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博士生枪杀导师背后,索命的读博之路
2023-09-05 09:35

留美博士生枪杀导师背后,索命的读博之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萍,原文标题:《由留美博士生枪杀案看博士生的心理问题》,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北卡教堂山博士生枪杀导师的案件,并探讨了博士生心理问题的背后原因。文章指出博士生面临着严重的心理健康危机,需要学校和社会的关爱和支持。

• 揭示了博士生心理问题的背后原因,如家庭困境、人际关系紧张等。

• 引用了卢刚案作为对比,探讨了博士生心理问题的严重性。

• 提出了学校和社会应该承担起关爱博士生心理健康的责任,包括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和开展心理健康教育。

一、北卡教堂山博士生枪杀案


美国当地时间2023年8月28日,美国北卡罗莱纳大学教堂山分校校园内发生枪击事件,34岁的华人博士生齐太磊持枪杀害了华人博士生导师严资杰。


1. 齐太磊曾是“全村的骄傲” 


齐太磊出生在河南封丘,在村民的印象里,齐太磊从小学习很好,性格内向,不惹事打人,不爱讲话,一回家就先写作业,做完作业再出去玩。


齐家贫寒,6亩地是全家人的生活来源。齐太磊读高中期间,家里每月只能给哥弟俩人各200元生活费,两人会合吃一份菜,一个月下来共花300多块,剩下的钱用于买书。


2010年,他与弟弟同一年参加高考,他们都考了624分,分别被武汉大学物理科学与技术学院和西安交大能源动力系及自动化专业录取。由于一家出了两个“寒门贵子”,在村邻亲友中成为美谈,并被当地媒体报道。


2. 父母多病,养家困难 


在村民印象里,齐太磊的父亲口碑很好,他乐于助人,与村民关系和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父母为孩子近万元的学费发愁,父亲已有肝病十多年,母亲的腿经常化脓,无法干重活。


母亲于3年前去世,父亲也在1年前去世了。村民说,去世前的病重阶段,弟弟曾把父亲接到上海去照顾了几个月,病情稳定后再送回老家。父母去世时,齐太磊都未回国,是弟弟操持的后事。


3. 求学经历 


2010~2015年,齐太磊用了五年时间获得了武汉大学物理学本科学位和一个商业行政管理辅修学位。做了几年科研助理后,进入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攻读博士,由于他并不适合做科研,只在2021年获得硕士学位。


2022年1月,齐太磊在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就读博士研究生,加入该校的应用物理系的研究小组,研究课题包括机器学习、光物质相互作用和光谱分析,指导教授是严资杰。2023年,他正处在博士研究生的第二年。“博二”往往是在追求博士学位中最容易崩溃的一年。


北卡罗来纳大学研究生、齐太磊的老同学艾登·斯科特(Aiden Scott)在接受WRAL采访时谈到了与齐一起做一个项目的经历。


斯科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是那种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他总是很安静。”他补充说,齐在与他的互动中似乎并不粗鲁,但他很难与人清晰地沟通,也说不清楚英语。


4. 人际困境,苦闷无处宣泄 


从齐太磊的推特上可以看到,他生活中的许多困难来自于人际关系。


2022年11月,他怀疑一群人通过“编故事来控制他”,他告诉了教授,但教授说没有人谈论“这件事”。2022年10月,他提到了PI(Principal Investigator),即负责领导研究项目的主要带头人。他疑似想要与该PI交谈并获得他的承诺,以摆脱自己所遇到的困境,他写道,只需与领导研究项目的教授交谈并得到教授的承诺即可,因为教授有更多的经验来处理“这些女孩和流言蜚语”,“然后,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些愚蠢的话题了。”


2022年8月,他在推特中写道,“在美国,霸凌似乎是一个问题。人们通常不会在第一时间阻止他们……”。


2022年7月,他写道,“这贬低了我工作的意义。这太恶心了。自尊阻止我工作。”


齐太磊渴望交友。7月31日,他写道,“想结交一些新朋友。我是一名二年级博士生……如果有兴趣,请联系我。”


由此可见,齐太磊人际关系紧张、多疑,缺少朋友,内心孤独,心理问题长期得不到疏导。


5. 被害者严资杰是“热情的科学家和外向的朋友” 


