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本文化唯有在山里才能见到
2023-03-09 18:03

有些日本文化唯有在山里才能见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走过蓝色的山岗(ID:Saka_Ma),作者:萨卡,原文标题:《高天原纪行》,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高天原在本州中部的群山之中。据说这一带山区聚集了全日本除富士山外的其他所有海拔超过3000米的高山。那些险峻的山峰光听名字就令人心驰神往——剑岳、枪岳、乘鞍岳、白马岳、药师岳,等等。


1896年,英国的探险家和传教士威思顿来到这里进行攀登,并称此地为日本的阿尔卑斯山脉。1934年,日本政府将这片山区中的17万多公顷土地划出,建立了中部山岳国立公园。经过八十八年的精心规划和保护,时至今日,这一横跨富山、长野和岐阜三县,由无数美不胜收的山脉、高原、森林、峡谷、溪流组成的国家公园,已经成为了日本登山爱好者的圣地。


许多年以前,我在读《孤星手册》时第一次看到了关于高天原的介绍。作者描述到,在中部山岳国立公园的腹地,有一人迹罕至之处。那里有一泓被森林环抱的野温泉,当旅行者经历千辛万苦来到那里,浸泡在温泉里,聆听林中的鸟叫时,感觉就像在天堂中一样。书上说,这个地方叫Takamagahara,即高天原,日文有“天堂”的意思。这段文字令我神往,于是便下决心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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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去高天原的尝试是在2009年。当时正值九月末,我独自一人,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走了整整两天。但由于遇到了台风和瓢泼大雨,山路中断,不得不中途返回。第二次是在九年之后的2018年。那年我在向导的带领下先登上了药师岳,然后准备再接再厉直奔高天原。没想到又遇到了强大的22号台风“山竹”,不得不再次无功而返。2020年,正当我准备第三次前往高天原的时候,疫情席卷全球。全人类的生活好像都停摆了。日本政府宣布将中部山岳国立公园关闭一年,我只好将那个小小的心愿塞到了枕头底下。


其实日本有两个高天原。除了那个深藏在高山和峡谷之中的高天原外,在日本神话传说中也有一个高天原。我在网上研究高天原的地理资料时,无意中看到有人写文章介绍一部日本八世纪的文学作品《古事记》。文章说,在《古事记》中,高天原是一个很重要的叙事场景,可以带你回溯到混沌初开,人类起源的神话时代。于是我便在网上买了《古事记》,一读之下,竟然爱不释手。后来又买了另一本《日本书纪》。这两本书都十分精彩。


今天国内看到的《古事记》,是周作人先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戴罪之身潜心翻译的。周先生的经历十分复杂,在此不来讨论,但作为大翻译家,他的文笔之美妙,令我读书时每每击节称快,甚至会大笑不止。


《日本书纪》在日本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史记》。成书时间大约在七世纪至八世纪之间,比《古事记》略早。有关神话时代(神代)的传说史料,两书可以互为印证。和《古事记》一样,《日本书纪》也收集了不少古歌谣,其中有些章句,颇有《诗经》之风骨,读来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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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022年)八月有个机会可以去日本了。我便通过朋友与之前认识的向导佐伯知彦先生联系,问他能不能再次带我去高天原?他说要等到九月初,此前的时间他都排满了。我不死心,请朋友带话,说:在高天原过生日是我的梦想,能不能请您帮忙满足我的这次不情之请?隔了几日,他回复:好吧。


记不起来是哪一年了,我去日本登山前想找一位向导。一方面不至迷路,但更重要的,是在登山季节,山上的住宿很可能会爆满。如果没有向导事先帮我预定或临时讨价还价,很可能吃住都无从着落。我们办公室的日语翻译木村小姐帮了我一个大忙。她竟然直接打电话给富山县的向导协会,然后告诉我,当地的英语向导都被预定一空了,只有日语向导可以安排,问我愿意吗?做律师的对牛都可以弹琴,还怕语言不通?便欣然答应。于是,我认识了佐伯。


佐伯今年43岁,像大多数日本中年男人一样,即不高,也不胖。他脾气挺好的,一说什么事情,结束时总是呵呵地笑几声。我们俩说话,都是在蹦英语单词,他想半天,蹦一两个,我想半天,也蹦一两个。但大家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我在以往的环球旅行中雇过不少向导,好像唯有佐伯是最不善于讨价还价的。疫情以前,我几乎每年都找他带我登山,他从来也没涨过价。这次他将其他活动推掉,也没有要求我增加费用。相反,如果我的行程因天气原因减少了一天的活动安排,他也总是要想方设法将这天的钱退还给我。


