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胀，不止是一个经济问题

一

这是一篇写了很久的文章，而选择在今天发，是因为下个月也就是十一月文华商品指数的月线，最后有可能会是一个MACD金叉。

当然，不排除说可能下个月商品继续走低，然后这个趋势被延长，但这不影响结论，会有一天，文华商品指数从过去3年的下行趋势中走出来，回到一个扩张的时候。

当然，如果我们用不同的商品指数，例如彭博商品指数，或者CRB商品指数，因为它的权重不一样，你看到的图形是不同的，但你会发现它们都类似一个看涨的图形。

因为过去两年很多时候我讨论黄金和铜比较多，所以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是做黄金和做铜的，你根本感觉不到商品的熊市，2022年10月份之后黄金就进入了上升通道，跌10%你就可以买。2022年夏天，铜从10000美元跌到7000美元是过去三年我们看过的最大的跌幅，之后再也没有了。

所以黄金和铜的投资者，在过去3年时间里面，可以说是商品里面最靓的仔之一。但这并不是我们的常态，在2022年之前，有太多比黄金和铜更好的标的。或者用一句俗语，我们只是弟弟而已。

有一点是我自己的经验，以及深深刻在记忆中的，黄金涨幅最凶的时候过去，往往是商品牛市的开始，无论是2016年7月份，还是2020年8月份，对于一个熟练的黄金投资者来说，卖掉黄金然后拥抱商品都是过去10年干过两次的事情。

在上图中，这两个时间点分别在这儿：

我觉得不用多说了，语言在这里是苍白的。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一种你不会忽视的可能性。其实到这里我觉得我已经说完我想说的所有内容了。

当然，2016年之前一段时间，黄金涨了300美元，2020年之前两年，黄金涨了1000美元，这一次从2022年算起，黄金涨了2500美元。自然大家的遐想会更大，我也并不例外，但这里我只想补充一张图，作为给自己给大家的风险提示。

（乔杉：98的都这样了，298岂不是起飞了？）

二

但我想给这篇文章加上一个大大的蛇足，因为过去十年，我从黄金和铜研究起，过了一年不到发现这两玩意TMD需要看宏观才能看得懂，然后开始研究宏观。等到我觉得我多多少少懂了一点点宏观知识的时候，发现现在宏观TMD要看政治才能看得懂。我希望不要有一天我发现看政治需要看科技才能看得懂，真的够了，谢谢。

我想讨论两个问题，第一是，通胀是怎么被降低的，第二是一些案例分析。这是我的一个习惯，面对小机会我更多讨论它成立的可能性，面对大机会我更多讨论它不成立的可能性。我想这点应该不用解释。

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过去一百年有几次标准的通胀走高：

上面有三个高峰，分别是一战后，二战后和冷战中。那么自然也有三次通胀走低，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次是冷战中也就是1970~1980年代的通胀走低。我尽可能都覆盖到，但1970~1980年这次是最重要的，因为目前很多国家的右翼领导人，其实都经历过这段时间，而且很多人是在20~30岁经历这段时间，他们出生于1950~1960年代。这是之前分享过的，一个人三观形成的关键时期。

在1970~1980年代，通胀的走低，背后有三种思想做支撑，这一点非常关键，经济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是共识组成的，所以思想领先经济。

在1973年石油危机带来的供给侧冲击，LBJ（林登·贝恩斯·约翰逊）的福利社会带来很多财政支出，欧洲面对苏联的压力给工会很高权力之后，通胀问题进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这里我想多说一句，一个很重要但经常在经济研究中被忽视的地方在于，1975年赫尔辛基条约之后，美苏关系的和缓，其实也发生在这段时间，当时苏联和美国都经历了30年冷战，疲劳和谁也干不掉谁的思想在两个国家都开始发生。

言归正传，这三种降低通胀的思想，分别是：

1. 弗里德曼的“通货膨胀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一个货币现象”。

2. 争取减税的供给侧学派，认为放松政府管制可以增加社会经济活力继而增加供给。

3. 哈耶克等思想家倡导的古典自由主义，认为国家干预、中央计划和福利国家不仅效率低下，而且是一种道德问题。

这里我想再多说一句，其实通胀走高和通胀走低，其本身都只是一个经济问题，但因为它影响很多人的生活，所以它难免变成一个政治问题，然后因为政治的改革需要凝聚共识，所以很多时候通胀甚至会变成一个道德问题。

