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元宇宙:理论与实践
2022-05-25 23:16

何为元宇宙:理论与实践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探索与争鸣杂志 (ID:tansuoyuzhengming),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主持人:屠毅力、张蕾,对谈:翟振明、成素梅、陈龙,原文标题:《“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的未来”第一单元|何为元宇宙:理论与实践》,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年,“元宇宙”(metaverse)一时声名鹊起,成为产业圈、创投圈和文化圈中炙手可热的话题。这一概念及其所代表的一系列新技术条件下的新秩序、制度、生活方式,为何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又对人类社会的未来具有何种意义?


一、元宇宙及其哲学基础



翟振明|广州大学R立方研究所所长,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


元宇宙虽然半年前才火起来,但我们的实验室已经为之实践了六年。在中山大学哲学系所在地锡昌堂的六楼有个人机互联实验室,在这里五年前就能体验到一个虚实之间无缝穿越的神奇过程。


人机互联实验室


当你和同伴进入实验室,戴上我改装过的头盔,坐上一辆高尔夫球车,会来到一个“现实世界”,你依然身处实验室,旁边站着你的同伴,就跟没戴头盔时一样。你真切地穿过楼道,来到一条有英文路牌的街道。


锡昌堂的六楼怎么连接到了这样的街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再回忆一下什么时候从真变假,从现实变成虚拟?你是不知道的。在这里,你的同伴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还和你打招呼。你会好奇,我的同伴没进来啊,怎么会在这里碰见?


后来,不知不觉中球车从广州到了北京,从天安门到了前门。没一会儿,一个UFO把你的高尔夫球车吸到天上去,你正在害怕,旁边副驾驶叫你下车,而你又担心此时下车是否会踩空,永远消失在宇宙空间。犹豫再三,你终于下了高尔夫球车,慢悠悠地往前方走去。接着翟老师在你面前出现,你以为是假的,但他拍了你一下,你才知道是真的。


你回到高尔夫球车上,看到满天的各种天体向你飞来,又离你而去。这个时候UFO下降到了中山大学门口,到了锡昌堂一楼。你看到了保安,真实的保安,他可以和你对话。高尔夫球车继续乘电梯上了六楼,回到了实验室,于是你摘下头盔,真切地回到了实验室。以上是一个15分钟左右虚拟与现实的无缝穿越体验。


实验室的情况是为了说明什么呢?


第一,这个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在目前的技术下就可以被抹除。


第二,在虚拟世界中不同参与者可以通过替身在同一沉浸式虚拟环境中交流互动。


第三,参与者可以在虚拟世界中操纵现实世界中的物理过程(与物联网整合),经过一个“avator”来得到实现。这个“avator”是主从机器人的从方,是个无智能机器人。


第四,展示各感官之间的功能协调的多种可能性。


第五,展示未来各种应用的可能性。


这个实验有什么哲学意义呢?这里预设了最基本的几个哲学原则,本文仅做一个概述,供大家求证或者反驳。


下图是虚拟现实(VR)与人工智能(AI)的对比图:



图的左边,一个人戴着头盔,这里有虚拟世界;图的右边是电脑(代表人工智能),也戴着头盔,无论这个电脑有没有摄像头,都是没有VR的,是没有虚拟世界的。两者最本质的区别是人有自我意识,电脑无论再复杂也没有自我意识。这就包含三个预设:


第一,感官刺激界面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世界的分界面,视觉就是视网膜,听觉就是耳膜,如此等等;


第二,第一人称世界不是刺激源所处的(第三人称)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自我意识、情感、“qualia”的世界不是客观世界的一部分;


第三,在整个循环中,虚拟世界中的事件可以发生,当且仅当一个有意识的心智在界面刺激(在第一与第三人称之间的无限小空间实现)后参与其中。亦即,没有“qualia”等,就不可能有虚拟世界,也就不可能有元宇宙。


