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中的电波猎人,在对讲机里拯救世界
2022-05-20 16:11

灾难中的电波猎人,在对讲机里拯救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ID:renjianhoushijing),作者:白石,编辑:简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提起田震坤,没几个人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一个卖二手车的普通山东临沂男人,中等身材,长相憨厚。但提起代号“洞五六”,或者国际呼号“BI4NUE”,知道的人可就多了。在无线电波段里听过这个代号的人遍及全球,从日本到俄罗斯,再从美国到欧洲。因为“玩儿无线电的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


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嘀嘀嗒嗒的脉冲发报声是地下党联络组织的唯一方式,在通信如此发达的现代,无线电似乎已经褪去了光环,但仍然有人在嘈杂世界里寻找只属于自己的波段——正如有人迷恋单反、有人迷恋钓鱼一样,田震坤迷恋无线电,迷恋那种把自己和世界联通的感觉。


田震坤曾经联通过国际空间站——算好空间站经过临沂头顶的时间窗口,用架设好的电台呼叫——清晰的英语从对讲机另一边传来,虽然听不懂英语,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脚下的仿佛不是普通的山东的小城,而是电波的海洋,乘着这海洋他可以抵达宇宙的任何角落,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据不完全统计,世界上像田震坤这样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大约有6300万人,在中国有700多万人。


田震坤在进行无线电通信演练。图源:受访者供图


尽管很多地区已经跑步进入5G时代,无线电这种通信方式在我们的城市里从未消失,它依赖的科技坚实可靠,带着上世纪的烙印。在出现危机和自然灾害时,现代通信瘫痪时,田震坤的无线电是幸存率最高、最先恢复的一种通信手段。世界各地,每分每秒都有像他一样的爱好者在电台前监听最微弱的声音。


2008年汶川地震中,震中周围的通信设施被地震摧毁,方圆200公里内的震区都与外界失去了联系。首先行动起来的是成都市的无线电爱好者,他们在13分钟内建立了439.225和439.800MHz的应急高频通信网络向外界广播,短时间内共有200余人向主控台报到,在通信恢复前收集灾情报告100余条,从地震中抢到了宝贵的时间。


在大灾大难中,都有像田震坤一样的业余无限电爱好者在行动,他们保持着极高的专业性、保持着对失联区域同胞的关怀,等待着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侠一样成为英雄。


以下是田震坤的口述。


一、代号“洞五六”


在短视频网站上,我叫“无线电发烧友BI4NUE”,BI4NUE是我的国际呼号,全球唯一的。拿到这个呼号不容易,得通过执照考试才行。在这之前,我用了十来年的代号是056,到现在大家反而都不知道我的真名,只叫我“洞五六”


无线电其实就是一种通讯方式,用对讲机去收发信号,遮挡越少,电波就能传得越远。一般城市里建筑物遮挡比较多,通信距离只有一公里左右,但如果两个人都拿着对讲机站在城里四十几层的高楼顶上,通信距离就能达到几十公里。因此无线电就需要建在高处的信号中继站,通过中继站再转发信号,通信范围就大了。



我们最喜欢的中继站就是卫星,谁能比卫星还高嘛!如果能连接上卫星,那通讯范围可比站在楼顶上大多了。


当卫星飞到我们城市上空时,我们就高兴,像是通往世界大门被打开了。有个玩法叫“夜游卫星”,就是用定向天线,卫星朝哪飞天线就对着哪,保证卫星上的中继站接收到信号。不过卫星移动的速度非常快,两三分钟的时间就从我们头顶飞过了,在这几分钟的窗口期里,我们争分夺秒搜索着远方的信号。


我接收过一个卫星的信号,应该是俄罗斯的电台,他们说话叽里咕噜的,我听不懂。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在国外叫“Ham”,翻译成中文叫“火腿”,我还有一次连上了一个日本“火腿”。巧的是他以前在中国留过学,中文说得特别流利,我们俩都是想看看通讯距离能不能更远一点、能不能接到更远的信号。来不及闲聊,我们交换了呼号,问对方都用了什么设备,在什么位置,之后就匆匆告别了。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连上他,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国际空间站也会设立业余无线电频道,这样如果遇到突发情况,还可以呼叫地球上的众多业余电台。我也接收过国际空间站的信号,但我一般就是听着,也不和人家交流。一是语言不通,二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人家。有一次我把听不懂的俄罗斯神秘电波发到网上,评论区有人告诉我这是在说野外生活的事。


