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老孙荐读 ,作者:立平坐看云起
有一次去长沙,一位做企业的学生说我,您知道这两年最惨的是哪些企业吗?我说,是哪些?他说,就是在2023年年初准备大干一场的那些企业。
这说明什么?说明准确判断经济走势是何等重要。
其实,在最近这几年中,我们很多人都是对疫后经济走势做出了误判,包括我本人在内。2023年初,我当时的一个判断是:即时享受性消费会有一个报复性的反弹,日用必需品的消费会逐步恢复正常,耐用品的消费会长期低迷。我算比较谨慎的,但现在看也还是偏乐观了。
到2023年的夏天,我才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有一次我去广州,很多做企业的朋友问,为什么现在还不如去年,那时还没放开呢。这说明实际的走势和常识出现了偏离。
为什么会这样?想来想去,是我们脑子里思维的模型出了问题。我们很多人脑子里的模型都是经济周期性波浪的模型。这是主流经济学知识的一个重要部分。哪怕你没有学过经济学,只要你脑子里想问题的时候出现的是触底、反弹这样的概念,实际上就是这个模型。
但我们现在经历的可能不是那个周期性的波浪起伏的过程,而是一个阶段性转折的过程。就是人们说的,一个时代落幕了。从肉眼可见的层面来说,由房地产和债务推动的高歌猛进的时代结束了,同时全球化的红利阶段结束了。
经济收缩期这个概念可以让我们看清许多问题
在2017年年底的时候,我提出经济收缩期的概念,强调在经济收缩期要有一种收缩型思维。
后来,我有用一个比方来说明这个经济收缩期:
这有点像我们开车一样。原来跑的是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上,车子也可能出点问题,人也可能累了,在服务区停下来,把车子修一下,人休息一会儿,上了高速马上还是120。现在的情况是,高速这段开完了,出了高速口了,下面是国道、或者是省道、县道、乡道,甚至可能是泥泞的小路。当然了,我们也有可能是在高速上早下了一个或几个出口。
收缩期这个概念很重要,可以让我们将一些眼前的问题看得更清楚一些。
比如,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当前遇到的问题。这几年有一个普遍的说法,说是为什么企业不贷款不投资,原因是企业家的信心问题。这种说法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是,就算信心的问题解决了,他就会去贷款去投资了吗?投什么啊?到处是一片过剩。不过剩的,还不见得你能干的。
再比如,在宏观政策的层面,可以让我们的头脑更清醒一些,避免鲁莽地采取所谓强刺激的政策,尤其以大水漫灌的货币政策来救经济。不少经济学家都在呼吁出大招,强刺激。实际上,这是行不通的。现在许多政策的作用都在钝化。各项政策出台之后,有的连个响都听不到。现在真正的问题是,就像你跑马拉松,跑累了,你鼓励他没用,你推他也没用,你给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喝点红牛还是没用。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恢复和积蓄体力。
在企业的层面,在经济收缩期,尤其要有一种收缩型的思维。我们过去是扩张性思维。几年前任正非就讲过,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历史时期。要准备过冬,要将寒意传达给每一个人。
经济低迷,不是老百姓的错觉
最近一段时间,有不少朋友问我对2026年中国经济走势的看法,我的回答大体是五个字:冰火两重天。要注意,这是和前几年不完全一样的地方。
从2024年开始,我一直在讲对中国经济现状的三个基本判断。
第一,这些年中国科技进步非常强劲。当然,与世界先进水平比,特别是与美国比,在很多领域,确实还存在很大差距,要承认这个差距。但同时也要看到,这个差距在不断缩小。原来很多是代差,甚至不止一代,是好几代。现在很多都是代内的差距。这些年中国技术创新进步的速度非常快,迭代也非常快。前几年的新三样还是指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和光伏产品。现在的新三样已经是指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创新药了。实际上,在一些领域中,中国已经在实现反超。
第二,已经形成了一种极具竞争力的产业链优势。这个竞争力哪来的?当然不能否认有补贴的因素,但不能完全归结到补贴上。我觉得至少有这么几点。一是产业链的完整性,二是巨大的产能,三是在价值链中的位置在不断提升。我们还可以注意到一个东西,我把它叫作微小的创新和改进,老实说,有的连微小创新也算不上,就是小改进,小做法。有点像把农业时代的精耕细作弄到工业中来了。但这非常重要。
第三,经济的疲软也是一个事实。现在,大家都能感觉到一种肉眼可见的萧条,做生意的觉得钱越来越难挣,普通人觉得工作越来越难找,在大街上,随处都可以感受到萧条,很多店铺关张倒闭。这不是人们的错觉。前几年出现一个词,叫氛围衰退,是一个美国人提出来的。这个词指的是经济指标良好但公众普遍感到经济低迷。我们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经济为什么转不动了?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科技创新进步很快,产业链的竞争力很强,经济却有点转不动,处于疲软的状态?