佐伯的曾祖父佐伯平藏是日本明治及昭和时期的著名登山向导。佐伯是这个家族的第四代向导。他年轻时当过挑夫,一直在这里的山上修路,背坨包。后来不仅步了祖辈的后尘,而且还开了一所学校和一家登山俱乐部,专门教当地孩子学习如何登山、攀岩,爬树,识别各种植物,培养他们的环保意识和理念。


2019年我和儿子去找他登山时,他已经是当地的名人了。原来他在这年的春天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我们和他在路上行走时,经常会被人拦下来,不是祝贺就是鼓励。甚至还有当地的报纸对他进行采访,搞得我们也一起沾光。


佐伯救过我的命。2018年“山竹”台风过境日本时,我和他正在攀登药师岳。完成登顶后,风势已经很大了。根据登山的规定,只要风速超过每小时25公里,就必须停止登山。于是我们便开始下撤。当时不仅下着瓢泼大雨,而且时不时还有一阵阵的冰雹。


当我们走上一条狭窄的山脊时,忽然一阵飓风,将我穿的雨衣掀起,随后我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一瞬间就被刮倒在悬崖边上。几乎是同时,佐伯猛地扑上来抱住我,将我死死地压在地上。我当时心想:靠!这份人情欠的大了。但自那以后,我从来没听到他再提起过这件事。


佐伯知彦真乃古之侠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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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日一早,佐伯开车来到酒店接我。阔别三年,他看上去一点没变。我们驱车前往有峰湖附近的折立登山口,半路上,他掏出一本登山地图递给我,说这个是2022年出版的,送给你吧。过了半天他看我没有反应,忍不住又问我:你看了吗?


原来,这本1:50000的精美地图上不仅有我们这次登山的详细路线,而且还在显著位置上标明,负责路线调查及执笔写作的作者就是佐伯知彦。佐伯对自己的专业成就有一种可爱的自豪感和满足感,这让我有点忍俊不禁。


今天的路线是从海拔1350米的折立登山口,沿着森林中的急坂向上攀登。经过一片白桦林后到达海拔1869米的三角测量点。稍事休息,再继续沿着由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就的石道向上,在海拔2196米的五光岩附近做第二次休息,然后马不停蹄,一路前往位于海拔2294米的太郎平小屋。全程大约需要5个小时。


这条路线我以前走过两次了,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鲜感。但攀登到2000米以上后,不知怎么我忽然开始犯困,甚至还不得不在五光岩附近的木凳上躺下来打了一个瞌睡。后来我才醒悟,这莫不是我的大脑出现了缺氧吧?不过好在我们很快就到太郎平了。


太郎平是太郎兵卫平的简称。这是太郎山顶附近一块小小的平地,同时也是自西线进入中部山岳国立公园的门户。站在太郎平隘口回首远眺,可以看到层次分明的连绵群山。那就是著名的立山连峰。2019年,佐伯带我和儿子穿越过那里的连绵山脊。


立山连峰的山下就是富山市,晴朗无云的晚上,那里的璀璨灯光和天上的星光连成一气。再远一点,在山与山的空隙中有灰蒙蒙的三角形阴影。佐伯说,那就是日本海。我后来在太郎平小屋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关于立山主题的摄影集,里面有一张照片,是摄影师站在太郎平的隘口用长焦拍的——在夜晚的山影间,月光映照在海面,泛出粼粼波光。让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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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最早期对世界的认识,几乎都是从山和海开始的。中国的《山海经》就是分为山经和海经。日本的传说也一样。《日本书纪》开篇就说,最早的时候,“天地未剖,阴阳不分,浑沌如鸡子”。后来清阳者上升为天,重浊者淹滞为地,漂浮在海上。于是,宇宙就有了空间,便出现了天之御中主神(即天神)以及随后出现的诸神。


《古事记》说,天地始分时,最早出现天神和诸神的地方就是在高天原这个地方。在最初出现的诸神中有独神,也有双神。其中一对双神分别是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他们俩奉天神之命结合为夫妻,通过生殖创造了山川河流,洲国洋屿,及其众多的子孙后代。


