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河故人,我的东北灰尘
2022-06-18 12:00

我的山河故人,我的东北灰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陈晓龙,头图来源:陈晓龙



我出生在辽宁本溪,那里盛产煤炭和钢铁。和东北很多地方一样,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这个城市一直在衰落。从十几岁开始,我就渴望逃离那里。


在我看来,我爸妈那一辈过得有些苦,他们总说的一句话是,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你。是那种省吃俭用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孩子,但希望孩子一定要有出息的父母。


所谓有出息,也只是希望我能找一个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出息大一点,当个公务员,再不行起码当个工人,有个铁饭碗。


我从小就是那种学习不好不坏,打架斗殴也是跟着别人溜缝儿的人。初中听摇滚乐和看新概念作文大赛,虽然也不太懂,但就是觉得和这里经历的生活不一样。


我高考成绩不理想,其实也合情合理。选大学的时候,爸妈希望我能留在辽宁,学个钢铁冶炼之类的专业,毕业后可以留在家门口,托个关系就可以去本钢上班。但我选择了成都。


我当时对成都完全不了解,只是觉得城市挺好,离得很远。那时候我爸我妈在外人面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意思是考得不咋地,还要去那么远。


大学专业选的是机械制造类的,是我爸选的。那时候我们那边的男孩基本都选这种专业。家长认为这种专业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工作,实在不行回本溪走个后门儿,也可以去本钢上班。后来大学毕业面临找工作时,我和我爸妈说我要做摄影师。他们就更愁了,好像更看不到我的未来了。


刚刚踏入社会时,摄影师的工作充满了新奇。那时候根本不会说想家什么的,也没什么家的概念。


2015年我爸肺癌晚期。临近春节,大爷突然给我打电话,只说不忙就早点回家。我隐约感觉有点事情,我爸是个过于刚强的人,肺癌晚期很痛苦的,他坚持不治疗,只吃止痛药。因为他觉得治也治不好,最后钱也败光了,身边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他要把钱留给我。


我回家时,我爸的癌细胞已扩散到头部,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但这个执念一直困在他脑子里。我从小和我爸话就不多,不知道怎么沟通,我也挺怕他。但是那次看到我,他抱着我哭了,像个孩子。我陪他去楼下溜达,在家门口未竣工的新桥上,我给他拍了张照,不到一周,他走了。



后来每年冬天我都回来拍照。这里冬天的风景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美景。钢铁和水泥的原因,烟雾总是笼罩在城市上空。没有太多生机,一旦河水结冰,人们就走到冰上,遛狗,溜冰,打拳或是冬泳,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站在上面,好像是去寻找往日里不曾见过的新景色,为自己的生活增添新的乐趣。


我站在离家不远的河岸边,那是少年时代每天都会去的地方。河床边,冬天的树几乎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一棵一棵立在那里。


呼呼北风从脸上划过,像刀割一样痛。有的地方雪下得不深,会露出雪下的黄草,有些藤蔓带着黄叶爬在墙上。站在这里,我耳边经常会响起张玮玮唱的:“从高处看我们就像风中的草。”


那些冬泳的人常常经过将近二十分钟的热身,却只能入水一分钟。不能太久,冬泳时也不会像平日里游泳那样自在,上岸后他们吐着热气感觉很痛快。春节那几天,也会有人跑到河岸上放烟花,现在都不让放烟花了。总会听到有人抱怨不让放鞭放炮,过年没意思,冰河上的烟花都是偷着放的,所以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冰天雪地,烟花显得那么渺小,但人们还是很开心这么做 。


我也常望向对岸的钢厂,我从没进入过那里,但总是忍不住一直看,好像是我侥幸逃过的命运



后面几年我工作挺顺利的,国内国外到处跑。我妈也挺欣慰,过年饭桌上家里人也觉得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挺出息的,听着他们聊那些家长里短或工厂改制。


我也在想,他们所经历的日复一日我所畏惧的那种单调生活,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勇气。


我妈也常念叨,幸好你走了。这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在这儿啥也干不成。


董是我在家乡少有的还保持密切联系的朋友,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我妈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都没成,原因比较简单,他觉得没什么话说。他在本钢工作,要倒班儿,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在他休息时见面。


