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NOWNESS现在 ,作者:孙佳慧
在上海,很少有一个公共文化空间,会在最初被设想出来之后,经历将近十年的等待。
当这座图书馆终于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向公众开放时,它所面对的,已经是一个被屏幕、算法和即时信息彻底重塑的阅读时代。书籍的存在方式改变了,人们与知识的关系也发生了位移——在这样的语境中,一座以“当代艺术与当代设计”为核心的实体图书馆,显得有些反直觉。
但正是在这种反直觉中,这个项目显露出它的意义。图书馆并非一个突然出现的新空间。从最早的建筑设想到最终落成,它横跨了十余年时间;它所依附的“嘉柏丽尔·香奈儿空间”(Espace Gabrielle Chanel),也不是往常印象里限时的品牌呈现,而是香奈儿与PSA长期合作的一部分。在这段并不急于兑现成果的时间里,建筑、机构与文化想象缓慢地对齐,直到一个适合打开它的时刻到来。
它不是一座要立刻被理解的图书馆,更像是一个等待人们慢慢挖掘的灵感隧道。
坐落于PSA三楼的图书馆是“嘉柏丽尔·香奈儿空间”除剧场、设计中心、江景公共平台外,这个综合文化场域最核心的部分,总面积达1700平方米,由日本著名建筑师坂本一成设计。
在坂本一成的建筑中,常常存在一种近乎消失的状态:空间不强调形式的存在感,也不制造明确的视觉焦点。它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处理过的背景,让发生在其中的行为——行走、停下、翻页、思考——自然浮现出来。
这种设计态度,在这里被推到极致。当人走进这座位于原南市发电厂主机房内的图书馆时,首先感知到的并不是书籍的数量,也不是空间的尺度,而是一种被放慢的身体节奏。将近8米高的工业空间没有被切割,巨大的单一体量被完整保留下来。建筑并未试图消解这份宏大,而是选择与之共处。
坂本一成将这个空间的核心概念称为“书之森林”。这并非一个修辞性的比喻,而是一种非常具体的空间策略。在这样一个尺度过于巨大的工业空间中,如果继续沿用传统图书馆的秩序——整齐排列的书架、明确的通道与功能分区——人很容易被体量本身吞没。坂本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让书架像林木一样在空间中生长。
由竹木构成的书架系统被植入空间内部,高低不一,疏密有致。它们并不构成一个清晰的网格,而是形成蜿蜒的路径、局部的停留点,以及偶然出现的开阔空隙。人在其中行走,尺度感不断变化:有时被包围,有时突然敞开。
阅读在这里并不被规定为一种固定姿态。有人沿着缓坡慢慢前行,有人坐下翻阅几页,也有人只是随意浏览书脊,在路径中游走。空间并未要求人以某种“正确方式”使用它,而是为不同的行为预留了可能。
光线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由于原建筑本身开口有限,自然光并不会直接倾泻进来,而是被节制地引入室内。光影在白色墙面与书架表面缓慢移动,随着时间推移描绘出空间的轮廓。这种被控制的光线,不仅保护了书籍,也让空间始终保持一种低调而稳定的状态。
在材料的选择上,新植入的书架系统与原有的混凝土柱梁形成清晰对照。粗粝的工业结构只经过简单的修补而没有被完全遮掩;竹木构件则呈现出温和而当代的质感。两者并置存在,各自保持清晰的身份。这种并置并非为了制造冲突,而是让时间在空间中可被感知。过去的工业记忆、当下的阅读行为与未来的使用可能,在同一场域中重叠展开。
在坂本一成看来,建筑与人的关系并未因技术与时代的变化而发生根本转变。即使在数字化高度普及的今天,图书馆依然关乎人与书、人与空间之间的关系。正因如此,这座图书馆从最初设想到最终落成,核心理念几乎没有发生改变。建筑在这里选择退后,让阅读成为主角。
与图书馆建筑的克制相呼应,由策展人侯瀚如策划的开幕展览“四海为家”(Home and Beyond),如其名所示并没有选择宏大的主题,也没有试图为这座空间提供一种权威性的解读。在一个公共图书馆中谈“家”,乍听之下有些私人,但正是这个看似不那么公共的概念,为展览打开了一条通向更广阔议题的路径。