《古事记》中有关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结合的故事描写得十分古朴有趣。说他们来到海上一处漂浮之地,先建了一座房子,又在房子前竖了一根柱子,然后琢磨怎么才能生殖。俩人约定,他们分别从左右绕柱行走,相遇后,伊耶那美先说:“啊呀,真是个好男子”,然后伊耶那岐再说:“啊呀,真是个好女子”。俩人遂行房事。


结果他们生下来的不是水蛭就是残疾人。于是他们去问天神,天神听罢,说,你们的顺序搞错了,应该是伊耶那岐先说,伊耶那美后说。于是,这俩黄种的亚当和夏娃再回去重来了一遍,这才诞生了日本的国土和先民。这大概也是日本男尊女卑传统的起源吧?



日本的登山运动十分普及,设施也很完备。在中部山岳国立公园内,每一条登山路线都经过精心设计和维护,沿途有明显的标识。登山地图上对各条路线都有详尽的介绍。佐伯在编撰2022版立山调查报告时,对前往高天原的登山路线做了细致的描述。


根据他的实测,这条路线从折立登山口到高天原温泉的来回距离虽然只有33.1公里,但耗时却需要24小时10分。因为它的攀登难度被标记为“上级”,即难度等级中最高的。因此佐伯在报告中推荐,至少要用三天时间才能完成全程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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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行前和佐伯商量的方案,我们本来准备在到达高天原后住两个晚上,以满足我在高天原过生日的愿望。可是当我们到达太郎平小屋后,接到了来自高天原山庄的信息,他们说,由于这两天恰逢日本的大假——盂兰盆节,上山的人流激增,床位预订已经爆满了。为了让更多的人有机会访问高天原,因此只能允许我们在山庄住宿一晚。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虽然让我十分失望,但也只能服从他们的安排。我问佐伯能不能多付点钱,他说没用。可见他们的做法还是挺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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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部山岳国立公园里,“山庄”和“小屋”其实只是大小不同,性质都一样。比如在登山的旺季,太郎平小屋每天接待的极限差不多是将近150个床位。但高天原山庄大概就只能提供50个床位了。小屋内有最基本的生活设施,包括食堂、盥洗室、阅览室、干燥室,以及上下双层的大通铺。所有人吃喝拉撒所需要的物资都是用直升飞机运上去的,所以在山上住一晚其实价格不菲。


到了九月末或十月初,登山季节结束,小屋即关闭,直到来年春天山上冰雪消融后才再次开放。有一年秋天我在山上的一个小屋,正好看见直升机在往山下吊运物资。其中竟然包括那个小屋在整个登山季中经过化学处理的所有粪便,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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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的生活简单又有秩序。进门前要清理登山靴和登山杖上的泥垢,然后将它们放在专门的架子上,然后换上拖鞋,才能进入小屋。如果要到户外走走,也可以换户外的拖鞋。如果上厕所,还必须再换一双拖鞋。小屋每天早上五点就开早饭,八点前所有人都必须离开,以便工作人员进行打扫。


进食堂吃饭需要排队等叫号,人多的时候会安排两三轮进餐。所有人的伙食一律相同,每人一个餐盒,里面一般有足量的肉、鱼、蛋、蔬菜,可以保证营养,而且味道还不错。饭、汤、茶则无限供应。每个小屋都有一个小卖部,里面有各式饮料。太郎平小屋甚至还可以供应生啤。每天下午,当络绎不绝的登山客来到小屋外时,人手一杯冰爽的生啤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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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部山岳国立公园的群山之中,像这样的小屋或山庄超过了五十家。我问佐伯,这些设施是私人经营的还是国有的?他说大部分是私人的。比如太郎平小屋,已经经营了八十多年了,几乎与国立公园的历史一样长。


他还专门给我介绍了这家小屋的老板,一位年逾八旬、须发皆白的老头,说他在这一带山中拥有四家这样的小屋。我后来注意到,他从早到晚不停地在屋内屋外溜达,不是随手拾垃圾,就是拿个工具到处敲敲打打,完全像个清洁工。好像不少登山客都认识他,见面后相互热情问候,气氛十分亲热。



我们第二天的行程,是从太郎平出发,经过药师沢小屋和高天原峠,最后直达高天原山庄,计划时间为八个小时。从太郎平到药师沢小屋距离不长,基本上沿着山谷走。天很好,路也不错,又是一路下降,因此走得很快,三个小时左右便到了。吃饭加休息花了一个小时,然后继续上路。


