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动物”
2018-08-14 08:11

“深海动物”

生活在城市里,贫穷的面目好像越来越模糊


我所说的是那种真正的贫穷,而非城市人惯有的自嘲。虽然我们身上确实有某种甘于贫穷的基因,在自己本不需要的事物上花光积蓄,但是,山路、旱厕、错杂的植物难懂的方言、动物排泄物的味道,都离我们异常遥远。


我们生活在一套标准化的空间内,城市人若想体验穷困生活,不仅需要过人的毅力,还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去远行,从精神到物质,都是门槛。


我记得在《侣行》第二季,张昕宇梁红夫妇前往南非。刚一抵达他们便听说发生了针对中国人的抢劫案,十多名劫匪荷枪实弹,冲进华人开设的毛毯厂,打伤多人,把财物洗劫一空。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被抢后人们的无奈与冷静,他们感慨:“若是来南非没被抢劫过,那说明你不曾在这里真正生活。”


直到现在,许多人谈起南非,仍然认为它是非洲唯一的发达国家,殊不知,那只是残酷剥削黑人取得的虚名。1991年,种族隔离政策取消后,真实的南非,不过是一个错乱的发展中国家。镜头下的它,平静中暗藏危险,在约翰内斯堡的Hillbrow区,聚集着大量的难民和低收入者,一旦嗅出陌生气息,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发动一场抢劫,甚至不惜为了五块钱开枪杀人。


Hillbrow区的肯德基也让人过目难忘。厚实的双层防弹玻璃,是银行才会采用的装置,而在这家快餐店里,它把服务员和顾客分在两边。食物都从一个盒子里被递出来,因为盒子太小,所以那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不卖全家桶的肯德基。


我并不想就着南非的话题一直聊下去,它只是我的一个模特。


我最近看到2017年的《安联全球财富报告》,上面说,南非的基尼系数已经高达0.79,属于极度的贫富不均,而美国更为夸张,基尼系数0.81。同一份报告中,中国的基尼系数是0.53,虽然低于南非和美国,但仍然超出警戒线许多。普遍来说,基尼系数在0.4以上的国家,就代表有严重的贫富差距,而中国官方从不承认自己的基尼系数高于0.5。


和南非不同,中国的贫富差距处在一种不可知的朦胧中。枪支的泛滥,把南非的贫富差距具象化为无处不在的危险,哪怕是坐拥豪车游艇的富人,也明白有些区域不该独自前往。如此,贫富差距在南非显得真切而立体,是众所周知的基本事实。


这不得不让我们反思自己所处的国度,在同样贫富差距悬殊的中国,穷人的存在感似乎相当有限,我们的媒体是围绕大都市展开工作的,若你不是身处贫困之中,很难掌握关于贫富差距的具体细节。


一项数据说,在中国,月收入2000元,就超过70%的人,若能月收入5000,则比90%的国民都富有。消息在朋友圈流传,像过街老鼠,所到之处尽是惊呼。月收入5000元的人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在13亿人口的国度里,成为了金字塔尖的10%。


我没找到严丝合缝的数据来源,但国家统计局的另一项数据或许是个参考:农村贫困人口有3046万,城市中,有1264万人在享受最低生活保障。这是截至2017年末的数据。


就不去考虑数据虚报的可能性了,无论贫困人口是4000万还是5000万,在13亿人口的底座上都不算惊人。但请留心,国家对于贫困人口的认定标准,是年收入低于2300元,平均每月只收入191.7元。如果这些人生活在约翰内斯堡,他们很有可能也会成为Hillbrow区的一员,更何况,从年收入不足2300元到月收入2000元,这中间,不知还有多少人。


我还能提供一项数据:中国拥有护照的人数是1.2亿,不到总人口的10%。这是一个比财务统计更有价值的指标,无论东南亚旅游的价格多么低廉,大多数的中国人,还是没有走出过国境线。


如此你便可以明白,社交网络上的全球风情,都是群体中这些佼佼者的贡献,是他们的行走,喂饱了其他人的全球化想象,让剩下的人足不出户,“从东京走到土耳其”。而在他们的倾力消费下,中国连续五年成为世界最大的境外消费国,一年要在国外花费2600亿美元。


月收入5000元即是中国精英的数据,显然越来越可信了。但是,月收入5000元确实又谈不上富有。


我认识这样一个三线城市家庭:丈夫是司机,给肉联厂拉货,妻子是公务员,可惜没编制。两人每月收入4000多元,减去1000多元的房贷,剩下的钱,主要都花在孩子身上。论收入,他们年入5万元有余,超过贫困线20多倍,但他们仍旧拮据,很少做饭,主要在父母家吃,男方父亲已经退休。据说找了一份开出租的工作,贴补儿子家用。


说这样一家人贫困,对真正的贫困者不公平。但是,我们确实也不能说他们就过得很好,活得有尊严。


成为人群中的10%,并不算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因为财富有“浮力”,越来越向人群中最顶端的1%集中。我生活在北京的朋友得知以上这些数据时,感到震惊,而这并不奇怪。无论是在现实还是网络,关于贫困的信息都很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我们的管理员封禁了低俗、封禁了泡酒吧的未成年网红,但从未考虑封禁炫富,因为这是他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这便是如今我们面对的景象:贫困者对于这个国度而言,是“深海动物”。


我们大致了解他们的存在,但掌握的信息十分有限,他们在压力异常且阳光难以照耀的地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偶尔在网上看到农村儿童,送上一句“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的祝福,成为了多数人了解贫穷的手段和应对贫穷的方式。


这让我联想到,狄更斯若是生活在北京,一定写不出《雾都孤儿》,因为那种贫富差距的对比不会出现。我们有良好的秩序,有严苛的执法者,有对外来人口的管理政策,他只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凭借想象去描绘穷人。


“深海动物”,被越推越远了。


曾买过一本《海洋与文明》,作者是林肯·佩恩。当初吸引我购买的动力,是封面上这么一句话:“尽管地球表面的70%都被水覆盖,但历史叙述却一直是陆地中心论的,作者试图改变这一点。”稍作修改,这句话好像也可以这样说:“尽管有70%的人都是穷人,但中国的历史叙述却一直是富人中心论的。”


而想要改变这一点,不知需要多少个林肯·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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