被害者严资杰获得了华中科技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计算机科学和物理电子学的双学士学位。在伦斯勒理工学院他获得了材料工程博士学位,并在芝加哥大学完成博士后研究。严资杰住在埃佩克斯镇,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他的同事们说,“他是一个美好的人”,“你肯定想偷走他每天自带的午餐。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他是我们校园里许多人爱戴的同事、导师和朋友。”


该校在周三下午1:02敲响钟楼,以纪念严博士。


二、30年前轰动中美的卢刚案


博士生齐太磊枪击案在中美引起广泛关注,这让人马上联想到曾轰动一时的卢刚博士枪击案。


1. 案件回顾 


1991年11月1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博士毕业的卢刚举起手枪,接连结束了5位在物理学上有突出贡献人的性命,其中1位是中国藉,即他的同门师弟山林华。


随后,他举枪向自己头上射击。整个案发过程只有12分钟,6人死亡,1人重伤。这次枪击案使美国爱荷华大学损失了6位物理系博士,其中3位导师都是美国太空物理研究方面的重要人物,这所大学引以为傲的太空物理学研究领域崩塌了。


1963年,卢刚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普通家庭,18岁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后以交换生身份公费赴美攻读博士学位,就读于美国爱荷华大学物理与天文学系。


卢刚是位天才人物,他从事的物理学电浆(等离子体)研究,全美国只有300名左右的科学家有能力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工作。


2. 家庭教育中的败笔 


卢刚从小被家人宠爱,与同学相处不合群,从不照顾他人感受。在三人合住的宿舍,卢刚是甩手掌柜,他从不打扫卫生,喝完牛奶的瓶子,随手就扔地上,等着别人帮他打扫。舍友劝他要注意卫生,他目露凶光,一副要干架的模样,吓得对方急忙走开。朋友聚会,卢刚只吃自己的食物,拒绝与别人分享,面对旁人的劝诫,他却表示父母从小教育要公平,除非你拿等量的东西来换,如此一来他也渐渐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3. 自恋受损后,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一直深得导师欣赏的卢刚,在参加完一个国际研讨会后,在欧洲游玩超时了一个月,要求严格的高尔茨导师对此颇有异议。自那时起,卢刚就与导师产生了隔阂。之后的第一次博士论文答辩未通过,半年后再次答辩才通过。


而他的同学山林华的论文在第一次答辩时获得了所有导师的认可,被授予了斯普利斯特斯巴赫市论文奖,得了2500美金的奖学金,并得到了留校继续研究的机会。对此,卢刚愤懑异常,他认为导师们偏袒了山林华,是不公平的。


卢刚作为一个超级学霸,非常自恋。他不能忍受自己“失败”,不能接受别人比自己优异。他的内心充满了忌恨,感到耻辱,他被心中的恶魔控制,最终一怒之下把校园变成了屠宰场。


莎士比亚说过,忌妒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品,就要受它的玩弄。卢刚本有光明的前途,但他钻牛角尖的个性最终把自己送到了枪子儿面前。


三、博士生及他们的心理问题


1. 我国在读博士生约为60万~70万 


在读博士数量逐年递增,目前约有60万~70万,占总人口的万分之四。其中有在国内就读的,据相关统计,2022年9月份后,我国在读博士在56万~57万之间。还有在海外就读的约有6万~8万。


2. 索命的读博之路 


近年来,博士生由于心理问题导致的事件不少。媒体公开报道出来的大多是自杀事件,如:


2022年,西南交大的29岁博士生跳楼自杀,年迈母亲校外哭泣20余天;


2022年10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跳楼自杀;


2022年9月,南京大学仙林校区,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博士,从校园的第19栋宿舍楼一跃而下;


2021年,清华留美博士容新的DNA确认,5年前,他饱受抑郁困扰而选择了自杀,那时他才27岁;


2020~2021年,南京大学4名硕博士生因心理问题选择结束生命;


2019年,美国佛罗里达大学一名博士生因导学关系恶劣在办公室上吊自杀;


同年,斯坦福材料科学与工程系在读的一名留学生上吊自杀……


3. 博士生面临着严重的心理健康危机


全球的博士生都是心理疾病的高发人群。博士生身处象牙塔尖,承载着知识理论的创新和科学研究的使命。在公众视野中,博士生群体是家庭的骄傲和社会的幸运儿,聪明有才、知识渊博、理性勤奋、前途远大。


