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散人懂四六 ，作者：王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对善良的质疑，越来越流行。
这两年，B站掀起了声讨两部影视旧作的巨浪。一部是《如懿传》，Up主刺破女主“人淡如菊”、拒绝宫斗的体面，将其视为出身优越带来的伪善，而之前被观众唾弃的反派，虽恶事做尽，但黑化有理，成了靠勤奋好学实现阶层跃迁的榜样。这波讨论影响之广，直接改变了有关演员的命运。另一部是冯小刚讲文工团的电影，Up主的拉片式解读指出男主的善良在阶层差异面前一钱不值，讨论迅速发酵，最终相关视频被全部下架。这两部作品引发的舆情，不论对错，都照出了这个时代的善恶观。
人的善恶，自古便是伦理学的重要议题。诸子百家里，孟子持性善论，荀子持性恶论。不论学者如何看待人的天性，国人从情感上倾向于相信世界按照善恶的因果法则在运行，因此才有老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有的人真信，以此规范行为，有的人不信，活得肆无忌惮。前者未必活得好，后者未必不舒坦，因此也有“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说法。
经济发展慢下来的当下，不少不错的人横遭厄运，一些恶人仍精神抖擞，善恶因果律似乎越来越难解释现实。朋友们聊起周围的渣男捞女、黑心老板、宫斗圣手，都是靠底线够低欺负老实人、占尽便宜，于是纷纷感叹，说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
这些质疑我也有，直到前几天被米鸿宾老师寄赠的新书《非凡之道——了凡四训的智慧》解了惑。
我十年前认识米老师，他与很多在媒体上讲国学的老师都不同，不仅懂经学，还有通身是眼的功夫。曾去找他聊一个项目，几个人围坐一个长方形的桌子，我刚跟他问好坐下，跟所有人都还啥也没说呢，他就说：“这件事里，你们公司不是主导角色，是个配合的角色。”的确如此，我顿时惊了。他接着解释：“你坐的位置，显示了这个信息。”这种例子还有很多，让我知道古人的确有绝学传世。
收到新书的开心之余，也为他捏了把汗。这年头，想把《了凡四训》讲好了可不容易。
我二十年前就读过《了凡四训》。该书收录了明人袁了凡的四篇文章，分别是“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功”、“谦德之效”。该书最为独特的章节“立命之学”记录了袁了凡行善改命的过程，并以此劝人止恶积善。
袁了凡15岁时，有人将其命理算得清清楚楚，并在之后一一应验，于是他对人生不再做任何幻想。但他37岁又遇高僧指点，开始通过做善事积功德，在子嗣、功名、寿命等方面改变了命数。
我国民间文学及佛教册子里的因果故事，往往无法寻证，让人难以信服。袁了凡及其家族的事迹有明确的历史记载，因此他的因果经历对世人影响极大。清代时，《了凡四训》就已成为善书经典，甚至流传至日本。晚清重臣曾国藩读完此书改号“涤生“，并将其列为子侄必读。
近现代有不少人模仿袁了凡做功过格，每日反省自己的善行与恶行。不过，经常是遇到几次“好心没好报”就灰心了，若日子一直不见起色，也很容易放弃。
行善本难，当下大众对此也越来越怀疑。一气读完《非凡之道》所提出的解答，体会到了宋代邵雍所说的——欲出第一等言，须有第一等意。因为此书虽以《了凡四训》为切入点，但不拘泥对该书的评注，而是着眼于袁了凡其人和培养他的土壤，并让人意识到了袁了凡的行善与其他人有何不同，为何如此难以模仿。
这个土壤包括明朝时文化的发展、江南士绅所处的氛围、袁家的家风及朋友圈、袁了凡所受的家庭熏陶。若脱离这个土壤，只是简单模仿他，很容易邯郸学步。因为袁了凡的知善和行善，需要一种特殊学问的支撑——格物。