这三个预设是必要的,不然我们就不可能有虚拟现实,也就不可能有元宇宙(metaverse)。最近,美国哲学家查尔莫斯(Chalmerse)表示基本同意我的看法,但不支持我的更进一步的预设,他认为我的论证预设了一个似乎不合情理的贝克莱式的非物质主义。其实,我认为查尔莫斯对我的论证有所误读,因为我论证的是本体论对等性,而不是虚拟实在论,这里暂且不论。


此外,我总结出了虚拟现实建造的两条基本原理,这可以说是康德式的先天综合判断,可作为虚拟现实可能性的最初原理和出发点。


其一,虚拟现实(VR)第一原理(个体界面原理),即人的外感官受到刺激后得到的对世界时空结构及其中内容的把握,只与刺激发生界面的物理生理事件及随后的信号处理过程直接相关,而与刺激界面之外的任何东西不直接相关。


其二,虚拟现实(VR)第二原理(群体协变原理),即只要我们按照对物理时空结构和因果关系的正确理解来编程协调不同外感官的刺激源,我们将获得每个人都共处在同一个物理空间中相互交往的沉浸式体验,这种人工生成的体验在原则上与自然体验没有分别。


这个实验室的体验过程,就是要说明人与计算机的区别,以及人的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之间的界面(或者说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之间的界面)是怎么形成的。所谓人工智能没有自我意识,起码在现在的图灵机或冯诺依曼机上是不可能产生自我意识的,所以这里有一个强人工智能AI认证判准。


这个判准就是,除非有人以确凿的证据向我们证明如何按照非定域原理把精神意识或意识的种子引入某个人工系统,那么不管该系统的可观察行为与人类行为多么相似,我们都不能认为该系统真的具有了精神意识。这里说的人工系统,包括机器人、电脑中的NPA及现在很火的虚拟人等。我们先认定它们没有自我意识,谁宣称它们有自我意识就要提供确凿证据。


这种证据,在我看来就是量子力学的非定域原理,这是我在另文中通过严格论证得出的结论。这与图灵测试是反方向的,就是虽然图灵测试没有特别指明强人工智能如何获得自我意识,却试图采用一个工作假设来判定一般智能是否达到了人的水平,走的方向是相反的。


扩展现实中的存在物


我新引入一个概念,即扩展现实,也就是ER。扩展现实是由物联网和人联网实现的。物联网是把人造物,甚至自然物接入一个巨大的网络,由“avator”进行操作。人联网就是网络化的虚拟世界,以美国的Second life、Minecraft、Horizon等为代表的虚拟世界平台正在把全世界的人的身与心通过数码替身,以实时受控三维形象的方式集结在一起,并开展前所未有的交流与创造性活动,从而形成了人联网。


人联网的内容大部分是用户创造的,不是打怪的游戏,而是沙盘游戏,它是一边建造一边玩,这样就有了扩展现实。总体说来就是人联网加物联网加遥距操作,就构成了扩展现实(ER)。下面是扩展现实的组成部分。


人摹就是人工智能驱动的没有精神意识的假人,它是由系统提供的。


物摹就是山、水这些,可以是用户创造的,也可以是系统提供的。


人替就是与活人直接联动的“avatar”,由人的意识直接驱动。


还有一个人替摹,就是我下线以后假装在线,由人工智能驱动的我的替身来代替我与其他人和物进行互动,我甚至可以有很多个人替摹,在不同的场合与不同的人或者物互动。


我们同时还可以用动物摹、动物替,可以在虚拟世界里遛狗。这就是这个扩展现实里所有的存在物,已经穷尽了。


另外就是伦理底线,就是要杜绝大公司或政府把物联网作为目的,把虚拟现实的人们作为一个工具来操控物联网,就是要防止这种本末倒置的行为。这是相当危险的,在我的实验室中已经展现出来了。


在体验中,之所以可以在一楼看见保安,就是因为搭乘了一辆遥控车,这是物,代表物联网。人可以操控这个物,像电影《阿凡达》展示的一样,可以在潘多拉星球上谈恋爱,这就把物联网和人联网联系了起来。这样,在扩展现实里面,吃喝拉撒都可以实现,不用回到物的世界,人可以在虚拟世界里生存与发展,甚至移民到扩展现实里去。在这里,扩展现实概念已经远远超出了元宇宙概念。