我们却只是看到了他们光鲜亮丽的一面,没有注意到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越明亮耀眼的地方,也最能隐藏黑暗。


博士生是学校中年龄跨度最大、生源最复杂、背景最多元的群体,他们身挑重担,压力来自方方面面:读博求学、赡养子女、照顾老人、全职工作。


研究表明(Levecque ,et.al.,2017),博士生饱受学业、生活、经济、职业前景,以及导学关系、性和亲密关系等多重压力,全球范围内的博士生存在严重的心理问题,他们是心理疾病的高发人群。


国外学者对超过2000名博士生进行研究表明,超过41%的人存在中度和重度焦虑,是普通人群的6倍(Janta et al.,2014)


《Research Policy》上的数据显示,比利时一半的博士生有心理困扰,而1/3正处于患上常见精神疾病的危险中。


我国博士生心理健康问题也非常严重。2022年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蓝皮书》中,36%的研究生有一定程度的抑郁,61%的研究生存在焦虑问题。其中,博士生抑郁和焦虑问题明显大于硕士生。


博士生中,强迫、焦虑、精神病性等问题的检出率达39.3%(田明,2011)。李瑾(2013)等研究显示,在校研究生样本中(含博士生)存在焦虑症状的占21.93%。吴学智等人的调査样本中,在校研究生(含博士生)的焦虑指数为(38.18±10.56)


四、把博士生心理健康视为全社会的责任


1. 学校要更加人性化地培养和支持博士生 


首先,高校要启动多层次的心理建设项目。2019年9月,全球研究生院联合会(CGS)召开的“多元文化背景中的研究生心理建设”全球战略领导峰会,杜克大学、曼彻斯特大学等高校介绍了将博士生心理精神健康视为“全校责任”的理念(赵立莹、王小康,2021)


学校要为博士生提供利用支持资源、走出心理困境、发掘自身潜力的可能途径。哈佛大学心理健康服务中心的理念是治愈、关心和教育(Harvard University,2021)。学校要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团队,给博士生长期稳定地提供心理咨询服务,预防、关心和陪伴在先。


另外,就是要积极开展心理健康教育,其核心是增进博士生的心理认知和促进个体的全面自由发展。


第二,博导需要接受系统性、常态化的心理健康培训和接受长程的心理咨询。


一方面,博导虽学识渊博,但人格层面仍有很大的成长空间,需要提高人格的成熟度、和谐度和灵活度;另一方面,博导要有能力识别学生的问题,并能用同理心与他们沟通。只有博导做到知行合一、身心合一,才能为学生创造自尊感、安全感和意义感的人文环境。


博导在导学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如果能呈现宽广、涵容、鼓励、赞扬、肯定和安慰的心理能量,很多导学关系的恶化问题是可以避免的。


以卢刚为人物原型创作的电影《暗物质(Dark Matter)》中,男主角刘星说:“宇宙不是无端爆炸的,它需要一个引体”,希望全天下的博导不去做那个引体。


第三,学校要关注影响博士生心理健康的不利因素。《Scientific American》提出了一些可能的策略,包括由多位导师共同制定学位时间进程表以避免被单个教授剥削。


具体来说,我们也可以借鉴美国高校的做法,每个博士生有三位以上的导师,把毕业论文的工作提前进行规划,每个学期完成一部分,而非堆到最后一年。


另外,学校的要求尽量透明化、公开化,减少导学关系带来的复杂压力。


2. 社会支持力量要参与关爱博士生 


研究发现,博士生中社交能力弱的个体越不会主动求助。2019年,Nature对全球6512名博士生进行实证分析发现:2/3的博士生遇到危机并不主动求助,尤其是男性,容易隐入“沉默者困境”;另外,人际关系中的弱势群体,如导学关系失衡、有被霸凌和歧视经历的博士生对心理求助的需求更大,但他们往往不会主动求助,而是在习得性无助中艰难跋涉。