格物，是探究万事万物势能变化发展规律的学问，包括格天（“观天象”）、格地（风水）、格人（相人）。格物为《大学》所列儒学八目的第一位。北宋五子之一的程颢说：“读史须见圣贤所存治乱之机，贤人君子出处进退，便是格物。”用现代人的话说，格物就是了解人、事、物的规律，并实事求是地按规律办事。格物，体现了古人的理性。没有格物功夫做基础，人的努力往往带来事与愿违、伤人伤己的结果。
比如，东郭先生不识狼的性情，就差点儿把自己献祭了。但古人其实早对各类面貌与性格的联系做出过总结，体现在相人的典籍里；先贤早就对事物的发展变化规律做出过总结，比如《易经》。这些格物智慧，是本着天人合一的理念，基于古代大数据，总结出的算法，是国学里的真东西。
米老师的书评注了《了凡四训》，《庭帏杂录》（袁了凡兄弟对父母言行的回忆），并介绍了袁家的家学渊源。随着内容的展开，犹如一幅长卷，先秦诸子，汉代杨雄，唐代孔颖达，北宋五子、三苏、王安石，南宋陆九渊，明代王阳明师徒等人逐个出现，而这些丰富的案例串起了格物在儒、释、道中的体现，让人耳目一新。
袁家在格物方面颇有传承。袁了凡的父亲袁仁著有《大易法》，袁仁的父亲袁祥通天文、地理、历律等，袁祥的祖父袁顺被人评为“神于卜”。袁了凡本人则精通天文历法、卜居、相法、“三式”绝学（奇门、太乙、六壬）以及医道。因此，他在宝坻任知县时，修缮水利，选择物种，展现出了全能型技术干部的素质，被评价为自宝坻县设立以来最好的县令。他也善于鉴人，能通过言行举止，预测人的科举和仕途成就。
格物功夫不但体现在袁家的技能组合里，也体现在他们待人接物的态度中。袁家强调务实。《庭帏杂录》提到，袁仁说话做事都是到五分七分即可。这话值得琢磨。当我们把事情往满了做时，往往说明这件事没有自动发展的势能，具有格物功夫的人，就根本不会去做这样的事。袁家懂格物，自有一套处事之法，不妄动，不过度，使其少碰壁，少有怨。善鉴人，就不会“看错人”，“帮错人”；善断事，就没有不切实际的预期，不会做违背规律的“善”事。
如今，格物智慧被当成封建迷信，甩在了教育体系之外。人们小时候，一方面接受了社会的劝善宣导，另一方面却没有从学校学到处理实务的本领。孩子们既不了解人性，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有个别家庭底蕴深厚，注重教孩子识人处事，更多的人是在长大后靠自己在实践中摸索，调整和建立更切实际的认知。但如果被社会捶打得狠了，没几年精气神儿就没了。古代教育是格物与道德双轮驱动，如今只剩道德，独轮车自然开不稳。
人事的知识尚难获得，更别提对时间（格天）、空间（格地）的判断。这些年，背着负债的企业家和早早套现离场的，日子过得天差地别。待员工再好的老板，如果错判了周期，也不得不裁人。对政治、经济、人心的格物到了哪个层次，直接反映在企业家的财富和健康水平上。米老师提到邵雍的境界——听杜鹃叫声即预见到王安石要赴任、天下要大变，此等功夫着实令人神往。
因此，“黑化”这个词才会变得如此流行。影视作品中的恶女角色不断被翻案，是因为观众向往他们身上的懂现实、能行动，以及最重要的——赢。但抛开因果报应不谈，仅仅从理性分析，黑化也并非正途，因为黑化并不是认清了全部现实，而是以一种打法应对千变万化的世界，注定无法长久，所谓“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
危险的，从来不是当好人，而是仅仅当好人。当我们的文化教育舍弃了格物这种培养感知力和判断力的学问，仅仅劝人当好人时，就是在培养注定会碰壁的糊涂人。糊涂的好人也要为糊涂付出代价。付出了代价，人就会质疑自己的信念，好不下去了。
《如懿传》结局里女主提到“兰因絮果”。其实，若是絮果，何来兰因？只不过是她自己误把絮因当兰因而已！好多事情并非败在了最后，而是败在了开始。
《黄帝内经》说“上知天文，下至地理，中通人事，方可长久”，《庄子》说“美成在久”。若真有志于行善，应当先补上格物这一课。心明眼亮、不被迷惑的人，才可能把行善这条路长久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