一个同比的指标，变成一个道德问题，一方面是荒谬的，一方面是合理的。这也是标题里面的前半段说的话。

在这三种思想的指导下，英国的撒切尔夫人，美国的里根，然后我加上了智利的皮诺切特，都开始对自己的国家进行改造。他们都做了以下举动：

1. 加息，英格兰银行，美联储都进行了加息

但在具体执行上，美国政府采取了一个非常讨巧的做法，我们今天说到联储的独立性，你的感觉是这是一个很高尚的事情，但在1980年代，白宫在联储加息的时候，因为加息带来的痛苦传导到了很多小企业家，白宫是刻意保持了和联储的距离，那个时候的独立性，其实也有甩锅的意味。

2. 减税，私有化，同时取缔工会

这一点很有意思，弗里德曼的说法其实否认了凯恩斯主义里面很多关于“通胀是因为成本带来的”的观点。但当时无论是皮诺切特，还是撒切尔夫人，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一点，他们对于工会带来的价格上涨和通胀有很深的理解，所以用各自的方法取缔了工会，无论是1984~1985年的英国矿工大罢工被镇压，还是在皮诺切特治理下的智利，工会都是一个非常负面的形象。

3. 削减政府赤字率

这个准确来说不能算是一个“举动”，因为赤字率一个巴掌拍不响，比方说美国在80年代政府支出没有降低，但因为GDP增速更快。例如英国的赤字降低包括把英国的很多基础设施出售给私人投资者。换回来钱偿还国债，同时降低永久性的工资支出。

这些做法，从需求上（加息遏制需求，没有扩大赤字率同理），从供给的成本上（削减工会的力量降薪），从供给的总量上（减税去监管提高效率）都有助于降低通胀。

（我们且不去讨论地缘政治方面，苏联的外部压力缩小，苏联当时是一个原材料出口国，在全球经济尤其是全球贸易中的占比并不大，而且因为这样的安排，苏联是西方世界的债务方，苏联的进出口数量不大但还是需要西方的信贷进行融资。同时整个苏共高层对于全球化的态度是非常矛盾甚至敌视的。）

（这是Nikolai Tikhonov，1984年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对于经济的看法，此时美国已经从1982年的拉美经济危机影响下走出来，里根马上就要发布那条流传至今的竞选广告“It's morning again in America”。）

我们就姑且做一做鸵鸟，就算apple to apple，今天在世界上，你能看到上面三个降低通胀的措施继续下去么？

第一，最简单的，今天降息的央行数量已经超过了历史上大部分时候。

甚至超过了金融危机的时候。

第二，减税是我觉得唯一发生的事情，但就算是这个，也导致了政府的割裂。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私有化还是国有化？而且这些国有化，是在国际竞争的大环境下。同时在这个年代，在贫富差距巨大的时候，降低工人工资是一件太过政治不正确的事情。我们看到了一些政治家尝试换着法子绕开这个问题，但即便是浅尝辄止，也会遭遇到很大的阻力。

第三，不要说现在还有尝试增加赤字率的国家，例如德国，或者可能的日本。在现在的偏保守的政府中，无论是美国还是意大利，我们看到的顶多是赤字水平/赤字率保持而不是降低，然后希望经济复苏带来赤字率的降低。

归根到底，1970年是整个西方世界面对苏联的巨大威胁，在高压的环境中生活了30年，然后大家疲惫了，说在1975年的战略缓和之后，把以前投入到安全的支出，通过停战（例如越战的结束）削减，投入到稳定的支出（例如英国的工会待遇），通过裁撤工会削减。

今天我且不说对比苏联，就算放开外部环境，我们其实也没有看到非常坚定的：加息+降薪+私有化大型国有企业提高效率+小政府的举措。这些举措如果可以被坚定实施，我觉得确实有可能通胀是可以被压制的。但确实没看到，甚至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降息+国有化私有企业+财政保持+不想提高失业率的组合。

