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关于中美贸易战，这几天已经远不如上两周那么剑拔弩张，但似乎双方的调门并没有减，前两天看到《纽约时报》分析称，这场中美贸易战的根源是美国想遏制人民币的崛起。不管怎么说，从301调查到提高关税，再到制裁中兴通讯，这一系列组合拳备受，是哪个混蛋在给特朗普支招？虎嗅作者向小田过去几天写了《被忽略的群体（1）：美国对华贸易战的幕后军师》和《被忽略的群体（2）：美国对华贸易战的幕后军师》，分别分析了特朗普幕后的军师Peter Kent Navarro和美国商务部长Wilbur Ross，虎嗅把两篇整合成一篇，以飨读者。
在川普一系列政策组合拳（301调查，关税，中兴通讯）后，国内很多人突然意识到：我们对美国内部重大战略的调整，是不是出现了严重的误判？从川普上台时的各大媒体的戏谑调侃讽刺，到如今不得不审视这个可怕的并且拥有广泛民意支持的对手，这个中间不可谓跨度不大。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还是我们对美国的观察出现了偏差（媒体报道也要负责任）。
从现在的迹象来看，川普正在一步步兑现他在竞选中的承诺。虽然很多时候我们认为西方政治人物在上台后对选举中的语言未必落实到位，但从川普的行动来看事实并非如此。东方证券邵宇博士写了这样一段话，我引用如下：
“（川普）看似出招混乱，其实背后逻辑严密。减税压制中国吸收FDI（资本含技术），CFIUS（外资投资审查）压制中国ODI（对外直接投资／购买技术），配合301阻断技术扩散（目标中国制造2025），（半导体保护策略）ZTE打断中国先进制造产业链，移民政策降低他人学习能力，令人困惑的弱美元，在加息周期保持出口竞争力，随时可能变脸给出致命的雷霆一击。”
这些招数明显不是川普突发其想，更不是川普一个人深谋远虑独断专行，看起来更像是有一个思维缜密的智囊团在其后出谋划策，提供从理论到行动的各种指引，并且获得了美国国内不少群体的支持和认同。
美国对华贸易战的幕后军师之Navarro
今天本文介绍的就是智囊团的参谋之一，经济学家Peter Kent Navarro。他为对华贸易政策提供了完整的理论武器。
(上图中间人物即为Navarro)
Navarro其人
Navarro出生于1949年，1972年毕业于Tufts大学，后来在哈佛大学获得了MPA（行政管理硕士）和经济学博士（1986年）学位。
和川普的国家经济顾问委员会主任Larry Kudlow一样，他是一个经常上媒体的经济学家。他的工作经历有些复杂，既当过美国和平队的志愿者，又在政府部门当过公务员，后来在加州大学给MBA教书。这个人精力充沛，各种写作发表文章，还多次竞选加州地方的市长——当然都以失败告终。
目前Navarro在美国联邦政府的正式职务是：美国总统助理，贸易和工业政策主任，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任。这个头衔意味着他在川普对外贸易政策方面是最高顾问，他的意见非常重要。
从这个人的学术研究和日常言论中，我们可以直接地感受到：这个人是一个对华强硬派。他的经济学观点十分非主流，并且他的关注点集中在中国（尤其是负面评价）上面。比如说Navarro这个人写过许多的书，其中最有名的几本书，大家看一下标题：
1. Crouching Tiger: What China’s Militarism Means for the World （2015）
2. Death by China: Confronting the Dragon - A Global Call to Action （2011）（本文文首图）
3. The Coming China Wars （2006）
我给这三本书翻译的标题分别是：
1. 《韬光养晦：中国军国主义对世界意味着什么？》，也有人翻译为《如果中美开战？》（赤根洋子）
2. 《致命的中国：呼吁全球行动对抗中国》
3. 《即将来临的中国战争》，也有人翻译为《中国向世界的复仇》（小坂惠理）（笔者注：日本人可能一直有这种担心，觉得哪一天中国会对日本复仇）
光看这些标题是不是觉得很过激。能写这些书的人，绝非善类。或者说，写这些书的人，一定是对中国抱有很深的成见的。Navarro不仅写了这些书，还做成PPT全美巡回演讲，还拍摄成纪录片到处播放，传播他的思想，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既有思想又有行动力。