无线电就神奇在这儿,我人在临沂,却又好像在世界各处。


田震坤在山顶跨省通联。图源:受访者供图


二、在夜班车间仰望


刚上初中那会儿,我第一次见到对讲机。那是一对方方正正的小黑盒子,原本是给村里水泥厂的保安用的。水泥厂倒闭了,我爸就把它们带了回来。一个放在家,另一个放在我家开的小卖部里,中间相隔一公里。我妈经常用对讲机叫我爸回家吃饭。


我从小就爱瞎鼓捣,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副对讲机有个“扫描”功能,能搜索附近的频率。从那以后,这个黑盒子里开始传出陌生的声音。这些声音基本来自附近工厂的保安:陶瓷厂的、橡胶厂的、药厂的,还有附近的出租车司机。即便距离近到喊一声也能听见,我们还是天天通过这个黑盒子聊天。为了保证通话信号,我还在房顶架了个室外天线。


 安装业余无线电中继天线。图源:受访者供图


我还记得,那台对讲机的型号是北风5118,质量本来就不好,我又每天对它爱不释手,很快就把按键给盘坏了。我先是把壳拆了,拿酒精擦一擦继续用,时间一长连壳都掉了,我就拿胶带把电池捆起来,破破烂烂接着用。


初中毕业后我开始打工,那时我经常上夜班,整个车间就我一个人,太寂寞了,我就开着对讲机干活——我们当地的频道哪怕在晚上也热闹得很,大家在里面交流各种无线电话题,公交车大哥聊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不过聊得久了,说什么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们产生了友谊。


有一次我意外接入了一个新的中继站,仔细一听,是我们本地公交车司机自建的站点,他们平时开车就用对讲机交流。我在这个中继站上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公交车司机们比我年纪大一点,都是老大哥,对我特别好,知道家里不让我玩对讲机之后,有个大哥还送了我一台。读技校那会我就天天带着那个对讲机,经常蹭老大哥们的免费公交车出门玩。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和这些老大哥们有联系。


田震坤的摩托罗拉手持对讲机。图源:受访者供图


工作第一年年底只发了200块钱奖金,我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一台新的对讲机,能手动调频的那种。网上有人发了我们罗庄地区无线电中继站的参数,我试着连接了一下,第一次在发射完信号后听到回波声——那之后,用我的对讲机一呼叫,整个罗庄区,乃至更远的地方都能够接收到我的无线电信号。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在网上发现了一个业余无线电论坛,我就跟着了魔似的,自此一头扎进无线电的世界里。那会儿两周才放一次假,回家时,我按照论坛上的方法做八路天线,没有原材料就拆家里的老式电视机,每天做到晚上两三点钟,实在不行了才睡觉,早上睡醒了又起来接着做。


像今天的人离不开手机一样,我哪怕上厕所都要把无线电设备装在身上,就怕别人呼叫056的时候没人应答。家里人一看,也说我魔怔了,把对讲机扣在家里,送我去技校学修汽车。


没有无线电的话,我就是个普通人。从技校毕业后,先去修理厂当学徒,后来又到工业园区里打工,做机修、电焊、机械维修,干了整整五年。那个园区里有个焦化厂,所以我每天上班都跟挖煤似的,整张脸黑漆漆的。在厂里,和负责生产的人员联系也需要用对讲机,所以我经常直接用对讲机呼叫,指挥负责生产的人员火车行驶到哪里停、把哪里的开关打开等。也是因为对讲机,我和工厂里的保安混得很熟,他们新买来的对讲机要是不能通话,都会来我帮忙,他们都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没真正上过几天学,在学校里物理也学得不好,但我实在太喜欢无线电了,想改装设备的时候就去找别人一点点地请教,慢慢学习其中的原理,日积月累,就这么过来了。