我觉得这个问题要分两步来回答。
首先是透支。过去几十年的快速发展,实际上也是一个透支的过程。我经常用百米冲刺来形容这个过程。原来是匮乏社会,把生活必需品补上,是一个百米;家用电器是一个百米;汽车是一个一百米;房子是一个百米。房子这一百米,现在很多人还没有跑完。现在人们实在已经是气喘吁吁,跑不动了。说气喘吁吁,说日夜兼程,意味着我们同时也背负了沉重的债务。
接着的,是循环问题。前些年,我提出一个新二元结构的说法。形象点说,也可以叫作上半身与下半身。现在的问题是很多资源都集中在上半身,下半身的资源越来越少,而且上半身和下半身无法实现循环。进入2025年之后,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
在股市,出现非常明显的结构性分化。AI算力、半导体、商业航天这些赛道的龙头股涨幅动辄翻倍,而传统的权重股步履蹒跚,大量中小盘非主线个股更是持续沉沦。股市是实体经济的映射。实体经济同样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高技术制造业的蓬勃生长,另一边则是传统产业的艰难调整,房地产销售面积同比下降18%,钢铁、水泥等传统制造业产能利用率不足75%,整个地产链上下游都深陷低迷。
这个趋势最后会体现在就业与收入上。2025届1222万高校毕业生中,传统文科、商科毕业生就业率不足50%,16-24岁青年失业率一度高达17.8%,房地产及上下游行业更是减少了200多万岗位。没有就业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怎么会有消费?没有消费经济怎么循环?
现在需要的不是强刺激,需要的是修复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他说孙立平最近提出一个新的东西,修复学。这个修复的说法与原来的刺激的说法、结构性改革这样的说法都是不一样的。其实,这个问题我讲了至少两年了。
这几年,我一再强调现在需要的不是放大招,不是强刺激,甚至需要的不是人为地延续经济繁荣。人为地延续经济繁荣这个说法,是经济学家罗斯巴德在研究30年代大萧条的时候提出来的。他的意思是说,造成30年代大萧条的真正原因,就是人为地延续经济繁荣,因为人为地延续繁荣,必然会导致资源的严重错配,而资源的严重错配就是30年代大萧条形成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要强调修复?因为修复是恢复经济内在活力的过程,是重造经济循环机制的过程。前面我们说到,为什么科技创新进步很快,产业链的竞争力很强,经济却有点转不动,处于疲软的状态?这里关键的问题是循环。能实现循环,才有内在的动力。而要实现循环,最需要的就是修复。
在苏联的鼎盛时期,其经济总量大体相当于美国的70%,而且在科学技术的一些领域,甚至超过美国。为什么最后经济转不下去了?就是无法实现循环。那时的苏联经济是两个脱节,科技与经济是脱节的,经济与民生是脱节的。
修复什么?修复妨碍经济循环的那些环节。
现在我们能不能把大量的东西生产出来?一点不是问题。我们能不能把性能和品质很好的东西生产,也基本不是问题。但就一条,卖给谁?谁来买?卖不出去,没人买,经济就无法循环,企业就没有利润,居民收入就无法增加,就业的情况就不可能改善。这就是现在中国经济的基本症结,也是前面说的三种现象会共存于一体的真正原因。所以,现在要使中国经济重新焕发生机,真正具有内在的动力,就必须解决这个循环问题。而解决循环问题,直接的因素当然是消费,但从消费端解决这个问题是无济于事的。
最近,美国的一家智库提醒中国,要避免一种“外部强大,内部羸弱”的双轨经济的出现。
重建经济发展的机制
修复的目的是恢复经济发展的内在活力,形成新的经济发展的机制。可以看看我们过去几十年是如何走过来的。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改革开放当然是大背景,是决定性的因素。
但从具体的机制说,与下面的三个重要因素是分不开的。
第一,电气革命背景下大规模集中消费浪潮的推动,但这个过程已经基本结束。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经济为什么会发展那么快?有一个因素一直没有人讲,这就是在中国开始改开之后,很幸运地赶上了一场消费革命。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家电消费革命。电气革命外化的商品有一个特点,既是耐用品又是必需品,现在有这样的东西吗?