正是因为Navarro孜孜不倦地到处散播他的思想，特别是他的这本Death by China（致命中国），被在网上查资料研究中国的川普的女婿Jared Kushner看到了，大赞精彩，这才邀请他去给川普讲课，继而登堂入室，成为川普经济政策重要的顾问之一。
Death by China这本书在美国的影响，有点像《货币战争》在中国的影响。你看了这本书，会觉得中国太可怕了。不过奇怪的事是，美国著名的“中国崩溃论”作者Gordon Chang，竟然也同意书中的观点。一个觉得中国要崛起，一个觉得中国要崩溃，两个人竟然还能谈到一起去，也是服了。
当上总统的智囊之后，Navarro怎么可能放弃这样把思想转换为行动的机会，自然是要大肆推销，引导川普，为川普对华策略提供充足的理论弹药。
对华鹰派分子
那么，Navarro到底对中国持有什么样的看法呢？
Navarro认为中国正在通过八种武器，瓦解美国中产阶级的就业机会，把产业搬到中国，并且谋求经济上对世界的霸权（经济帝国主义）。这八种武器分别是：
1. 大规模的出口补贴；
2. 压低人民币汇率；
3. 盗窃或强制转移他国知识产权；
4. 无视环境污染；
5. 无视劳工福利；
6. 非法的进口关税和配额制度；
7. 倾销货物（打价格战，把竞争对手弄死然后垄断市场）；
8. 限制外资在华运营。
是不是非常熟悉？完全是川普的论调。这也难怪川普和他一拍即合。川普选择这样一个人来作为他在贸易政策方面的顾问，也就是说，选择了一个对中国看法最为负面的非主流经济学家，已经表明了川普内心真实的想法。
Navarro的观点是，中国通过上面八种武器，最大限度地瓦解了美国的竞争力，挖走了美国的工作机会，挖了美国企业的墙角，伤害了美国公司和经济，伤害了美国中产阶级。美国公司根本不是在和中国公司竞争，它们是在跟全能的中国政府竞争——而这显然是不会赢的。
Navarro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美国最大的战略失误之一就是让中国加入WTO！Navarro举例，1947年到2000年，美国GDP的增速是每年3.5。中国加入WTO后，年增速下滑到了1.6。Navarro说，GDP一个点代表100万个工作机会，这意味着中国加入WTO导致美国每年损失200万个工作机会。
反过来你们看中国的GDP增长，在2001年加入WTO后陡增（下图）。
（中国GDP增长自2001年加入WTO后开始加速）
你们说这个推论牛逼不牛逼。这种锅也甩给了中国来背，虽然很多经济学家并不同意Navarro的看法。
Navarro的观点很极端，但确实代表了很多美国中下层人民的看法。它们认为，在全球化中，跨国公司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中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但是美国底层白人（hillbilly，就是说白人屌丝）受害最深，它们的生活水平没有提高，还失业了，这些人就是大选的时候给特朗普投票的人。
如果说Navarro是非主流的经济学家，那么可以这么说，主流经济学家没有对白人屌丝遭遇的困境有足够的关注，并且提供解决方案。如此一来，思想文化的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像Navarro这样的人只要随便喊一句：“俄亥俄州是全球化的牺牲品！”马上就会有一大堆的拥趸扑面而来。
川普主义的崛起
在早些年的一次采访中，Navarro曾经说，他开始关注中国，是因为他的一个学生曾经“因为中国”丢了工作。然后他开始研究中国对美国的贸易，发现巨大的逆差背后，是惊人的操控。
在被川普的女婿挖到竞选团队后，Navarro一开始是川普的经济政策顾问团队的一员，帮忙写经济规划。随着美国主流经济学家对川普的经济计划攻击日益增加，Navarro开始四处发表言论为川普辩护，从而提高了他在川普心中的分量。
然而即便如此，川普正式就任总统前，Navarro本人跟川普的关系，也没有其他阁僚那么密切和直接。在一次采访中，Navarro自己还说，自己和川普没有见过面，仅仅电话交流过。直到2017年年初，根据政治评论媒体Politico的报道，Navarro在白宫的影响力还很弱。到2017年7月，他的所谓的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National Trade Council）也只有两个成员，组织架构都没形成。
