾在日记中写道,“要让那些善良的人知道:有那样一种充满苦难也充满灿烂阳光的声音。那个声音必须是真实的、善良的、美好的。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要以卖唱为生,那么,这两句话应该是座右铭。”
一、民谣中的民谣,歌者中的歌者
事情是照顾赵已然的回族大姐发现的。9月29日,她在三亚那间清真寺旁的小屋做好晚饭,看他吃完,睡下,就回家了。结果他再也没有醒来。他是在睡下不久后翻身时导致了窒息。在赵已然去世前四天,一位曾照顾过他的女孩收到他的信息,只有一句,“来救我” 。
6月,livehouse主理人张锦灿收到赵已然的一张自拍,照片里的人形容枯槁,开始诉苦,说自己天天中暑,也没人给煎药,他希望张锦灿能帮他在广州寻位老中医。张锦灿四处打听,陷入难题,一个三个器官衰竭的病人,怎么去另一个城市看中医?
近些年,赵已然活在身体带来的折磨中。他变得很怕风,窗户上有树影子在摇,他觉得那也是风。去年,他在北京的家里暖气只停了两个月,到9月,又烧上了。哪有风啊?朋友们疑惑。有一阵,他来大理,野孩子乐队给他租了房,他待不住,说透风。他搬了很多次家,想找一个能待住的地方。因为生病,他的吸氧能力弱,为了更好的空气质量,他从北京避到三亚。到去世前一天,赵已然还在计划搬家。
三亚那边的人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痛仰乐队的主唱高虎——赵已然在那的房子是高虎给租的。高虎和几个老朋友跑到音乐人张玮玮家,他们走到阳台上,从中午坐到天黑,反复听赵已然的歌。张玮玮心里难受得要死,“录音质量真是不行啊,录下来的也不是他唱得最好的状态。”在他的记忆里,曾经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现场——在演出后的酒桌上,赵已然抱着吉他给朋友们唱歌,“没有一个人能唱得像他那么摄人心魄。”
步入中年的张玮玮早已戒烟戒酒,那一天,他从家里翻找出几瓶存酒,点了好多烟。接到张玮玮的电话时,音乐人宋雨喆正驱车去山里,准备新歌的录音。听完电话,他把车停在路边,缓了一会才定住神。有一阵,宋雨喆总感到,自己可以在某个关头救他,“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辜负了这点。”
2007迷笛民谣舞台 摄影/邱小孩
在主流的音乐史里,赵已然不是个显眼的名字,但在摇滚圈,他享有特别的尊敬。那些知名乐手都称他“赵老大”。赵已然是西北人,1963年出生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1985年,大学毕业后,他开始了一种非职业歌手的江湖走穴生涯,在夜总会、迪厅唱歌,办舞会。80年代末,他来到北京,赶上了中国摇滚乐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除了唱歌,他也在很多乐队担任鼓手。
但是,最让人难忘的始终是他的歌声。你只有亲耳听到,才能明白那种魔力是什么。很多个演出结束后的深夜,人们围坐起来,开始吆喝“老大”唱歌,就好像一个隐匿的高手终于登台了。现在回头看,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璀璨的时刻。
后来,朋友们不再年轻,或者离开北京,或者成家立业,过着安稳的生活,而赵已然则一直独居在北京郊区的平房,似乎被人遗忘了。在网络搜索赵已然,你会发现他只出过一张现场录音专辑《活在1988》,唱的是经典流行歌曲,但在赵已然的演绎下,这些歌曲被赋予强烈的情感,像要穿透你。赵已然长了一张皱缩的苦脸,头发像草一样炸开,他的声音是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有人说,那是粗糙的、老树皮一样的嘶吼,“唱到低音你甚至能听到痰在他被烟熏黑的喉咙里发出声响”。