在侯瀚如看来,策展的起点并不在于制造事件或景观,而在于“关照”(care)——对艺术、对思想、对空间的照料。他将策展理解为为艺术与观念寻找一个合适的“家”,一个可以被理解、被保护、被持续使用的场所。
侯瀚如与“家”“迁徙”“流动”相关的研究与策展实践,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从全球化早期对艺术流通结构的关注,到近年来对离散、去中心化文化经验的反复书写,这一主题在他的工作中不断被展开、修订与深化。当这些研究进入图书馆语境,“家”的含义发生了转移。它不再指向某个具体地点,而是指向一种可以被反复进入的状态:在不确定的现实中,如何建立稳定的知识关系,如何为思考找到持续发生的条件。
而这一理解,又再一次与图书馆的空间经验形成了紧密呼应。阅读在这里并不以效率为目标,而是一种允许被打断、被延展的过程。行走、停留与翻阅共同构成了人与知识之间的关系方式。展览内容并未被集中呈现。文献、图像与文本分布在书架与路径之间,与图书馆既有的馆藏并置存在。策展史、艺术史与个人研究材料在空间中交错出现,构成一个多点展开的知识网络。进入其中的人,需要通过身体的移动不断建立自己的理解路径。
侯瀚如还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研究资料、出版物与文献系统性地捐赠给图书馆。这些资料被纳入馆藏体系,成为可被长期使用、不断补充的公共资源。他让个人研究从私人积累转向公共知识结构,让研究的价值得以被他人继续阅读、引用与延展。时间在这里成为策展的一部分。
而展陈的介入同样以建筑为映照,选用竹材与木结构作为内容的承载,它们在尺度与触感上与书架系统保持一致,成为空间秩序的一部分。阅读与观看并未被区分,策展自然嵌入图书馆的日常使用之中。
这场开幕展览如同一层薄薄的介质,让空间的潜力被激活,却不覆盖其本身。它与建筑共同指向一种公共文化的工作方式:缓慢、开放,并持续接受新的进入。
当建筑与展览逐渐展开,这座图书馆所进入的,是更广阔的公共语境。
香奈儿与PSA的合作并非短期行为。从支持艺术创作到参与公共文化空间的建构,这种持续多年的关系为图书馆的出现提供了现实条件。资源、时间与耐心被投入其中,一个文化空间得以在反复讨论与协作中逐步成形。
放在城市尺度中,这座图书馆呈现出一种不同的姿态。它并未追求体量上的突出,也不以藏书数量作为衡量标准,而是将问题指向当下的现实处境:在信息高度碎片化的时代,实体阅读空间还能如何被使用?
从最初构想到最终落成,这个项目经历了十年的时间。在普遍强调效率与速度的当下,这样的时间跨度本身已经构成一种态度。“11年前方案就已经存在,但它的实现需要合适的时机。”坂本一成这样回忆。香奈儿的支持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更重要的是各方对于节奏的共识——文化空间的形成,需要等待。
这种缓慢渗透在空间的各个层面。原有的梁柱被完整保留,记录着建筑的历史;竹木书架在使用中逐渐加深颜色,留下时间与触碰的痕迹;图书的引入同样遵循长期积累的路径,许多绝版书与珍贵文献来自持续多年的寻找与补充。在这种“不着急”的氛围中,人们反而更容易找到自己需要的,或者说,发现自己需要的。
离开时,你可能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迷路了,又好像没有。那些偶然遇见的书、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光影在书脊上移动的轨迹,都成了你脑中正在编织的新地图的一部分。这座图书馆似乎深谙一个道理:最好的导航,有时就是允许自己暂时失去方向。而在这样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森林”里,每一次迷路,都可能通往比目的地更值得抵达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