但是到了2018年2月，也就是上上个月，他的影响力大大提升，已经成了总统在贸易方面的首席顾问——而这个时候，正是川普开始提出对华500亿进口商品征收25%的附加关税的时刻——对华进口商品加征25%关税，正是Navarro长期以来一直坚持的激进手段。
一切迹象说明，Navarro的路线方针政策正是川普所需要的，或者说其他经济学家的观点不能为川普的行动所服务，而Navarro恰好承担起了这个角色。他既是打手，也是军师。他的影响力与日剧增，他占据这样一个关键的岗位，对中国的威胁比任何时候都大。
在过去中美合作中，中国始终和美国官僚机构的部分高层保持密切和友好的关系。如今上台的这一届川普政权，集中了大批类似Navarro的人。这是此前中国方面未曾预料到的，也让许多观察家大感意外。但是如今，这些人事已经是既成的事实。现在唯一要问的，是我们对于此变化是否有足够的认知和重视？是否有有效的应对策略？
回到文章的开头，我们要再次重申下，对川普的鄙视、嘲笑和忽略可以休矣，必须把他当作一个聪明的对手来看待。如今这一届川普政权的军师，跟以往的智囊都不太一样，它们是商人，也是民族主义者，它们已经认定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威胁和竞争对手，对华不再抱有合作态度，对世界贸易秩序也没有认同感，如何应对处理，是需要丰富的智慧的。
接下来，我们将介绍这个军师团中另一个对华鹰派的人物，这个人的手段更加厉害，比起Navarro，他更是一个实干家。
美国对华贸易战的幕后军师之Wilbur Ross
上面我们讲到了川普的贸易和工业政策负责人Peter Navarro。大家还记得的话，在下面这张图中，站在Navarro后面有一个老人，就是现任美商务部长（也就是对中兴通讯提出制裁的部门）Wilbur Ross。
（上图中画红圈的老头就是Ross）
如果说Navarro负责政策研究（满嘴跑火车），那么Ross就是战术执行。Ross是上任美国内阁部长年龄最大的人选（79岁才当部长），绝对老狐狸一个。此公长期在华尔街工作，而且是最勾心斗角和险恶的领域——不良资产投资，人送外号“破产之王”（King of Bankruptcy），长期周旋于各派势力和债权人之间，可谓斗争经验极其丰富。
上世纪80年代，川普在亚特兰大开的几个赌场陷入债务危机，当时在罗斯柴尔德银行（对，就是货币战争中提到的那个犹太银行）任职的Ross帮助川普说服了债权人，才得以让川普保住了这些至关重要的赌场资产从而东山再起。Ross由此深得川总的信任。
有这样一个有手段，又是总统心腹的人在商务部，无论如何来看中国都是碰到了强劲的对手。
01. Ross和中国
在此前的文章中，我们有一篇《他很了解中国：美商务部长谈美中贸易战》，没看的可以找来看看。Ross在上个世纪90年起就开始在中国投资，在广东投资了汽车零部件厂（与日本人合资）。2005年左右，他的国际纺织集团（International Textile Group，ITG）还在嘉兴投资了一个1亿美元的纺织厂。
Ross在中国最大的两笔生意，一笔是和央企华能集团合作设立了华能景顺罗斯投资顾问公司（Huaneng Invesco WLR Investment Consulting Co. Ltd.），并且发起了一只私募股权基金，专门投资中国的能源领域。另一笔，是和中投公司（China Investment Corp.）合作，在远洋运输船公司Diamond S Shipping投资了5亿美元。
和央企和中投一起做生意，已是Ross在中国商界人脉的证明。当然，在当上商务部长后，为避免利益冲突，Ross把这些跟中国有关的资产都卖掉了。轻装上阵，现在做起事来毫无负担。
Ross很喜欢收藏艺术品，但是自从开始跟中国做生意，他的主要收藏都变成了中国当代艺术。据Politico报道，他的办公室挂了一幅画——竟然是天安门阅兵的照片。Ross的投资公司总部立着一对清朝看门狗的塑像，他在乡下的庄园则放着许多明代青花瓷器。据称，Ross持有的跟中国有关的艺术收藏品就高达200多件。