“他的断句方式特别厉害,因为他打过鼓,他是像老派鼓手那样去做拍子,他是把一个人的所有得失、成败、爱恨,全写在身上。”张玮玮说。在很多音乐人眼中,赵已然的歌唱,是民谣中的民谣。音乐人小河曾说,如果当制作人,他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赵已然。
张玮玮说,赵已然是一个扎扎实实地在生活中唱歌的人,“他就在你眼前生根,把心里所有的善意、爱,他的失落、颓废,‘啪’就丢在你跟前。在那么一个颓丧的时刻,他把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的脆弱、失落连在一起,这就是民谣该有的样子。”
二、活在1988
张玮玮第一次听赵已然唱歌是1999年,赵已然36岁,张玮玮22岁,刚刚来到北京。那时他还很年轻,却听懂了赵已然的失落,有一回,听着听着,胸口有一股热流往上涌,张玮玮突然回过头抱住身后的一个男人。他知道那种沮丧是什么,也知道那种沮丧迟早会落在他自己身上。老大唱80、90年代的港台老歌,比如邓丽君、李宗盛,也唱《北京的金山上》、《枫叶红了》。
他流传最广的一首歌,是《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他的歌迷唐拉拉后来把赵的版本发给这首歌的台湾作词人陈焕昌,对方沉默良久,对她说,这是他听过最好的版本,他想起了自己最初写这首歌的感受。赵已然很爱讲自己1992、1993年时南下走穴的经历。那时他游走于闽南安溪的酒店,歌舞厅里人背景鱼龙混杂,但都是他的粉丝,有一个在当地做小偷的小伙子,弃掉了自己的行当,来跟着赵已然弹琴。那两年,他挣了一百多万,“全被我随挣随花了”,他对朋友说。等他回到北京,又开始一贫如洗。
赵已然唱歌前必须得喝酒。90年代初,在夜总会演出时,赵已然经常演着演着,抱着二锅头趴在军鼓上睡着了,“别人一脚把我踹醒,倒在地上”。2000年,赵已然在霍营的家像个摇滚沙龙,人通常在后半夜散了,宋雨喆凌晨起身回树村,醉醺醺骑上自行车,有时摔进沟里,有时跟清早的人起些口角。有一次,宋雨喆在台上“发疯”后,浑身是伤,演完,赵从台侧扑过来抱住他,他开始恸哭,赵嘿嘿笑着,“感觉在说傻小子,你禁得住折腾,就这么折腾吧。” “我们都认识痛苦,也知道旁人解决不了自己的痛苦。”宋雨喆说。
2012年3月3日,“蓝溪”酒吧,宋雨喆的个人专场,赵已然打鼓。摄影/挖土
张玮玮会想起老大的悲剧爱情——90年代末,赵有个女朋友,一个像国画上走下来的美丽女人,有一次,她胳膊被大片烫伤,可能是被平房取暖炉子烫的。他知道赵那时的痛楚,“那你说怎么办呢?一个老嬉皮,怎么能把人留在身边呢?你怎么给人提供一个安全的生活?”
也是从那时,张玮玮发现,老大想要的,好像跟其他人不太一样。2002年,好友为老大张罗了一次个人专场,现场录音制成一张小样地下发售,名字被他定为《活在1988》。那张CD录得粗糙,老大本来不想公开发售,开始时他给它起名叫《反面教材》,后来有一次在“河”酒吧,他无意中听到有人问张玮玮,赵老大怎么样?玮玮说,那是我们的大哥,那个人,就没活过1988年!他后来说,“我一听,觉得真是啊,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没活过那一年”。
赵已然怀念逝去的80年代,尽管已经很难说清他到底怀念80年代的什么。他曾在日记里写道:“我停在了那个轰轰烈烈、充满希望的80年代,我不愿意向前走,因为向前走会丢掉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是我骨子里喜欢的.......那时很穷,但快乐、充实......”