第二,房地产的财富效应。过去的几十年,是大规模消费的几十年,我们很多东西都是那时候置办的,我想问,那时的收入增长有那么快吗?再问,现在的消费是断崖式下降的,但人们的收入是断崖式下降了吗?这说明,消费与收入并不是简单的函数关系。其间非常重要的是财富效应。但但财富效应已经在退潮,甚至出现逆转。
第三,外部环境提供的条件。我们非常幸运,赶上了全球化这波红利。加入WTO之后的这段时间,老百姓生活改变是最大的。大多数人的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车子是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开始出国旅游的?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出国留学的?就是这一段时间。甚至包括那些打工的农民工。农民工挣了钱,农村的面貌都改善了,房子改善了,家具家电添置了,甚至有的有了汽车。
新技术能否带来希望?
现在问题是,原有的电气革命和工业革命所引起的消费浪潮已经基本消失了,而新的技术虽然可能带来新的前景,但从目前看,至少有两个要命的问题。一是技术本身的内卷,基本还是处在花拳绣脚的阶段,二是严重的负外部性。
先说技术的内卷。这个技术内卷是指,电气革命外化的那些商品有一个特点,既是耐用品又是必需品,现在有这样的东西吗?而新的如人工智能这样的创新方向,现在看可能在生产端引起革命性的变化,但在消费端,不但难以转化为商业革命和消费革命,很多东西不但不是必需品,而且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真正是必需品的,少之又少,如养老机器人。
如果我们将洗衣机与扫地机器人做一个对比,就可以看到两者之间明显的差别。
再说负外部性。关键是对就业的影响。2024年,全球灯塔工厂的数量已经达到172家,覆盖了全球31个国家和35个行业。其中,中国的灯塔工厂占据半壁江山,达79家,占全球总数的45.3%。灯塔工厂代表的是工业领域顶级的智能制造能力。中国目前拥有世界上最多的智慧工厂和自动化终端,已建成数字化车间和智能工厂1万多个,是全球最大的智能制造应用市场。
在大量引入数字化技术、自动化设备、智能生产线的同时,对工人的需求数量急剧减少。制造业正在向着一种“少人化”甚至“无人化”的模式转型。据国际机器人联合会2023年报告,2022年中国工业机器人装机量达到29万台,占全球总量的52%,连续9年位居世界首位。截至2022年底,中国工业机器人保有量突破150万台。2022年,中国制造业机器人密度达322台/万名工人(全球平均141台)。
自动化对就业的影响直接而明显。据中国社科院《2023制造业就业蓝皮书》估计,2015-2022年,工业机器人累计替代400-600万个制造业岗位,这些岗位主要集中在:重复性体力劳动(如装配线工人)替代率为70-90%,低技能质检(如目视检查员)替代率为50-60%,仓储物流(如分拣员)替代率40%。
所以,这至少提出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一是你怎么能生产出人们不得不买的产品,二是你如何通过扩大就业让大部分人都能买得起这些东西。这些问题,在上次的技术革命和工业革命中,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而现在却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即使从大国博弈的角度说,也迫切需要在顺畅循环的基础上形成经济发展的内生动力
我首先想要说的是一个基本判断:未来竞争对中国的挑战,主要既不在技术的层面,也不在博弈策略的层面,而是在结构优化的层面。
为什么不在技术和博弈策略的层面?不是说这些层面不重要,当然极为重要,也非常艰难,但相对来说,是可以看到乐观前景的。
在技术层面,见面说过,与美国相比,我们当然存在很大差距,但同样不能否认的是,这种差距在急剧缩小。最近看到的一项研究表明,在AI领域,美国的AI创新指数是77.97分,排名第一,且在26个关键领域保持领先地位,尤其是基础研究和芯片领域优势明显。中国是58.01分,紧随其后,差距从2023年的22.02分缩小至19.96分。中国在13个领域中占据优势,尤其是应用落地能力突出。
在博弈策略方面,我最近看到这样一段话,他说:其实,特朗普比拜登简单多了。你只需要理解川普是一个野心巨大、小孩脾气、性格固执但胆子很小的人,就能推测他做一切事的方向和逻辑了。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应对这一轮贸易战比前一次更加主动更加成功的原因。第一波互加关税,特朗普主动挑头,中国跟着加,后来特朗普政府自己又找个台阶跑到瑞士把关税降了下来;第二波,特朗普又开始对中国进行制裁,结果反手被中国用稀土卡了脖子。
对中国的真正挑战究竟是什么?是经济结构的优化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