电影《阿凡达》剧照


人机交互三原则


最后,我提出人机交互三原则。从客体到主体方面,信息越畅通越好;从主体到客体方面,控制信号越畅通越好。以上两条松动调节,必须以最严苛的程序保证各个主体为主导。这里要注意的不是集体,而是单个主体,这样才能保证“人是目的”这条伦理学的铁律不被违反。


我曾制作过一张假想时间表,最初是1998年我的英文版著作出版后作为宣传提出的,后在2001年发表于《哲学研究》。其实,这是按照我对虚拟现实的技术迭代规律所撰,不能被看作是对实际历史事件的预言。


但是,歪打正着,二十多年来基本印证了我的时间表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是感觉层次的体验,第二阶段是感觉传递到遥距操作的物理过程,其实就是网络化的互联网与物联网的结合,即“扩展现实”(expanded realty)。从2000年开始到现在,都属于第一阶段。


2001年,眼镜式三维图像荧光屏再加上立体声耳机被装在头盔上,用无线电波与计算机接通。


2008年,人们戴上传感手套后手臂、手掌、手指的动态形象在眼镜式荧光屏上出现,代替触盘和光标。


2015年,传感手套获得双向功能,根据计算机的指令给手掌及手指提供刺激,产生触觉。


视觉触觉协调再加立体声效果配合,赛博空间初步形成:当你看到自己的手与视场中的物体相接触时,你的手将获得相应的触觉;击打同一物体时,能听到从物体方向传来的声音。从2001年到2015年,这些都基本按照我预测的时间实现了。


我预计到2300年,人类进入第二阶段,即人的大多数活动都在虚拟现实中进行,在其基础部分进行遥距操作,维持生计,在扩展部分进行艺术创造、人际交往,从而丰富人生意义,人甚至可以通过编程随意改变世界的面貌。


直到2600年,在虚拟现实中生活的我们的后代,把我们今天在自然环境中的生活当作文明的史前史,并在日常生活中忘却这个史前史。


3000年,史学家把2001年至2600年当作人类正史的创世纪阶段,而史前史的故事成为他们寻根文学经久不衰的题材。到3500年,人们开始创造新一轮虚拟现实,或说新一轮的元宇宙。


这里,我其实是要说明一个哲学原理,即虚拟现实是可以无限循环创造下去的,就是上帝(如果存在的话)或许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生活在虚拟现实之中。


霍金在《大设计》一书中说过,我们的宇宙也许就是一个虚拟现实,像Matrix一样的虚拟现实。他从整个宇宙说起,我从人造的虚拟世界说起,不谋而合地在中间相遇。



二、元宇宙:人的精神技术化及其规制


成素梅|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元宇宙的布局与发展无疑将会深化智能革命的进程,预示着互联网发展的新阶段、技术汇聚的新趋势、文明转型的新推力,人类生活的新拓展,将会带来更深刻的社会、经济、文化、交往等方方面面的变革。然而,这种发展趋势不仅会把人机交互推向新阶段,使人类对智能设备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而且会使人的技术化从身体的技术化拓展到精神的技术化乃至虚拟化,从而带来更深层的严峻的伦理挑战。


元宇宙兴起的背景


不管“元宇宙”这个概念本身的译法是否恰当,目前似乎已经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虽然就起源而言,“元宇宙”概念来自科幻小说,但它在较短时间内成为社会的热门话题,则至少是由下列六种力量协同推进的结果。


其一,技术汇聚的支持,即元宇宙的建构需要云计算、存储、增强现实、扩展现实、图像识别、区块链、神经工程、脑机接口、移动通信、自然语言处理或语言合成,乃至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智能芯片、人工生物、超低功耗运算及访问等众多技术的融通支撑;


其二,商业发展的需求,即元宇宙的兴起反映了互联网公司转型发展的内在需要,最明显的标志是扎克伯格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视频,生动地演示和阐述了“Facebook”更名为“Mate”的必要性、前瞻性,对公司未来发展前景的各种畅想,以及随后其他科技公司的快速跟进;