乐评人张晓舟生于1971年。他记得1988年是自己第一次坐火车。在这趟去往北京的列车上,播着没完没了的流行歌和红歌。当时年轻人谈恋爱喜欢去香山赏红叶,思念一个女孩,就寄一片红叶。张晓舟最近听《枫叶红了》,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纯真年代,有很大程度是他自己美化出来的。”张晓舟说,这是他在赵已然身上看到的最具悲剧性的地方。“只不过大家都还有纯真,但这种纯真本身是有巨大的代价的。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结构。赵老大迷恋的,是一种情感的‘超稳定结构’——一切静水深流、和风细雨,他在这个安全地带里守护纯真。”
2006年,无名高地酒吧,赵已然在弹琴间隙休息。摄影/邱小孩
在《活在1988》那张专辑中,赵已然写了一段自白:
“我本该是一名化学教师,阴差阳错,不幸做了鼓手。十多年来,不求上进,碌碌无为,混迹于狭小的地下音乐王国.......后来,我慢慢变成了一个人。只有一双拖鞋、一只牙刷,住在了农村,且越搬越远。再后来,我笑得有些难看了,因为我越来越没钱。以至于常常被迫求告家人,艰难度日。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磕不动了,再也垮不下去了。我头天让酒喝醉,吐了;第二天一早,酒还没醒,咣叽,又让茶给喝吐了。那一天,我发现,我的脸特别难看,太难看了。我终于知道,我太不漂亮了。我一生热爱漂亮女人,痴情于不敢面对、不敢亵渎的漂亮女人,然而我自己却从没漂亮过,从没漂亮过一次。我也知道了,在我所追求的自由中,我没有自由过一次。”
三、他拒绝的,是新世纪的一切
赵已然在北京沉寂的那些年里,朋友们都曾试图把赵已然往大舞台上拉,但相继落败。
首先是帮他办专场,但用唱歌挣钱,对赵已然而言是负担。他早已不愿意像早年走穴时那样去唱歌了。张玮玮说:“他唱歌必须是在大家都非常松驰,心意相通的场地里,谁谁坐在这儿,谁谁坐在那儿……一看,全是我的小兄弟,开唱。他整个那一套,是没法在大舞台上去复制的。”
“这本来是我的隐私。”赵已然曾谈到他的这份固执,唱歌的时候,“我所有东西都在里面——我的懦弱,我的悲哀,我的身体不好,我的掉头发,我的卑微,我的自得……我的好的坏的所有东西别人一眼都看到了,包括我做爱的时候的表情都让别人看见了——这个东西……至少是属于跟我特别近的人的。”
2006年,张玮玮受唱片公司所托跟赵已然谈唱片。以他对老大的了解,不能把老大关在录音棚里录,“一定要找个山里,找来一帮老大喜欢的好朋友们陪他住着,让他在最舒服的状态下开始唱歌。当年披头士他们就这么录过。” 地点都选好了,在安徽一间山脚下的空房子,他去跟老大聊,没成。隔了几天,一个朋友见了面就质问他,玮玮,你怎么变成这种人了? “那个时候的地下音乐圈都是这么看待商业的。其实也很合理,他们要如何突然面对一些过去从来未存在过的方式?那会儿反资本主义是摇滚青年血液里面的东西。”
2006年底,张玮玮与赵已然。由于无名高地快歇业了,小河、赵已然等音乐人做了最后一场民谣演出。
摄影/邱小孩
北京在发生剧烈的变化。2003年,张玮玮去了趟新疆,回来一看,原来“河”酒吧所在的地都没了,卖给了潘石屹,“河”酒吧曾是音乐圈的一个聚集地。2009年 ,三里屯南街从地图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里屯SOHO。“你说人怎么适应?你说怪谁?”
许多公司都找赵已然出过唱片,但赵已然总觉得是阴谋。他觉得别人都想骗他,把他的东西拿到他不知道的世界里面,去赚很多钱。音乐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有的乐队去欧洲巡演,想找赵已然打鼓,他也去排练过,但总会为一些细小的不完美而放弃。2005年,他与张楚、谢天笑组了个“超级猴子”乐队,赵已然担任鼓手,一年后,他就离开了。宋雨喆说:“老大打鼓会把节奏赋予旋律起伏,他的耳朵好,所以鼓调的好听,击打音色也好,在踩镲和Ride上也有一些独特的花儿;他打鼓不但好听也好看,发力集中身体协调,跟他跳舞和兴高采烈时一样的。”
也因此,“他后期可能没那么容易合作,因为他在思考,在快慢之间无规律的摆动,你甚至得不到持久恒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