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率百味而行,中餐的调味哲学
2021-12-14 17:42

酱率百味而行,中餐的调味哲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识食务者(ID:cooker666),作者:识食务者,头图来自作者


前言


南宋的吴自牧在《梦梁录》里写下了“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从那以后的将近一千年里,酱就成了中国人最重要的开门七件事之一。


曾经我以为,酱,指的就是酱油吧?


事实上,只能说我格局小了。酱不仅涵盖范围远远广于酱油,而且是作用、地位也比我想象中的重要得多,而且与如今我们现代汉语里的“酱”也不尽相同。


可以说,酱,就是打开中餐烹调密码的一把钥匙。


今天就是说说中餐里的“酱”,也以柱候酱焖牛腩为引,说说粤菜里的用酱思路与体系。



一、中餐烹饪哲学里的酱


贵族的讲究——酱的起源


酱有多重要?在美国的历史学者 F.F.Armesto在他所著的《食物的历史》里,认为调味品、酱汁的使用,是导致烹调方式从简单走向复杂,从低级走向高级的分水岭,同时也让食物、美食成为了社会等级的一种标志。


虽然他所举例子是古罗马,但在中餐里,这个观点也同样适用。


酱,在古代中国出现得非常早,早在商周时期,在周公旦所著的《周礼·天官冢宰·宫正外饔》有过关于酱的记载:“凡王之馈……酱用百有二十瓮”。


而在当时,“酱”同“醢”,当时专门给天子掌管各类酱品的官员,称为醢人,同样在《周礼天官冢宰·酒正》里,对醢人记载是这样的:



这里的豆,是一种高脚的盛食物的食器。



这里的各种醢就是各种酱,比如肉酱(醓醢)、虫酱(蠃醢)、蚁卵酱(蚳醢)、鱼肉酱(鱼醢)、兔肉酱(兔醢)、鹅肉酱(雁醢)等。


在烹饪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如何把一类食物做出不同的味道,酱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酱就是一道菜调味的主宰,所以孔子才会在“八不食”中有这么一条:“不得其酱,不食”。


注意,孔子说的是“不得其酱”,而不是“不得酱”,也就是说如果一道菜没有跟它对应的酱,就不如不吃。


换言之,那时候的酱,已经与各种食物形成了某种固定搭配,在《礼记》里就记录了各种搭配的方式:“濡鱼,卵酱实蓼。濡鳖,醢酱实蓼。腶脩,蚳醢。脯羹,兔醢。麋肤,鱼醢。鱼脍,芥酱”。



像生鱼片(鱼脍)搭配芥末(芥酱)的吃法,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还在这么搭配,而可能还很多人以为这是日本人的发明。


在先秦之前,酱的使用并不普及,使用范围仅限在贵族圈层,能讲究到“不得其酱,不食”的,也只能是像孔子这样的少数人。而这也印证了前面提到的,调味所用的酱在诞生之初,往往是社会等级的一种标志。


那为什么酱在那时候不普及呢?


酱,帅百味而行——植物酱的发明


细心的你也许已经发现,前面提到的醢,绝大多数都是动物酱。说文解字里,也有对这一现象进行概括,《说文·酉部》:“酱,醢也,从肉酉。”段注:“从肉者,醢无不用肉也。”


那为什么“醢无不用肉”呢?


我们对酱的需求,其实是基于对蛋白质的分解物——氨基酸的诉求。如今我们所能见到的各种酱的制作过程,不管是像鱼露、虾酱这样的动物酱,还是酱油、豆酱这样的植物酱,其实都是动物蛋白、植物蛋白分解成氨基酸的过程,而这些分解的氨基酸不仅是人体所需,同时也是复杂鲜味的来源。



比如我们说鸡汤鲜,但切开其他风味不说,单说鲜味强度,一只老母鸡炖煮5小时所含各类氨基酸的鲜味强度,还不如1g鱼露兑1L水来得强。


如果你了解这些植物酱、动物酱的制作过程,你会发现它们之间有个最大的区别——植物酱需要加曲,也就是需要额外添加微生物,而动物酱则不需要,只需要用鱼、虾码盐陈放,动物内部自身的酶就可以让蛋白质进行分解了。