原以为下午会像上午那样轻松,没想到噩梦就此开始。药师沢是一条溪流的名字,它发源于西面的药师峠,在药师沢小屋附近和奥之廊下河会合后,水量陡然增大,接着继续向东奔流,在高天原峠附近折向北,穿过药师岳和赤牛岳两山之间的峡谷,更名为黑部川,汇入立山脚下的黑部湖。佐伯说,这是整个国立公园里最重要的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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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出发后,佐伯带着我沿着药师沢的河床一直向它的下游走。河水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这条路线其实根本无路。我们不得不在河滩上的巨石间不停地攀上爬下,或者在湿滑的鹅卵石上跳来跳去。虽然只有区区几公里,却足足走了近两个小时,身上不知道有几遍大汗淋漓,体力早就被耗光了。但佐伯却说,今天运气好,如果下雨,这条河就会涨水,连这些石头都会被水淹没,那我们就完全不能走了。


好不容易离开了河道,以为接下来的路况会好一些,但实际上更加让人绝望。我们要从谷底穿过密不透风的森林,一直攀登到海拔2500的高天原峠。而且这一路犹如连续的过山车,不停地上上下下。那山崖的坡度接近60度,很多地方不得不借助人工架设的梯子或绳索才能攀爬。这段路程的原定时间是三个小时,我最后走了四个半小时。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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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不仅消耗体力,而且也要经历心理和情绪上的折磨。在山中苦行,会不停地大悲大喜。有时候你觉得已经摇摇晃晃马上要中暑了,结果忽然吹来一阵清风,感觉就像进了天堂一样。走到最后,达到极限已经不是问题了,最困难的,是不知道前面还要超过自己的极限百分之多少。


在高温和疲惫的夹攻下,我再次出现了缺氧导致的幻觉,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甚至觉得下一分钟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于是很后悔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这样,一路挣扎煎熬,终于在晚上开饭前抵达了高天原山庄。说来奇怪,一看到山庄,身上什么毛病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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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我和佐伯拎着毛巾,在暮色中穿过森林,前往神圣的高天原温泉。这处温泉躲藏在高天原山庄附近的峡谷中,来回要将近一个小时。我们一路下坡,最后来到一处名叫温泉沢的河滩边。河滩空无一人,对岸有两栋木质小屋,佐伯说那里是女汤。我们这一边的石滩则毫无遮掩。石滩中有一泓乳白色的池水,恰好能容下两三个人。佐伯说:就是这里了。


环顾四下,暮色将群山和森林都变成了剪影,天上的星辰正在升起,倦鸟却早已归林。透过哗哗的河水,可以听见远方传来山魈鬼魅的叹息声。我赤裸着疲惫的身子滑入温暖滑腻的温泉,心想:妈呀!这不就是我心心念念梦想中的高天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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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事记》中说,伊耶那美与伊耶那岐结合之后,一共生下了大大小小十四处岛屿,又生下了三十五尊天神。最后在生火神伽具土的时候难产死去了。伊耶那岐悲痛难忍,将她葬在了出云国和伯耆国之境的比婆之山上。他痛哭出来的眼泪变成了泣泽女神。接着他又迁怒于儿子,挥剑将其斩首,“剑锋上的血迸溅岩石而生三神”。从此,伊耶那岐便开始不停地造神。杀人也造神,逃亡也造神。我数了一下,他后来竟然造了五十多尊神,超过了伊耶那美。



伊耶那岐苦思伊耶那美不得,寻至黄泉,求伊耶那美和他一起回去,继续殖造国土。伊耶那美答复说,我愿意跟你回去,但你要等我和黄泉之神商量一下。伊耶那岐因久等不耐,举火进去寻找,看见伊耶那美已经全身聚满了蛆虫,流淌着脓血,其状十分丑陋,便“惊怖而逃”。


伊耶那美率黄泉军紧追不舍,最后两人在黄泉的比良坂隔石对峙。伊耶那美说,你如此绝情,以后我将每天掐死一千名你的国人。伊耶那岐答道,那我每天造一千五百个产室,生产一千五百个后代。接着,他推巨石堵塞比良坂,两人从此诀别。