其三,资本的利益驱动,即大量资本注入元宇宙产业的发展,与资本寻找更高利润空间或投资回报的本性密切相关;


其四,政府的介入与推进,2021年年底,我国一些省市已经将“布局元宇宙”写入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试图探索成立元宇宙创新联盟,推进感知交互的新型终端研发力度和虚拟内容建设,推动人工智能与文化创意、绿色低碳、智能制造等融合发展;


其五,媒体的密集报道,自2021年以来,有关元宇宙的相关报刊文章、访谈、会议等频繁推出,使人们对元宇宙的关注度越来越高;


其六,学术界关于元宇宙话题的跨学科研讨,丰富了人们对元宇宙的多维度理解。


显而易见,元宇宙是在科学—技术—社会一体化互动发展过程中内生出来的新生事物,代表了当代社会大规模数字化转型发展的未来趋势。中国仿真学会正在筹备召开2022年世界元宇宙大会,旨在搭建政、产、学、研、体验与资本对接的多边共赢平台。


这意味着,我们对元宇宙的理解既不能完全用传统的技术决定论来解释,也不能完全用传统的社会建构论来阐述,而是需要从内生论或多因素交互作用的视域,展开跨学科的对话与研讨,在视界融合的基础上,来认识和把握元宇宙的沉浸性、开放性等特征带来的数字生态链的发展。


元宇宙追求的超越性


全社会大力布局与推进元宇宙规模化发展的初衷与目标是试图以新颖的方式来激发创新意识,为各行各业注入发展潜力和开拓发展空间。人们在期待通过元宇宙来带动相关行业的跃迁升级或突破型发展的同时,也加速了城市与社会数字化和智能化转型的步伐。然而,元宇宙既不完全是传统虚拟现实的简单延伸,也不完全是当前互联网的可视化应用,而是具有深层次的超越性,这些超越性可以大致概括为以下五个方面。


其一,超越单一,追求整合应用,即打造一个虚实融合的数字感知世界,实现在线平台的深度互联和随意切换,这种超越性将会内生出目前无法想象的新业态或新事物;


其二,超越界面,增加空间感,使人们的数字化体验从二维的屏读或视觉体验扩展到三维乃至多维的感知或感觉体验,最终实现虚拟感知与现实感知的彼此融合;


其三,超越静态,增加情境感,使人们从静态的内容浏览拓展到实时的感知交互以及内容修改,从而获得沉浸式体验;


其四,超越身体界线,增加时空穿越感,使人们能够在数字世界中身临其境地体验过去的某个历史场景,或者前往想象中的诺亚方舟等;


其五,超越现实约束,增加心灵和精神上的满足感,使人们在数字化世界里实现在物理世界里受各种条件约束无法实现的愿望,感受所向往的人生体验。


元宇宙的布局所追求的这些超越性表明,元宇宙事实上并不是遥远的未来,它已经在游戏开发、艺术收藏、文化旅游、博物馆建设等行业中初露端倪。元宇宙是根据技术系统利用人的感知体验所营造出的共享空间,其丰富性既源于对现实世界的再现或拷贝,也源于对实现世界的全要素解构和重构,最终使人造物不再只是我们生活环境的一部分,而是成为我们的生活环境本身。


因此,元宇宙的集体参与性与沉浸式交互的可视化发展,就像互联网和物联网的诞生导致了平台企业、共享产业、直播业态等新的经济形式一样,也会带来新形式的经济形态,但与此同时,元宇宙所带来的挑战,也会比互联网和物联网带来的挑战更加严峻,并且更具隐蔽性,因为随着元宇宙的发展,人的精神技术化将被推向新阶段。


元宇宙对人性的挑战


我们不难预计,随着元宇宙的不断成熟发展,支持其运行的数字类型、体量或规模等将会不断扩大,互操作性将会日益提高,元宇宙所标榜的根据区块链技术建立内部去中心化的运行机制,听起来似乎是创造了一个公平、公正、安全、可靠的新世界。