但同样的做法,如果植物只加盐,则基本只能做出腌黄瓜之类的产品,这就是前文《周礼》里提到的各类“菹”。


即使是芥酱,也并没有发酵,而是与如今的山葵酱一样直接研磨而出。


而寻找合适的“曲”,就决定了植物酱的制作门槛是要高于动物酱的,也正是因此,在汉代之前,几乎所有的醢酱都是动物酱。



除此之外,动物酱的生产也并不容易控制掌握,蛋白质是分解还是腐化往往受到气候、温度、盐分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这就使得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动物食材如此难得与昂贵,制作技艺复杂,成功率又不高,酱自然也无法大规模普及。


转折点发生在秦汉时期。汉代开始就已经出现大量的关于豆酱等植物酱的记载,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进一步把制酱工艺也记录下来:



说明,那时候人们已经掌握了利用曲酶分解植物蛋白的技术,这一发明不仅大幅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还大幅提升了酱的成功率。


而到了唐代,这种豆做的植物酱,在百姓日常饮食里的地位已经非常重要了。唐代颜师古在对汉代史游所著的《急就篇》对酱做了批注,并把酱在调味上的作用,类比军队将领:“以豆合面而为之……酱之为言将也,食之有酱,如军之须将,取其率领进导之也。”宋代陶谷所著《清异录·撰羞》更是把酱称为“八珍主人也”。


植物酱的发明,把酱在中餐烹调里的地位,推到了巅峰。


以鲜为上——由“酱”引领的调味哲学


酱者,百味之将帅,帅百味而行。


正如这句古话所说的那样,植物酱的发明是中国饮食调味技术的重要转折点,这种低成本高效率获得氨基酸与鲜味调味品的技术,使得以豆为原料的各类酱油、豆酱、豆瓣酱迅速登上了中国人的餐桌,并且,再也没有下来过。而这,也奠定了中国人饮食往后数千年以“鲜”为上的调味审美。


当然,因为这种“鲜”相对普及和易得,因为脱胎于这种酱鲜的调味审美,更高雅的“清鲜”则成为了各个菜系更顶级的追求。


如今的各大菜系依然如此,比如习惯用豆瓣酱的川菜,也能脱胎出“开水白菜”这样的高汤类清雅的菜品,浓油赤酱的上海本帮菜也愿意从徽菜中吸纳腌笃鲜这样的菜品,而本来就推崇清鲜的粤菜就更不乏这样的例子了。



也就是说,酱的发明,使得中国衍生出了以鲜为主要特征的调味审美,并辐射到了整个泛中华文化圈,比如日本豆酱“味增酱”、越南鱼酱“鱼露”,以及日本用鲣鱼、昆布所做的“出汁”,无不是对鲜这种调味审美的追求,甚至是日本发明的味精,也更多是在泛中华文化圈的各种菜系里使用。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说:不对啊!西餐里各种沙拉酱、番茄酱也一大堆啊,怎么就说得中餐的酱作用这么大了呢?


诶!这就得好好说说,中西方对“酱”这个词的不同理解了。


中西“酱”的异同


前面我们提到的在古代的各种酱,大多是由动物蛋白或者植物蛋白所发酵而来,但在西餐里,却更多是对糊状物或者调味品的一种总称。


比如法餐的酱汁主要有几种:以美乃滋酱为代表的蛋黄基底类酱汁,以贝夏梅酱为代表的黄油基底类酱汁,以巴萨米克油醋酱为代表的油醋基底类酱汁,以及以多明格拉斯酱为代表的一系列高汤基底酱汁。而这些都与我们中餐里所说的发酵“酱”有很大的区别。


虽然高汤为基础的酱汁也有对鲜的追求,也有一些会加入发酵的酒来进行风味的提升,但在整体酱汁体系上,通过乳化脂肪来制作的酱明显占据上风,调味上更侧重于对不同风味脂肪的追求,而不是对氨基酸的鲜味追求。


当然,中西方的酱并不是完全隔绝的,比如番茄酱其实就是我们的鱼露通过航海贸易传播发展变化而来的(对,你没看错)


而中亚、欧洲流行的鹰嘴豆酱,这种坚果、果仁研磨而出的酱中国也有,比如我们熟知的芝麻酱,只不过在古代并不称为“酱”,而是称为麻腻。


如今我们对酱的定义也已经融合了中国传统的“醢”、“酱”,也兼容并包了西式“糊状物”、“调味品”的定义,但回溯历史我们依然可以看得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以至于它们所“率领”的中西餐调味审美也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二、从柱候酱一窥粤菜的酱料体系


为什么讲粤菜的酱,要先写那么多古代的“醢”和西式的“酱”?