三

如果我们从70年再往前，在历史上还有一个时期，也是同样保守主义的黄金时期，有三个国家用不同的方法应对了通胀。1920年代，在一战结束后，全球同样面对一个大通胀，同样是保守主义政府上台。

二战中的弄潮儿温斯顿·丘吉尔在1925年担任的是财政大臣，然后他用了非常古典的方法恢复价格标准——金本位，但他采取的方法是通过金本位，而且是让英镑升值的金本位，让英镑在一夜之间升值了10%。凯恩斯在这个措施之后，写了一篇非常清晰的文章介绍为什么这是一个灾难性的政策，而且直接指出这个政策的目的——《The ecnonomic consequences of Mr. Churchill》。

他指明了，在物价很高的时候，直接用粗暴的方法提高币值让物价降低，看起来简单，但其实目的可能是造成刻意的失业，因为这样的升值会马上带来进口的增加和出口的减少，对于债权人有利而对于债务人不利。

而如果我们往更深层次思考，这个事情可以从地缘和经济两个方面解释。

地缘上，这是英国整个高层，对于英国实力在一战后没落的一个延迟认知。在一战前，英国是全球当之无愧的日不落帝国，也是金融唯一的中心，金本位对其是有利的，一个更高估的英镑，可以吸引外来资本，可以吸引投资。而一战后，其实后面我们会提到的美国，才是那个吸引国际资本的国家。所以提高汇率并没有带来相应的资本流入，英国在1926年就开始大罢工，丘吉尔和所有保守政府一样努力镇压了罢工，但解决不了英镑的问题。

从经济上，凯恩斯在这个事情中发现了工资并不是很容易降低，企业并不会因为币值增加，就给所有人降低工资，造成的反而是失业而不是所有人工资一起降低。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即便是1920年的现代化）拥有了工会和现代民主之后，工资和价格并不会有那么多弹性，去适应所谓的“金本位”纪律。

而如果说英国经历了苦涩的20年代，那么大西洋对面的美国，享受的是柯力芝繁荣，最大的不同在于，美国当时是一个新兴的大国。如果说欧洲大陆的战争导致所有人都债务高企，美国反而是一个债权国，然后哈定总统，和柯力芝副总统，包括后面出名的胡佛（当时是商务部长），采取了削减政府支出，支持商业的做法。因为地缘的安全，发展处于早期，美国吸收了大量来自欧洲的资本。虽然如同之前说过的，战争结束总有一些冲击，在1920~1921年战争结束后的萧条中，失业率大幅走高到10%左右，道琼斯指数跌了40%左右。

但这种短期的冲击过后，资本的流入和减税环境的复苏，铸造了美国1920年代的繁荣。

多说一句，国际收支平衡，在经济里面固然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在宏观投资中的地位我觉得更重要，有很多解释方法，我觉得都说得通，无论你觉得市场是有效的，还是上面这个英国和美国保守主义时候的区别。其实逻辑也很简单，一切国内情况不变的时候，国际资本到底是流入还是流出，会改变你整个结果。

四

那么总结一下，要想在高通胀后恢复社会秩序，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但并不是每个都可以成功，历史上的经验包括但不限于：

• 通过加息+财政维持/紧缩的组合限制总需求

• 通过减税，私有化提高供给的效率

• 通过解散工会降低工资（丘吉尔的金本位尝试和撒切尔夫人更成熟的做法，在现代民主国家，没法指望币值调整后的工资弹性，必须要解散工会）

即便这样做了，过程也不一定一帆风顺，无论是1920年代的英国，1970年代的智利，在缺乏外部资金的情况下，内部也经历了严重的经济下行才看到了经济的恢复，即便是美国在1920年代，也有一年左右的阵痛期。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这个年代，首先我们没有看到这样的举措，其次我不知道现在的世界，还能不能承受这种1~2年的经济下行而不爆发更大的社会矛盾。这两点都不成立。

而在所有问题之上，1920年代，1980年代从后视镜去看，其实都是一个相对和平的时期，一战后大家无力发动新的地缘冲突，1980年代苏联的力量已经衰竭。而这不一定是2025~2035年的基本假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培风客，作者：Odysse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