一个人脑子再笨,对自己很感兴趣的东西,总归是能学会的。


三、永不消逝的电波


我收藏了几十台设备,直播时可以看到我身后有一整面墙都放着设备,桌子上也有,我专门搞了个房间放这些四处收藏来的无线电设备。它们大部分是老式的,相较而言比较经典,做工也比较精致。像一些70年代的、80年代的对讲机,几十年了还能用。有时候用这些设备通话,感觉就像在听穿越过来的声音。


在田震坤直播间可以看到他的“设备墙”。图源:快手


因为年份也摆在那里了,有些设备的功能可能无法和现在的机器接轨,我就会改装它们,相当于换了内芯,保留它们复古的壳。有时候改装一个老机器,把一个现代的机器内芯装到里面,要让所有的功能都通过它的按键来工作,包括颜色、皮肤、发射按钮、话筒、喇叭、指示灯、开关天线这些,这样的改装工作是有点吃力的,很需要耐心。我每天下班回家后就坐在桌子上,这里焊,那里接,每天都到晚上十二点,连着改装了半个多月才成功。


我房间的墙上有张山东省的地图,之前用泰山中继站进行通话的时候,我把无线电呼叫过的朋友所在的地方都贴上了小红旗,看看大致的呼叫范围。我们玩无线电的,都希望通讯距离能更远一些,就连平日里业余无线电爱好者聚会,也都喜欢往高处去。


即便是喝酒,我们也都更喜欢上楼顶去喝。我们家这栋楼有13层,楼顶是一个平台,我在楼顶接了个电灯,和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就一起在楼顶上俯瞰城市的霓虹和车流,仰望天上的星空,各自的对讲机往那一摆,说不定还能捕捉到某颗卫星经过的短暂几分钟。


为了给市区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提供便利,我们在临沂市区一个30多层的高楼顶上架设了个中继站。中继站的天线特别长,有七米,还需要用钢管支撑着它,我们当时是几个人一起扛着天线上到楼顶的。有了这个中继站之后,用对讲机就可以呼叫到大半个临沂。


 田震坤和朋友在楼顶架设中继站。图源:受访者供图


某种程度上,无线电通信仿佛从现代通讯绕道而行,更原始也更直接,只要双方发出的信号够强,就能够听到彼此。也正因此,现代通讯瘫痪的时候,无线电就派上了用场。


今年,我加入了临沂特战救援队,主要负责通讯工作。前段时间郑州水灾,临沂特战救援队组织了一批队伍前往郑州,我没去,当时队伍里只有手持的对讲机,出发前,队员322就联系我,说需要借用我的车载对讲机以便联络救援总队。那台设备也是我改装的,用了两个以前那种手机电话的外壳,底下又给加了个电池盒,相对来说功率比较大,通话距离能远一些。


临沂特战救援队水域演练,照片中的“大块头”就是田震坤改装的。图源:快手


救援结束后,322说这个设备在救援时发挥了很大作用,因为他们救援时都在冲锋舟上,信号差,用这个设备,通讯信号能好一些。特战救援队的很多队友见过这个设备,后来看我发的作品里也有它,就说“我们在郑州见过你”,其实是我的设备去了郑州。


一直以来,无线电抵达的地方好像都比我的脚步更远。现在我做二手车生意,去外地收车的时候有机会看看外边的世界了,前段时间,我去了河南、浙江、江苏,在路上,我用对讲机呼叫了无线电台友,一报呼号“BI4NUE”,人家就说哎哟,我知道你,看你的快手很长时间了,和你通连很高兴。这种感觉太好了。


我是田震坤,呼号BI4NUE,代号洞五六,期待下一次电波的交会。


田震坤考取的无线电执照 图源:受访者供图


特别声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无线电管理条例第十四条使用无线电频率应当取得许可,在不违反下列三点的情况下,均为合法使用:

(一)业余无线电台、公众对讲机、制式无线电台使用的频率;

(二)国际安全与遇险系统,用于航空、水上移动业务和无线电导航业务的国际固定频率;

(三)国家无线电管理机构规定的微功率短距离无线电发射设备使用的频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ID:renjianhoushijing),作者:白石,编辑:简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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