然而,区块链技术的分布式存储架构,只是数字世界里的游戏规则。在真实世界中,元宇宙的构建反而会形成更加极端的数据垄断,形成更大的中心化。这种垄断和中心化不仅会进一步加剧数字鸿沟,造就出新形式的“上帝之眼”,使人们潜移默化地生活在更大的监控社会之中,而且会对维护国家和个人的数据安全,保护隐私,保障真实世界里的公平、公正、自由和个人权益等提出更加严峻的挑战。


一方面,元宇宙是由各种各样的人造物共同营造的人工世界或人工自然。在这个人工世界里,当人为制造的文化(artefactual culture)成为人类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时,我们就会无法选择地生活在由数字行为构筑的人工文化的世界里。


而在这个人工文化的世界里,环境本身不仅具有跟踪功能,而且具有诱导功能,这将致使人与环境的关系发生逆转,我们不再需要主动地改变自己来适应数字文化环境,而是相反,数字文化环境会根据人的数字行为积极迎合或附和我们每个人的个性化志趣,从而使我们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置身于逐渐失去自我意识的投喂世界里。


这种以投其所好的方式来强化人的过往数字行为的沉浸式体验,不仅在某种程度上会框定和约束我们的认知视域,构筑更加具有隐匿性的信息茧房,使我们形成思维定式或固化思想意识,从而为我们披上虚假自由的外衣,而且更加可怕的是,它还会逐渐剥夺或侵蚀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使绝大多数人沦落为被少数人利用的工具而不自知,乃至有些人最终成为“空心人”,而无法自拔。


另一方面,元宇宙的布局与发展,会使得智能体随处可见,并且就像我们现在使用的智能手机和各种软件能使人人都成为摄影师和广播员一样,也会极大地降低我们使用智能设备和进行编程的门槛,使我们能够进行多主体实时互动、无代码或低代码更改内容,在实现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无缝对接或互补融合的同时,形成数字文化暗示,从而弱化隐藏在虚拟身份背后的人本身对自己行为的约束力。


最终,诱导用户不自觉地陷入脱实向虚的幻想式生活空间,即沉迷在他人精心打造的数字世界里,体验在现实生活中受各种条件约束而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从而将人的精神技术化现象,从增强技术领域所探讨的利用药物调控情绪的有形技术化,拓展到更容易以娱乐化和游戏化的方式所获得的沉浸式精神满足的无形技术化,使人的感知欲变成数字世界里的生产资料或加以开发的商品本身,从而造成新的在线伤害。


元宇宙所带来的人的精神技术化不仅是无形的和潜在的,而且是分层的和多维度的。在最基本的层次上,可能会诱导人们心甘情愿地停留在技术营造的数字世界里,来体验所向往的人生目标或达到身心愉悦;在最高级的层次上,可能是将某种价值观无声地植入其中,以趣味性和低成本的方式,进行文化暗示和价值诱导,从而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即使人们越来越远离真实世界,而热衷于停留在人工世界。


此外,元宇宙还会改变人们对行为正当性的理解,使人们越来越强化以自我为中心的狭隘意识,营造自我文化小圈;改变人们对自由的理解,使人们越来越强化将自由理解为随心所欲的错误观念,弱化提供自我生命意义的意识;改变人们对自我的理解,使自我本身成为成就自我的工具,最终陷入虚无主义。


树立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


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也是人不断运用人造物扩展人的认知能力并创造更多人造物的历史。从这种意义上来看,人类对技术体系的部署与运用,也是对人性的一种映射。只是不同时代的技术对人性能否自觉向善的考验程度有所不同。


随着第四次科技革命的深化,当成为构建元宇宙技术要素的人工智能、脑机接口等硬技术群,以及由各类算法组成的软技术群,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从过去局限于改造外部自然,拓展到今天越来越有能力改造人的内部自然时,当这些人工物的创生与运用成为人们更深刻地理解人性和塑造人类文明未来的不可分离的一个维度时,就进一步使得“人如何成之为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塑造什么样的文明”这样的灵魂拷问,或者说深奥的哲学问题,转变成为当前布局与发展元宇宙所面对的实践挑战。