如果说有哪个菜系是对中国古代动物类醢酱传承的最好,我想应该是粤菜。如果说哪个菜系受国外烹调的影响最大,我想,也应该是粤菜。


粤菜的特点,前人有过非常到位的总结——北菜南渐、洋为中用、古为今用。


所以你翻开粤菜的各种酱,你能找到虾酱、鱼露这样的类似古代动物醢酱这样的调味品,也能找到像喼汁、葡国汁、马拉盏酱那样的具有明显西式、南洋特点的酱,当然也不乏像普宁豆酱这样的有自身特色的原创酱。


而以上这些本地的、北方的、古代的、西式的酱,只是构建了粤菜最底层的基础酱,粤菜的酱料体系之所以繁复,是因为粤菜在这些酱的基础上,或进行组合搭配,或进行调味调整,从而产生了数百种更加复杂的酱。


比如我们今天所说的这个柱候酱,它的诞生,以及它的应用,其实就是粤菜对酱应用的一个缩影。


在广东,酱油发酵剩下的豉,豉味重,口感粗糙,所以这种副产品价格低廉,而当时佛山的金华楼师傅陈柱候(有另一个说法是姓梁)对这种副产品进行研磨加工,做成了最初版本的“磨豉酱”。


豉酱虽然变得细腻了,但咸味豉味依然太重,所以他又在磨豉酱的基础上添加花生油、蒜蓉等进行慢火熬煮,使得在保留咸鲜基础风味的前提下又有了油脂香和蒜蓉香,这就是最早的柱候酱的做法。


陈柱候用这种来焖煮牛杂、牛腩等肉类菜,通过猛火炒香爆出柱候酱的焦香味,再通过后加糖、长时间焖煮等方式让牛腩更甘香入味,这些肉菜一经推出就破圈了,光绪年间的拔贡生胡子晋,就在《广州竹枝词》写道:“佛山风趣即乡村,三品楼头鸽肉香。听说柱侯成秘诀,半缘豉味独甘芳。”



而此后的数百年间,柱候酱也始终是粤菜里各类肉菜调味的扛鼎之酱,应用于鸡、牛、鸭、猪、鸽等各种肉菜里,如今满地的萝卜牛腩、牛杂,也绝对少不了柱候酱的风味。


而柱候酱用于肉菜,还不是它的终点。


在粤菜里,它更是很多其他酱的“基础酱”,比如用柱候酱加入瑶柱、虾米等,就变成了海鲜酱。而在海鲜酱基础上,再加上花生酱、芝麻酱、南乳、蚝油、玫瑰露酒等,就可以调出广式烤乳猪所使用的乳猪酱……



如果你熟悉法餐的酱汁体系,你可能会觉得粤菜的酱汁体系建设思路,与法餐是有点异曲同工之妙的,也是基于几种基础的酱汁、高汤、酒,以及繁复的香料进行不断地创新组合,从而衍生出复杂多样的各种酱汁。


如今的粤菜,酱汁体系繁复而多样,每一种酱,或固定某些菜式的烹调,或搭配某些菜品的蘸料,比如粤菜里的潮汕菜就有“一菜一碟”这样的特点,算是与孔子当年的“不得其酱不食”遥相呼应了。


结语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开始思考的是——为什么酱对粤菜这么重要?但后来我发现,酱在粤菜里的地位,并非偶然。


因为地理、历史等原因,粤菜保留了许多传统醢酱、豆酱做法。也因为历史上多次的人群迁徙,粤菜吸收了北方菜系酱料与卤香料调味的手法。又因为明清时期与南洋的贸易往来,以及毗邻殖民时期的港澳,粤菜进一步吸纳了南洋、西欧菜系里的各种酱汁以及调味思路。


可以说,粤菜的酱汁体系,植根于传统中华料理,又发扬于对各种菜系酱汁的兼容并包。


如今的酱,也许已经与千百年前“醢”的含义大不相同,但“酱率百味而行”的调味思路,以“鲜”为上的风味倾向,依然贯穿在粤菜乃至整个中餐的烹调哲学之中,最核心的、最一致的审美符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识食务者(ID:cooker666),作者:识食务者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