此公在加入川普团队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对中国存在负面看法——但他确实很懂中国。他在媒体上有时候还赞扬中国，说中国搞的五年规划很好，有的国家计划就是随便说说，中国却是来真的一步一步执行。但是自从上任商务部长来，他的立场马上转为鹰派。媒体认为其观点飘忽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02. 他很了解中国
Navarro有时候讲话不顾事实，所以经常被主流经济学家嘲笑，但是后者却很难抓到Ross的把柄——因为他是个实务派，从来不高谈阔论，谈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Ross在做企业破产重组时，深度参与了很多美国衰落的行业，比如钢铁、煤炭、纺织等等。这些都是美国劳工就业机会减少，面临中国激烈竞争的行业。在和这些行业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Ross耳濡目染，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比如为应对进口竞争，他就曾提议对输入美国的钢铁和铝材产品征收高额关税或者实行配额制度。
在中国的问题上，Ross观察比较细，比如说，他认为：
1）中国对钢铁等行业高度补贴，造成了大量的产能过剩，冲击了全球市场；
2）他认为中国不太可能因为贸易纠纷不再购买美国大豆，因为美国大豆在中国市场占有率非常高，要替代不容易，另外从其他国家购买要花很高的代价；
3）美国的贸易逆差两个根本来源：一个是地理上（中国），一个是行业上（汽车）;
4）中国的贸易顺差造成中国国内货币供应量过剩（这一点在Ross这个层面很少有美国官员提到这一点，因为一旦说起这个，就无法说人民币到底是高估还是低估）;
5）中国不敢抛售美国国债，因为他们无法承受抛售导致的价格下跌……
Ross不会像Navarro一样用情绪化的语言，但是他出招既快且狠，中兴通讯一案便是明证。他明白中国的痛点和需求，因为长期从事谈判工作，他又十分能把握节奏，懂得施压和平衡。在和中国的贸易纠纷开始后，Ross多次在公共场合表示，纠纷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美中两国一定会达成协议。这些表态都显示，此公成竹在胸，颇有自信。
03. 中国制造2025
Ross长期和中国打交道，很明白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上往上爬的意图。他一直研究中国的五年规划（如前文所述还到处向人介绍），很早就明确指出，中国通过低端制造业积累的资金、人才，将会投入到发展高科技产业、中国制造2025上去。他认为中国既要吃掉传统行业的蛋糕，还要来分西方发达国家科技产业的份额，如此才能维持十几亿人口收入水平的不断增加。
Ross是中国竞争的受害者。他曾收购了好几个破产的美国钢铁公司，在债务重组之后，把他们打包卖给了印度钢铁巨头米塔尔钢铁，出售对价是一半现金一半股票。
当中国的钢铁以便宜的价格出口时，米塔尔钢铁的股价在过去五年中腰斩，Ross损失惨重。如果说美国商务部长中哪一个对于中国横行世界的过剩产能感同身受，那非Ross莫属。
这样一个有切肤之痛的受害者。当他判断，中国将通过“中国制造2025”进入美国引以为傲的高科技行业之时，他会不会有一种担心，那些在煤炭、钢铁、纺织领域上演的悲剧，在半导体芯片、信息与通讯技术、互联网、航空航天等行业是否会重演？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他一定会阻击。
04. 鹰派集合
至此，我们已经介绍了两位代表人物，Peter Navarro和Wilbur Ross。这两位按照日程，五一假期结束后的次日，即将随美贸易代表团访问中国。
这次访华的四大人物，除了上面两位外，还有当年参加日美钢铁贸易谈判，被日本人称为tough negotiator（强硬的谈判者）的Robert Lighthizer（现任美贸易代表），以及白宫新任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Larry Kudlow（前贝尔斯登首席经济学家）。这些人里面，从目前观点来看，最为温和的，也许就是Ross了。
我们也将在接下来的文章中介绍后两位代表人物，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