我们还像上学时候的周末,在城市里闲逛,他说身边同事下班就是喝大酒,有点合不来。他说今年他在城里市中心的位置买了新房,装完了还没搬家具,春节完就搬进去,于是我提议去他的新房拍几张照。


我爸走后,我妈一直一个人住。为了让家里有更多的生机,我妈种了很多绿植,放在家里的每个角落。我们那里室内的温度很高,植物都长得很好,和室外形成鲜明的对比。家里的陈设一直也没什么变化,很多东西都老旧了,我要给她换,她总是执意不换,总说她一个人没必要,换了也不习惯。我妈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家里的东西都有些旧了,但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


2020年,我妈陪我去了我出生的地方。现在那里几乎是一片废墟,以前是煤矿附近的居民区,煤矿倒闭之后,生活区由于挖煤地下被掏空,早已无法居住。所有片区的人都搬走了,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老人。附近的煤矿是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去玩的地方,现在看,它也没那么大,雪覆盖在矿场里,因为没什么人,所以也很难融化。


我们经过一栋绿色的楼,叫青年楼,小时候听说都是矿里年轻干部住的,记得那时候很洋气,现在也变得破旧不堪。


那些煤矿,小时候觉得像迷宫一样,巨大无比,有些地方让我们很害怕不敢走进,家附近的山坡也要爬很久,现在用不了几步路就把这些地方都走完了


2021年春节,因为新冠疫情,回家有些麻烦,我担心来回需要隔离,耽误工作,所以我和我妈都决定各自原地过年,就不回去了。正月十四,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奶住院了,有些危险,让我能回来就回来。第二天一早我坐飞机赶到沈阳,打车回本溪,到家之后直接去了殡仪馆。


在东北,葬礼是有很严格的流程和讲究,刚走到殡仪馆门口,大姑大娘就立刻过来,来不及打招呼,快速给我绑好腰间的白布,然后进到房间磕头行礼,然后围着棺材,家人们给我讲奶奶没有受罪不要难过。像我奶这个年纪,在我们那算是喜丧。


我们要守灵三天,所以轮班在殡仪馆。殡仪馆两个房的套间,外屋长辈们会叫来很多同事朋友,打麻将和打扑克以消磨这三天的时间。家里的女人和我们这些小辈就坐在里屋,围着奶奶的棺材聊着各自这一年的生活。葬礼三天全结束了,才跟我爷说。我爷本来就有些糊涂,知道了之后一直重复说: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我往年在家一般待不到这么久。这个时候,冰面上已经没法走了,冰雪开始融化。路上和雪地都变得有些泥泞,阳光也变强了,河水逐渐将冰面冲开。




去年春节里的一天,我在傍晚的时候走上冰面。我准备朝对岸钢厂的方向走。这片冰面很少有人涉及,幸好冰面上有一趟不太清晰的脚印。我才敢小心地沿着脚印前进。晚上的北风比白天更强,气温也变得更低,我沿着脚印走到了河的中间。


冰冻的河面下会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周围也开始变暗。尽管我知道河面不会破,但还是有很强的恐惧感。我从没有在这个位置观察过对面的钢厂,恐惧和寒冷的双重作用下,我笨拙地架起三脚架,手指冻得没那么灵活了,装胶卷的速度也慢了很多,最后插上快门线,终于完成了。


然后我静静看着对面的风景。落日下工厂的烟囱冒出巨大的浓烟和火焰,一些彩色的信号灯也亮了起来。随着太阳越来越低,工厂的一些建筑变成了金色,最后太阳消失不见了,只留下那些彩色的信号灯。隐隐约约,我还能看到那排脚印通向工厂的方向,消失在远处的黑夜里。但我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快速收起相机,转身朝家的方向返回。


对我来说,这个家乡是寒冷的,固执的,没有活力,就像我的父辈们一样。面对这个我曾经竭力摆脱的地方,我才明白好像我的自卑与坚定,敏感与脆弱都是这里塑造的。我的一切都来自这里。


现在,我每年回到这里,也许更像是对现实世界短暂的逃避。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无论外面的世界变化有多快,这里的风景都好像被冰冻住了。在这里,我用相机寻找可以和心中家的印象相连接的风景,同时也让我和家建立了新的连接。


我想我是不是有点像灰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陈晓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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