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课的皮村文学小组
虎嗅:你现在是全职写作吗?
袁凌:对,自由职业,没有单位。
虎嗅:有不少媒体人,都是从记者转型当了作家。我问过其中一两个人,他们都说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作家,但长大后发现没有作家这样一个工作,就去当了记者。当记者有了一定知名度后,写书有人看了,然后就当起了作家,你好像也是这个路径?
袁凌:差不多,我大学读的中文专业,但中文专业也不是培养作家的。当时现实中找不到成为作家的路径,就选择去做了一名记者。记者需要写东西,同时需要关注社会,这两点都是我感兴趣的。
虎嗅:你的写作比较关注社会底层,关注边缘人群,这种选题风格,有受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影响吗?
袁凌:有,我是1990年读的大学,虽然已不是八十年代,但余波还在。我是70后,都说我们这一代人活得不容易,即便自己过的不好,也要心忧天下。
当然,我们毕竟不是50后,心忧天下不代表喜欢宏大叙事,相反,我们更喜欢关注底层,一些被忽视的、边缘的人群,关心他们的命运。至少我是这样的,这种审美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工作。
怎么说呢?以前,当我还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总是对手下的员工比较好,但经常得罪领导,现在想来,这种反常行为的背后,是受这种价值观或者审美因素影响的。
虎嗅:你刚出版的这本《我的皮村兄妹》,也是一以贯之的关注边缘人群?
袁凌:对,我以前就写过大量的边缘人,其中包含了很多体力劳动者。皮村的工友,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我的乡亲,只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行当,我在北京跟他们重逢了而已。
遇到他们之后,我以前写作中的一些绝望感就减轻了,知道大家虽然背井离乡,但至少人还在,他们生活虽然简单,但还有一些梦想,这其实是温暖了我。
虎嗅:你怎么评价皮村工友的文学创作?
袁凌:这些人在老家是农民,来到了北京用传统的说法就是农民工,更合理的称呼是新工人。皮村的这些工友,就是热爱文学的新工人。他们的写作,就是大家常说的素人写作。所谓的素人写作,就是劳动者自己写自己。我以前觉得他们跟文学关系不大,但现在很喜欢他们的文学作品,鲜活,热情,有生命力。
虎嗅:你为了写作,还专门去皮村住了很长时间?
袁凌:对,这几年素人写作的流行,对我们非虚构写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闭门造车肯定不行的,作品应该有强烈的体验性,基于此,我觉得自己要深入了解他们,才能够写他们。
在去皮村之前,我在昌平燕丹村住过一段时间,城中村的生活按说比较习惯了。但去了之后,发现皮村这个地方跟燕丹村还不一样,它的条件更艰苦。有很多工友住的房子连厕所、空调都没有。如果没有皮村生活的体验,这些细节很难抓住,写作的时候,肯定也是隔一层的。
虎嗅:你去皮村的时候,就想好了将来要写一本书吗?
袁凌:也没有。我是跟他们交往了好几年之后,才想到要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这个书的特点可能也就在这里,它很自然,不是一上来就是一个访谈的那种。
虎嗅:书里的13个主人公,有的通过文学改变了命运,但多数人并没有,你怎么看文学之于他们人生的意义?
袁凌:我觉得这是一个多层面的问题。首先,皮村的这些工友,作为劳动者,他们都能养活自己,有的还能养活整个家庭,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去追寻一下自己的文学梦想,这是他们的权利。
其次,人之初都有一种天性,喜欢有想象力、有美感的东西,我们将其称之为爱好。小时候我们都有爱好,但后来,随着生活的压力,很多爱好就被遗忘了。但是,有一部分人,他的爱好被保留了下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还有就是,皮村的工友,选择热爱文学,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作为作者,我没有必要去评判,我只是把它记录下来。
虎嗅:如果热爱文学,又不能靠文学谋生,但是身边又有人可以靠文学改变命运,会不会让他们更痛苦?
袁凌:在我看来,文学至少是给了他们一点机会。林巧珍就说过,就算现在有困难,也比以前要好。包括小海,现在也没有找到老婆,但我并不觉得这文学害了他,现在他还看到了一点机会。
如果文学理想不足以养活自己,同时以前的生活又出现了裂痕,怎么办?这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我只能把它写出来,也可以给大家做参考。你到底愿意为你的天赋付出多少?你到底愿不愿意,你到底能付出多少的代价,自己想一想。
虎嗅:像小海这种,有天赋,但还没有出名,他自洽了吗?