也许正因为如此,2021年12月1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193个成员国发起签署了首份“人工智能伦理全球框架协议”,并且发布了《人工智能伦理问题建议书》。这意味着,加强人工智能的伦理治理已经成为人类共同面对的重要任务和紧迫问题。在我国, 2021年9月25日,科技部发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伦理规范》。


2022年3月20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加强科技伦理治理的意见》的通知,从总体要求、伦理原则、治理机制、制度保障、审查与监管、教育与宣传六个方面,阐述了完善科技伦理治理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明确了具体任务与要求,为开展科学研究和技术开发等科技活动提供了需要遵守的价值理念和行为规范,为促进我国科技事业的健康发展提供了重要保障,特别是在关于尊重生命权利的伦理原则条款中明确强调,“科技活动应最大限度地避免对人的生命安全、身体健康、精神和心理健康造成伤害或潜在威胁,尊重人格尊严和个人隐私”。


这些价值引导和治理理念的具体出台,不仅将生命至上和人民至上的发展理念置于产业发展和科技开发的最前端,使科技伦理成为产业发展和科技开发的导航器,也为与元宇宙相关的各类新型经济形态的开发设置了研发红线和禁区,为元宇宙能够造福人民,特别是最大限度地避免陷入上文所分析的精神技术化困境指明了价值取向,为落实科技向善的文化理念提供了制度保障。总而言之,加强以人为本的科技伦理治理研究和更尖端的基础研究,是促进元宇宙行稳致远的两大前提。


三、元宇宙:一种深度媒介化时代的媒介实践


陈龙,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尤其是Web2.0技术的应用,实时交互传播得以实现,这使得人们可以更加方便地用媒介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一种划时代的变革。德国学者安德里亚斯·赫普(A. Hepp)将这一现象称为深度媒介化


在深度媒介化大潮下,媒介技术越来越多地渗透到社会各领域,给这些领域带来变化。深度媒介化理论在宏观层面,就是对媒介改变社会的勾画与描述,而在微观层面则是对媒介实践的具体阐释。在深度媒介化的时代,我们需要回答媒介给社会带来了什么变化,而在实践层面,则需要回答人们用媒介来做什么。


媒介实践向深处发展,下一站就是VR、AR、虚拟空间等以沉浸和体验为内容的媒介实践,游戏空间媒介化的元宇宙构想也将成为现实。元宇宙正是深度媒介化背景下的新型媒介实践,它是为人们提供新“玩法”的平行世界,同时也为资源整合提供了新的路径。


全民媒介实践为元宇宙准备了条件


当下,网红直播、短视频制作、网文写作等媒介实践形式借助网络平台而普及,这种模式与元宇宙其实非常相近,所不同的是元宇宙实践者围绕的不是平台,而是区块链。赫普指出,“在深度媒介化时代,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不是某一种媒介的出现,而是‘媒介的多样性’,即在当前媒介环境中我们面对的各种相互关联的媒介”。


在全民媒介实践的背景下,传统意义上的传播者、受传者关系概念被颠覆,因为传统的职业化实践,并不构成日常行为习惯。Web2.0时代,交互性功能增强,博客、微博、微信等个体化媒介实践极大地拓展了人们的交往空间维度,而人们的深度实践则突出地表现为对网络应用的二次开发和应用,诸如自媒体、电商直播、短视频、网络写作等。


这是深度媒介化的初级阶段模式,在这一过程中,去职业化和再职业化几乎是同一时间完成的。全民媒介实践表现为两条路线:一条是传播者主体的实践,即运用媒介技术如App从事各种内容生产、在线直播等,可以借用经济学术语称作“供给侧”的实践;另一条是接受主体的实践,即接受主体的媒介实践,可以称作“需求侧”的实践,它为“供给侧”实践提供内容范本。