伊耶那岐离开黄泉后,找了一条河去洗涤黄泉里带来的污秽。他将衣裤手串冠杖扔进河里,诸物化为了十二尊神祗,接着他又没入水中洗涤全身,洗下来的污垢化为了六尊神祗。最后,他造出了一生中最后,大概也是日本最重要的三尊神祗。他洗涤左眼,出现了天照大御女神,即太阳神;洗涤右眼,出现了月读命女神,即月亮神;洗涤鼻孔,出现了建速须佐之男神。


伊耶那岐遂将脖颈上的玉串取下来赐给天照大御神,命令她去治理高天原。从此,高天原就成了天上诸神居住的地方,由天照大御神统领。她同时又负责护佑人间的苇原中国,即日本人民的居住地。从此,日本民族的画卷,就在这位女神的庇护下,徐徐展开了。


在《古事记》中,建速须佐之男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神祗。书上说伊耶那岐命令他去统治海原,他不仅一口拒绝,而且还大哭大闹,吵着要去母亲生前居住的国土。他的哭声“大有将青山哭枯,成为荒山,将河海悉皆哭干之概。以是恶神的声音如五月蝇似的到处起哄,种种灾祸都起来了”。


一怒之下,伊耶那岐将他赶到了人间,一个叫淡海的多贺地方。建速须佐之男说,我去向姐姐告别吧,便上天来到高天原闹事。于是那里山川悉动,国土皆震。他不仅毁坏田地,填塞沟渠,还拆了天照大御神织布的房顶。女神惊恐万分,躲进了石屋,将大门紧闭。瞬间,高天原一片黑暗,连人间的苇原中国也同样伸手不见五指了。



天地瘴暗,使得诸神震动不安,于是,八百万众神聚集在一起,商量如何让世界恢复平静。他们派出了天宇受卖命女神化妆成可笑的样子,找了一个空桶放在石屋外,让她在上面“脚踏作响,恣意舞蹈”。于是,高天原震动,八百万众神轰然大笑。天照大御神闻觉十分诧异,便开门伸头查看。结果被隐藏在门外的天手力男神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出屋外,于是世界重新恢复了明亮。而建速须佐之男则被众神拔去手脚指爪,剃掉胡须,罚以献物千台,再次驱逐到人间。高天原则重归宁静。




八月十二日是我在山上的第三天。六十八年前的这一天,我又哭又闹,赤条条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所以一早醒来我就问佐伯,今晚到药师沢小屋后能不能让他们给我下一碗乌冬面?他说:抱歉,那里只有咖喱速泡面。当晚,我只好买了一罐啤酒,挤在一群互不相识的登山客中,过了一次印度味儿的生日。


苇原中国


没想到佐伯一直记着这件事。下山后,他执意要我在他家过夜。晚饭时,他忽然拿出了一大瓶立山清酒,他太太端出一盘点着蜡烛的蛋糕,和佐伯一起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如此盛情,搞得我的眼泪都差一点掉下来。