以齐太磊和卢刚为例,他们都出生于资源相对匮乏的家庭,他们要在贫瘠的环境里长成参天大树困难更大。他们从小到大吃了很多苦,这些痛苦的感受都存在身体里。


当遇到挫折时,内心巨大的匮乏、愤怒、委屈、耻辱被激活,产生强烈的不甘、埋怨和仇恨。他们由于家庭经济较弱,很少社交,人际资源少,在他们遭遇挫折时,很难调用社会支持系统帮助自己从泥泞中走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社会支持力量要主动持续关注普通家庭出生的博士生。他们往往是博士生中身处“沉默者困境”的子群体,如:男性、内向、与父母关系不良、朋友较少、经济困难等,社会团体可以安排生活经验丰富、富有爱心的“大爱爸爸”和“大爱妈妈”与他们结组,定期和他们聚会谈心,稳定地长程陪伴他们。


“大爱爸爸”和“大爱妈妈”项目,中国台湾慈济大学在此方面已经运作多年,成果卓越,是高校中的典范。


社会支持力量要帮助博士生梳理已有的人际资源。心理老师要教导并推动博士生与家人、同学和朋友保持一定频率的联系,遇到问题与他们讨论,让丰富的外部视角进入到博士生的视野里,帮助他们从抽象的知识和单一的社交情境中走向真实的社会生活,从个人成就、个人前途受阻的生命困境走向自利利他的开阔世界。


3. 家庭成员要有平常心 


家庭要更加平和包容。越是普通的家庭,容错空间越小,家长往往渴望孩子出人头地,改写命运。父母的渴望投射在孩子身上,对孩子是沉重的负担。孩子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待,只能孤注一掷,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带给家庭的失望。


即使生了天才孩子,父母也要有平常心,让亲子关系轻松下来真实起来,孩子可以报喜,也可以报忧。


总之,博士生在学校、社会、家庭的浓厚的关爱支持氛围下,遇到问题可以向外求助,及时化解;还能够向内接纳自己,反思自身。


4. 博士生需要调整预期,并想好退出机制 


读博前,要对博士项目进行充分的了解。医学伦理学名誉高级讲师兼Alpha Academic Appeals主任Daniel K. Sokol博士在《卫报》上就读博的新生发表了这样的观点, “一种常见的现象是,过于乐观的学生们在对读博要求和有用性的了解少之甚少的情况下,就匆忙进入了博士项目。如果未来的学生能对博士生活所带来的挑战和乐趣有更平衡的看法,辍学率就会降低,并避免很多痛苦。”


读博后,要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上。在北美,只有1/2的博士生最终能拿到博士学位,在读的博士生中,40%存在焦虑、抑郁的情绪,读博期间都会经历学业压力、专业质疑、科研挫败、情绪困扰。


每个博士生都会付出巨大的努力,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拿到学位。读博期间,最重要的不是平均学分绩点GPA(Grade Point Average),不是做过哪些研究、进过什么实验室,而是要想好自己的退出机制,要把读博的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


读博不顺时,要坦然接受。我采访一位从清华大学退学的博士生,他的态度令人欣赏。他在读博期间学业优异,翻译并出版了专业书,科研进展顺利,按规定发表了论文,博士论文也写好了,最终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提前结束学业。他平静地说他早就释然了,他在清华园学到了很多,不虚此行,他现在不时还会和导师聊聊。


总之,一个博士生最终能否拿到博士学位,不只需要聪明过人,勤奋努力,还要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全。博士生要降低自我预期,坦诚拥抱逆境,接受不确定性,不以成败论英雄。


参考文献:

1.Harvard University. Counseling and Mental Health Services[EB/OL].[2021-08-16].https://camhs.huhs. harvard.edu/our services.

2.http ://en.wikipedia.org/wiki/Educational_attainment_in_the_United_States

3.Janta H,Lugosi P,Brown L..Coping with Loneliness:A Netnographic Study of Doctoral Students.Journal of Further and Higher Education.2014(4):553-571.

4.李瑾.研究生的焦虑现状调査及其对策.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5.来自爱荷华的六份报告-卢刚杀人血案的始末及思考.图书馆.1993.

6.Levecque K,Ansel F,Beuckelaer Aet al. Work Organization and Mental Health. Problems in PhD Students.Research Policy,2017(4):868-879. 

7.田明.博士研究生心理健康状况及教育对策研究.辽宁大学,2013.

8.赵立莹,王小康.基于2019年《全球研究生心理建设行动指南》的实践路径.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21(4):87-93

9.张强,祁秀丽.直击心灵暗物质-从校园枪击案说起.新知客.2007.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萍(心理咨询师,美国索菲亚大学博士生,美国加州整合大学应用心理学硕士,北京大学心理学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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