两条路线上的媒介实践正在形塑新的社会行为和社会习惯,尤其是接受主体寻求新的交往实践形式已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社会趋势。实践者们已由传统的文化消费者转身为生产消费者(prosumer),这为深度媒介化阶段消弭生产者与消费者的界限,从而进入高级阶段——元宇宙——准备好了社会基础。


可以看到,现阶段个体的媒介实践,尤其是虚拟空间的内容生产,不过是现实空间的延续,但却为进入元宇宙平行世界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以争取流量为目标的媒介实践,最终要过渡到脚本生产,以争取通证代币(Token)等价值转换形式;向纵深发展,平台将渐渐消失,区块链崛起,虚拟人、高仿真机器人、脚本书写等各种全息化的媒介实践,将在区块链的自由转换中实现。


生产者与消费者的界限逐渐消失,文化风格被快节奏更替,区块链成为文化生产的交易和交流通道,沉浸和体验既是参与方式也是消费形式。元宇宙作为数字化技术的集大成者,必将为媒介生产者和消费者提供新的媒介实践模式,也必然带来新的文化景观。


媒介技术可供性与元宇宙的社会建构


元宇宙作为深度媒介化的社会形态,是各种技术汇聚之后,水到渠成的结果。AR、VR、NFT、边缘计算、数字货币、区块链、数字孪生、计算机视觉、传感技术、游戏引擎、3D建模、脑机接口等技术都向元宇宙汇聚,这些技术赋能使传播的诸种可能交叉汇总,而呼之欲出的元宇宙技术可供性,正向社会大众提供娱乐、休闲、经济等多层次的方案。


可供性是环境所能提供给生命体的属性,暗示了环境与生命体之间的互补关系。从主体角度看,可供性则是指物品特性与决定物品预设用途的主体能力之间的关系。技术可供性如同生态可供性一样,建构了一种新的媒介生态,技术就如同土壤、水文和气候,而元宇宙就是非洲大草原,在可供性要素齐备后,它就会自然生成类似非洲大草原的生态环境,并对生物的食物链做出规定。


丹麦学者斯蒂格·夏瓦(S. Hjarvard)从可供性的角度理解媒介技术,认为媒介具有“制度的、审美的、技术的可供性”,用于“促进、限制和构成传播和行动”。


诸种技术的成熟,满足的是元宇宙产生的基本条件而并非充要条件,充其量是满足了其物理层面的基本要求。作为平行世界的元宇宙,其核心是“连接行动”(connective action)其底层逻辑即是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融合。


这是类似童话般的想象建构。要使元宇宙成为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完美世界,仅有数字孪生、VR、AR、游戏引擎等核心技术要素还是不够的,因为作为一个虚拟社会,同样需要驱动力量和运转机制。于是与早前的媒介实践一样,元宇宙中也少不了协议、代码、算法等基本程序,这就涉及如下几个总体趋势。


一是社交代币驱动机制。资本行为作为最主要的元宇宙驱动力,它最大的贡献是促成了计算机图形、游戏引擎、运算芯片、区块链等技术的整合。没有资本的力量,媒介化难以走向深入。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的“万事万物皆可商品化、货币化”的现代性逻辑,让很多社会行为被化约为经济行为,金融化改变了资产的流动性,经济资源得以跨越时间、空间自由配置,而这种金融化逻辑开始扩展至虚拟空间,不断进行打包、切分、重组,即资产证券化。


沉浸在区块链和Web3.0创富话语下,资本操弄者一定会期待在元宇宙中有所作为,于是,货币化开始走向代币化(tokenization),元宇宙中的社交、文化、游戏等迅速孕育出商业模式,诸多承载价值的事物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卷入代币化浪潮,从而推动各种新模式的诞生。社交代币正以金融化的逻辑培育着Web3.0的粉丝群体和经济。


二是内容生产的玩家趣味。元宇宙是为新生代准备的,因为其基础设施是以网络游戏为基础的,游戏空间的交往方式会被直接移植到元宇宙中来。深度媒介化趋势中的媒介实践由新生代群体主导,于是,元宇宙的媒介实践更多地体现为脚本生产,其不可避免地带有玩家趣味。游戏空间的理想社会建构被确立为“第二人生”的关系建构,并以“玩家”趣味共识开展元宇宙文化生产。大多数玩家在游戏空间已经形成了规则默契。