这天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高天原的森林、草甸和池塘里的草叶都被雨水滋润,散发出潮湿的清香。我们出发前,佐伯说,我看你昨天上山困难,但下山还可以,所以我们今天换一条道,先向西去高天原峠,再折向南去云之平山庄。在那里吃过午饭后,顺着一条木栈道向西走。这段路相对比较平缓。之后我们有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路是下山,虽然有点陡,但下去之后就是当晚的宿营地——药师沢小屋。我心中不由窃喜,顿时觉得一阵轻松。谁知道后来的经历其实比前一天更惨。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沿着原路返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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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的群山基本上可以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北半部分由剑岳和立山等山脉组成,南半部分由药师岳、黑部五郎岳、水晶岳和鹫羽岳等山岳组成。高天原是一片小小的高原,被那些高大的群山所环抱。经千百年来溪水和瀑布塑造,形成了森林、湿地混交的地理景观。这一景观从高天原山庄一直延伸到云之平山庄。我们一路行来经过的地方,有的冠以“诗之原野”、有的称作“瑞士庭园”。其风景之美丽可见一斑。中午十分,我们抵达了云之平山庄。但佐伯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带着我往前走。然后找了一处石头堆,说,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饭吧。当时天时断时续地下着雨,我有点纳闷。后来到宿营地后佐伯拿出地图指给我看,吃野餐的地方有个标注——“日本最后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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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栈道的尽头是个陡坡,大约有55度到60度,地图上叫“急坂”。下山路其实都是被溪水冲刷出来的石块或树根,踩上去溜滑溜滑的,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跟斗。我想伸手拉边上的树枝,谁知更糟。那树枝摇摇晃晃的,脚下一滑,手上一紧,立刻就把重心给带歪了,再加上背后十几公斤的背包甩来甩去,反而摔的更厉害。佐伯看着干着急,不停地说,不要踩斜面!不要拉树枝!可我依然摔个不停。最后他索性不说了,看着我哆哆嗦嗦地往下挣扎。我心里那个气呀。我特么怎么不知道石头和树根的斜面不能踩?树枝不能拉?但精疲力竭的时候,脚总是踏不到想去的那个点上。这一路,我整整摔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总算来到了药师沢小屋附近的河滩边,人已经变成一只泥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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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山虽然不如中国的山那么高大,但由于太平洋板块运动的影响,加上海洋带来的丰沛雨水,以及时常发生的剧烈地震,山体通常都被切割的支离破碎,因此山中的道路格外艰险崎岖,许多地方都要穿过断层和陡崖。日语中的“峠”这个词,在中部山岳国立公园随处可见。故在日本登山,体力消耗往往极大。但我理解佐伯的做法。他之所以不来搀扶我,完全是秉持了登山的理念。因为登山完全是一种个人体验,和走的快慢没关系,如果他心软帮了我,那样就不能算是登山了。所以当我坐在药师沢小屋外的阳台上,望着走过的陡峭山坡时,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



这两天是盂兰盆节,药师沢小屋被登山客挤得满满的。连外面的平台上都挤满了人。我和一位来自名古屋的中年男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喝啤酒聊天,问他准备去哪里?他说就在药师沢小屋边钓鱼。我问他今天钓了多少,他说只有一条。两天以后我在山上又遇到他,问他最后一共钓了几条?他说三条。常人很难想象,难得一个假期,他花了两三天时间艰难跋涉到这里,就为了钓三条比巴掌还小的毛毛鱼。但在山里这种人并不少见。我曾看到有两个年轻人背着背包,趟着遄急的水流溯溪而上,晚上就在河边搭帐篷宿营;还看到有毛头小伙背着山地自行车攀登太郎坂,准备沿着崎岖山路一直骑到药师岳。那些年轻女孩子背着背包独自在山中奋力前行的身影更是随处可见。


有些日本文化可能唯有在山里才能见到。我每次在山中小屋过夜都有不少感慨。比如那小屋的大通铺到晚上挤得满满的,竟闻不到什么令人不适的味道。须知在日本爬山时是绝没有可能洗衣服的,更不用说洗澡了。我看佐伯的做法就是躲在厕所里用含有酒精的湿巾纸擦身。但每晚近百人挤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味道,还没有什么声音,甚至连打呼噜的都很少,真让人思来极恐。另一个感慨,是我在山上从来看不到任何垃圾。每个人的垃圾都必须自己带下山去,哪怕经过日晒雨淋,背包里的垃圾袋都发臭了,也没任何地方让你扔。日本普通人的这种自律令人佩服。同时你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种巨大的、似乎无处不在的集体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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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日本文化有时又充满了矛盾。比如打开日本电视的娱乐频道,看那些主持人穿着胡里花哨的衣服出乖露丑,我就会纳闷,为什么那些在登山时生气勃勃的日本人,到了电视里却会变得俗不可耐?歌川国芳的浮世绘作品精彩得不得了。但像“哥斯拉”、“奥特曼”之类粗制滥造的漫画书,也充斥着日本的大街小巷。真田广之主演的《黄昏清兵卫》可以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提名,但与此同时,日本商务酒店的收费色情电影却也生意兴隆。因此我很好奇,日本文化中的这种强烈反差,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仔细想想,其实《古事记》中描写的诸神故事,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日本民族文化的历史信息。和中国神话不同,那里面的诸神在一开始不是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那些神祗不是乐于生殖,就是忙于搞怪。而且表现的越是稀里古怪,形象就越是鲜明可爱。像前面提到的建速须佐之男神、天宇卖受命女神皆是如此。由此看来,日本民族的文化中,像诙谐、搞怪、造爱、生殖等元素都是早已存在于基因之中了。所谓反差,大概不过是这个民族为了克服自己性格上的毛病,在千万年的进化中自然形成的一种弥补或平衡吧。这样想,我觉得也挺好。