袁凌:你觉得他自洽了吗?像小海这种,有点小名声,又不能真正的出来,当然会痛苦,我佩服小海的是,他在这样的一种长年累月的挫败和焦虑中,并没有变得偏狭。很赤诚,仍然有赤子之心,你跟他相处还是很舒服的。
虎嗅:并且现在诗歌本身也不容易出版?
袁凌:他的问题就在于,他不太会写散文,他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他天生应该站在广场上去朗诵,而现在没有广场了。
虎嗅:你跟他们交往这些年,你觉得他们对你的影响大吗?
袁凌:我这个人是这样的,成年后就没有太大的改变过。有几年我很孤独,认识了这么一群人,成为他们的朋友,对我是一个安慰。同时,也让我看见了北京的底层的生活,让我整个人包括我的作品都更接地气了。
我以前也有一些记者朋友,他们每天风尘仆仆的,后来慢慢地到了互联网大厂,做了公关,变成了成功人士,其实内心还是很苦闷的,不然也不会后来又离开大厂养猪什么的。我今年也50多岁了,至今还能保持一个对社会的感受力和适应力,从这个上来说,皮村的工友,对我有所帮助的。
认识了他们之后,我其实有一个很震惊的发现,就是任何情况下都有人可能会喜欢文学。无论是退伍军人、保安、家政工,只要有一个皮村文学小组这样的地,热爱文学的人就能重新爱上文学。
还有底层的人其实看书比较杂,有时候反而有一些知识点、感受点是你不知道的,有一些想法是你不清楚的,譬如范雨素写小说,一上来就是哲学,一个普通的小说家不会这样写。
我们的社会,有好多人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就是由于没有精神食粮了,大家只能拼命的卷。如果你有个爱好,哪怕有人有个下象棋的爱好,他都对很多的事情没那么在乎,他都能够安顿他的生命,何况文学?
袁凌、小海、王海军、马健东夜里在温榆河划船
虎嗅:皮村文学小组的未来会怎样?如果皮村拆迁了呢?
袁凌:皮村其实已经拆迁了不少了,现在的皮村,我感觉只有以前的四分之一。2017年的时候,大兴发生了一起大型火灾,火灾之后,很多违建房屋就被拆了,在那个时候,皮村就有很多的工厂、违建房屋都被拆了。
但是今天皮村还在,只是比以前小了。皮村文学小组,曾经有几年得到了一笔固定的资助,就是有一个上课的老师的朋友,做生意的,每年捐个8万多块钱,疫情之后,他生意不好,没有继续捐了。现在靠网上的募捐,月捐,暂时能够维持运营。
虎嗅:你毕业后去当了老师,那也算是个有编制的工作,但是后来你又选择了北漂?
袁凌:那个年代,大学生对体制内的工作没有多大兴趣,因为觉得体制内的工作太过刻板,没意思,钱也不多,再加上我本来也不想当老师,所以就想了出来,考了研究生,又考了博士。
虎嗅:但是你没有读完博士,就去《新京报》了,今天看来有点离经叛道?
袁凌: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大家连研究生都不想考,更别说读博士了,都想早点进社会闯一闯,干点事业或者挣钱。那个年代的博士,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吃香,当时不觉得博士有啥了不起的。
虎嗅:你的这种性格是受某个人或者某本书的影响吗?
袁凌:想不起来受谁的影响大,但肯定有家庭的原因。我爸是一个权威型家长,很专制,小孩子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被完全压制,变得没想法了。另一种就是会变得叛逆,反抗权威,不走寻常路,我就是这样。所以。后来我的一系列的选择,可能跟成长的经历都有关系。
虎嗅:你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吗?
袁凌:不要担忧太远的未来。我没有稳定的社保,所以也担心老了之后的保障。后来明白,担忧是没用的,人只能把握当下。整天担忧未来,反而把眼前的路堵死了。
就像十年前那些买楼的人,当时并不知道今天会高位站岗。经济活动都如此,人生就更难设计了。做好当下,不要想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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