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散人懂四六 ,作者:王睿,原文标题:《当功能主义叙事遭遇AI——摆脱碳基数据矿的命运,需要直面未完成的哲思》
历史反复证明,每一次伟大的技术革命,都伴随着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技术不仅会改变我们做什么,更会重塑我们对于自己是谁的认知。
15世纪,古腾堡印刷术的普及,打破了教会对解释权的垄断,直接催生了宗教改革与人文主义的觉醒,欧洲人第一次从上帝的注视下走出,看向自己,信仰理性;18世纪,蒸汽机的轰鸣不仅带来了工业革命,更催生了自由主义、功利主义以及反思资本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开始学会在机器与资本的丛林中定义社会的公平与正义。19世纪末,尼采称“上帝死了”,之后的两次世界大战让人们发现,高度发达的科学理性和工业文明,并没有带来幸福,反而带来了大规模的杀戮和极权主义,这种背景下,存在主义登场,告诉人们虽然世界本身没有意义,但正因如此,你才拥有了赋予它意义的无限权力。一波又一波的思想浪潮,重塑了世界的面貌,也将人们带到了AI的面前。这一次,人类面临的命题是,当机器开始思考、创作甚至决策时,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在哪里?
当我们站在这个历史的转折点回望中国历史,会发现一个关键的伏笔正逐渐显现。在通往现代化的途中,我们这个民族虽然有着深厚的古典人文传统,并完成了一场救亡图存的政治革命,但对人的意义的讨论却影影绰绰。这种独特的精神土壤,在遭遇AI浪潮时,会使得我们面临和西方不同的命题。
01|古典的回响与五四的震动
历史上,我们并非没有关于人的思考。在长期占据主流意识形态的的儒家语境中(尽管儒家在汉代即已法家化,主流仍称其为儒家),人的价值从未被设计为独立的“我”,而是处于一种关系本位中。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是否是好儿子、好父亲、好臣子,既基于关系,又侧重义务。儒家眼中的个体价值,是一种基于道德潜能的、在社会关系中实现的、以服务集体为最终归宿的价值。法家化了的儒家,支撑了2000年的皇权政治以及宗法治理,带给国民淡薄的权利意识,直到20世纪初,面对民族危亡,五四运动爆发,国人开始直视这种文化土壤带来的国民性。
历史学家周策纵先生在他的名作《五四运动史》中剖析,五四运动不仅是政治抗争,更是一场试图重塑对个体价值认知的知识革命。新文化运动中,那些大名鼎鼎的学者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试图通过引入西方文艺复兴及工业革命在思想上的配套产物——个人价值与个人权利,对传统思想进行讨论和批判,以将中国人从家族和礼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然而,正如周策纵指出的,随着危机的加深,为了动员全民族抗战,救亡图存的国家主义需求逐渐压倒了对个人自由和思想启蒙的追求,强调纪律、服从和集体利益的思潮逐渐占据上风。个人被迅速整合进了宏大的集体主义叙事中。
于是,人的价值,还没来得及从古典的关系节点转化为现代的独立主体,就迅速转化成革命的组成部分——一个人的价值高低,取决于他对集体、对国家、对革命事业的贡献度。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老师还时不时用“个人主义”来批评个性鲜明的同学,直至今日,集体主义仍然是公共空间里叙事的主流,规训仍然是学校教育的基本范式。这种对人的价值的定位,成为了我们今天面对AI时的文化基础。
02|当工具人被更好的工具取代
面临AI,如何抵抗失业固然是非常严峻的挑战,但另一个挑战——技术落地后对“人”的重新定义,也无法被视而不见。西方与我们对人的价值的理解、以及形成的社会结构都早已不同,因此,AI带来的挑战也会大不同。
在西方,AI带来的挑战在于重构没有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学,以及面对一个不仅能思考、甚至可能比我们思考得更深的他者——人工智能。而对于我们,这个问题是对传统上以功能价值定义人的彻底颠覆。
在我们的语境中,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人的价值都基于功能叙事。儒家传统要求人经世致用,革命传统要求人成为螺丝钉。而工业化和信息化的快速发展,形成的社会的现状,让我们意识到“价值”来自高考的分数、大厂的职级、考公的上岸。然而,无论是否达成了这些目标,这种“应当”的理念,常常无法让人内心真正安稳。
空心病不仅在年轻人中流行,也在中年人之间游荡,无论他们在社会竞争中是否胜出,都会在内心深处感到荒芜,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年轻人对老登的质疑、脱口秀女演员对重男轻女的调侃,大众搞抽象,练邪修,不过是对探索与主流不同的价值叙事、挑战社会窠臼和现有秩序的一种浅显表达而已。几十万人在小某书上以教人如何爱自己为生,映照出有多少国人在关照身心里苦苦挣扎。
自我的意义,是躲不过去的拷问。在这个大背景下,国学热、哲学热应运而生,大家回到哲学传统里找寻关于自我价值的叙事,谋求身心合一。正如陈嘉映老师的那句话:“重要的不是弄清楚你应当信什么,而是你到底信什么。”
当下,尽管有许多人无法从功能价值叙事里获得满足,但仍有部分人尚可从世俗功效里获得价值感。当AI在脑力和体力领域双重替代人类后,原有的功能性价值的叙事会将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当不成工具人的无用阶级成为多数群体,若缺乏其他价值信仰来兜底,他们会沦为社会学意义上的废品,心理陷入彻底的虚无。
同时,社会可能被迫进入一种供养模式。若这种供养的方案不基于个体权利意识的普及,则很容易沦入单纯的管控,人们可能为了生存而更彻底地让渡数据和自由,以换取系统的再分配,成为纯粹的碳基数据矿。
03|什么样的叙事能避免从内卷走向虚无?
如果这种趋势延续,我们可能看到这样一个未来图景。社会分裂为极少数掌握算法与资本的精英,以及绝大多数依附于系统的无用大众。年轻人若无法回答既然我毫无功能价值,为何而活的质问,会从躺平走向彻底的虚无主义。这个时候,无用的大众应该从哪种精神传统里汲取力量,并又将如何构建基于人的权利的博弈机制?
国学热、哲学热尽管反映了诉求,却未必能带来解法。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养分可汲取,而是探讨的深度不足。今天的讨论,已不再是百年前响动全社会的尖锐而深入的探讨,只是互联网上的一阵阵风,一个个热门词,一篇篇文章,但这样的单向表达,既吹不透什么,也无法留下什么。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讨论,往往无法直面切实的生活经验以及社会现实。
追寻人的价值,并且基于它构建AI世代的社会范式,已是当下国人不得不补的课,因为我们已经走到决定命运的拐点上。技术的战车轰隆向前,思想的突破却乏善可陈,这种脱节,终究会让我们付出代价。各国近年来关于AI的立法,是不同的文化基础以及法律传统的产物,已经在塑造普通人在AI时代面临的环境。
而答案,或许现在没人知道,但如果没有这样的讨论,我们就更无法知道想走向何方。那时,人的价值就真的只能湮灭在算法中,而我们,就只剩下娱乐致死的皮囊,成为地道的碳基数据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