反观中国古代神话,不仅充满了英雄崇拜,更有一种悲剧的张力。中国早期的神话人物中很多都是以牺牲来退场的。不仅牺牲,还粉身碎骨。比如《太平御览》,写盘古开天辟地:“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蚩尤与黄帝争雄,被杀后身首异处,鲜血化为枫林。共工与颛顼大战,“不胜而怒,乃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绝”。其结果都惨烈至极。如果看《山海经》,中国的远古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大荒北经讲中华民族起源于三帝争霸。蚩尤击败炎帝,炎帝联合黄帝抗击蚩尤,经逐鹿之战打垮了蚩尤,然后又被黄帝消灭。


好像从三皇五帝起,杀伐征战便充斥于中国历史之中。这让我想起了日本著名史学家津田左右吉先生。他根据神话传说,主张上古时代的日本人一直过着和平的生活,并不热衷于战争。日本国家的统一是文化的传播结果,而非用武力的手段实现的。另外,他还坚持认为日本神话反映了历史现实,故《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的天皇时代并不是“神代”,而是“人代”。津田先生在当时的这番言论,直接否定君权神授,并具有反战倾向。1940年代,他因所述日本历史“有对皇室不敬之处”,被迫辞去早稻田大学的教职。所著《古事记及日本书纪之研究》等学术书籍被当局查禁。后来更被军部以违反出版法的罪名遭到起诉并获有期徒刑。津田先生敢于反思民族历史,坚持和平主义良知,不愧为是日本史学界的良知。




第四天,从药师沢小屋一路上山,阳光和煦,风景如画。下午到达太郎平小屋,看到电视屏幕播在放天气预报,好像第八号台风即将入侵这一带。山上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太郎平小屋不断接到登山客取消预订的电话。傍晚时佐伯说,已经有八十多个订单被取消了。我问他明天下山会不会有影响,他说不会。佐伯在山里看天气的本事我早有领教。有时候他看看天,说下午三点会下雨,那基本上不会相差半小时。有一次风雨大作,我们被困在小屋里,他不停地在手机上看云图,然后说,哎!现在刚好有一个空档,我们赶紧走。一出门,雨果然停了。这方面他真的很妖。


最后一天,多云转阴。早上沿着太郎坂一路下山。尽管有台风的警报,但上山的人依然很多,其中还有不少菜鸟。其标志就是崭新的GTX防风衣 ,炭纤维登山杖,以及五颜六色的登山靴。尤为瞩目的,是那些女孩子的脸上都拾掇的干干净净,就好像来参加舞会一样。中午时分,我们就抵达了折立登山口。正式结束了此次高天原之行,取车后直奔佐伯的家,途中找了一家餐馆吃面,饭后刚刚坐上车,暴雨便倾盆而下,八号台风终于来了。望着瓢泼大雨,心里忽然恶毒地想,此刻山上那些精致化妆的女孩子,脸上大概已经一塌糊涂了吧。


佐伯家在铁路边上,每隔半小时就会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佐伯和他太太为我补办了一场生日家宴。喝清酒、吃蛋糕、唱“生日快乐”,直至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听窗外台风的咆哮,等待火车经过时背部的颠簸和震动,感觉无比轻松。此次旅行,不仅终于抵达了梦想中的高天原,而且还认识了日本文化的起源,因此收获满满。虽然在日本有史学家考证,认为《古事记》中所述的高天原,其位置应该在奈良县的葛城一带。但这恐怕是后人为了证明皇权的正统性,而将神话和现实混为一谈了。神话中的高天原一直漂浮在天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一睹真容?


中日神话系出同源。两个国家在这方面有很多有趣的考证。中国史料记载,后汉时期,“倭国大乱,互相功伐,战至疲惫,共推女王卑弥呼为王”。卑弥呼随后派人到魏国向魏明帝曹睿朝贡,被曹睿下诏封为亲魏倭王。有日本专家认为,《古事记》中天照大御神的原型就是这个卑弥呼。甚至还有中国学者主张,蚩尤被杀后,其族人出东海入日本,建立了邪马台古国,这个古国的女王,也是这个卑弥呼。这一推断着实让人忍俊不禁。但反过来想,如果两个邻国的历史传说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也总要比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强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走过蓝色的山岗(ID:Saka_Ma),作者: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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