原则上,“第二人生”中的一切都必须由玩家提供。无论定居、社交、经商、参加文化活动,还是纯粹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每个玩家都必须提供“脚本”。“第二人生”的意义、趣味、总体思路是由玩家共同创造的,而玩家往往参照现实世界设计、制造完美的“第二人生”空间,在其中意义不再是唯一要素,舒服、愉悦的感受非常重要。于是,在现实空间受到限制、管控的内容和行为,在“第二人生”空间可以尽情发挥。因此,玩家驱动的内容生产可视为用户驱动的媒介实践。


三是交往实践体现为平台集体的连接行动。元宇宙以自由为号召,塑造了一个超越现实的自由乌托邦。然而,即使媒介技术进化到元宇宙阶段,仍然脱离不了载体形式,由于资本力量的存在,其初始阶段仍会以平台形式出现,资本的力量往往会通过平台来掌控一切,目标是实现资源垄断。


虽然,区块链技术实现了去中心化,但平台仍会是一种组织形态。那么,个体相对于平台,就是赫普所说的“平台集体”,然而,平台集体又不是绝对平等的,元宇宙中的个体虽具有一定的自由度,但总体还是受平台算法管理。元宇宙的交往实践从“集体行动”(collective action)向“连接行动”(connective action)转变,这构成了一种新型的参与文化。


元宇宙的媒介实践将改变什么


西方学者将“媒介化”作为对当前社会诊断的结果,追问媒介给社会带来了什么变化?他们观察的途径就是社会的媒介实践。那么,元宇宙阶段的媒介实践将会改变什么? 


首先,元宇宙阶段将出现比移动媒体时代更加严重的界面依赖。元宇宙作为数字孪生的平行世界,需要一个载体,即界面。无论是智能手机还是穿戴设备,都首先呈现为一个界面,从平面到三维界面,主体被操控的格局没有本质的变化。


其次,元宇宙阶段文化价值判断的依据将以通证代币来衡量。所有交往行为、文化生产都被纳入区块链、Web3.0的自由平权和通证代币的价值实现逻辑中,传统的文化价值体系皆因加密的媒介实践而烟消云散,基于新的价值观念的文化生产形式会不断生成。


再次,元宇宙阶段将产生基于区块链的全民参与文化建设。UGC(User-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产内容)、脚本等各种内容产品将通过区块链来传播、交流和交易,不再上传平台。于是,知识产权、商业模式、媒介技术、信息依赖等多重逻辑交织在一起,构成元宇宙媒介化社会的建设性力量。


总体而言,元宇宙阶段的媒介化社会,已远非此前的任何一种社会形态所能比拟。区块链的媒介逻辑占据了整个传播活动的核心,使之具有了存在论的意义。在经典文化工业中,媒介化主要发生在表征的层面,而在全球文化工业中则是通过“物的媒介化”实现的。正是基于物的媒介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技术的媒介化,元宇宙成为万物媒介化的集中代表,它生成了新的文化样式,即不再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文化工业意义上的文化。


正如英国学者斯科特·拉什(Scott Lash)和西莉亚·卢瑞(Celia Lury)所指出的,“当媒介变成物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一个只有操作、没有解释的工具性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关于人们用媒介做什么、媒介改变了什么,元宇宙给出的答案将是颠覆性的。


《探索与争鸣》杂志2022年2月10日与《文艺理论研究》编辑部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共同主办了“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的未来”学术论坛,与会专家学者就“元宇宙”的哲学基础、道德伦理、媒介实践、社会特征、主体特征等多层面进行了深入交流和反思。现择要整理刊发,以飨读者。本文为第一单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探索与争鸣杂志 (ID:tansuoyuzhengming),主持人:屠毅力、张蕾,对谈:翟振明(广州大学R立方研究所所长)、成素梅(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陈龙(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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