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离世20年 :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
2018-09-06 17:27

黑泽明离世20年 :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


斯皮尔伯格说,黑泽明就是电影界的莎士比亚。


《十二怒汉》的西德尼·吕美特则说:黑泽明是导演界的贝多芬,他有如同贝多芬那样强烈震撼的辨识度,你不会认不出来。


半世纪的电影生涯中,黑泽明拍了30部影片。


从处女作《姿三四郎》得到关注,到《罗生门》在国际影坛初露锋芒,到《七武士》深远地渗透进后来的影史,再往后,《用心棒》被西方翻拍成更为知名的《荒野大镖客》,又和《战国英豪》一起启发了卢卡斯的《星球大战》……


世界电影史上繁星烁烁,黑泽明无疑是其中极为耀眼的一颗。


1998年9月6日,黑泽明在东京逝世,享年88岁。时隔20年,今天重温黑泽明的电影,仍觉是极具普世意义的启示录。



1990年,80高龄的黑泽明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此为当时的卢卡斯、黑泽明、斯皮尔伯格。


1. 黑泽明留给电影界的启示


对于自己的电影,黑泽明有过这样一番评价: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对我的电影反响热烈,但我认为最吸引外国观众的,是我没想取悦他们。如果你试图强调日本特色来增加感染力,并描写一个西方人认为是在外国发生的故事,他们的反应将非常消极。


但作为一个日本人,如果你讲个与日本人操心的事有关的故事,它会吸引全世界的人,因为各国都有类似的操心,我猜这就是人们发觉它们最吸引人的地方。


这段话,若有人一知半解地照着做,恐怕“不迎合外国人”会变成沉浸于自我感觉而缺乏共鸣,“讲述本国人关心的事”会变成缺乏底蕴而故事流于表面。


真的能够做到不迎合他人的眼光,还能在自己的故事里吸引外人,一定是有足够的艺术内涵以承托,内涵里又有经得起咀嚼的人文价值。


黑泽明是如何做到的?



在纪录片《黑泽明的电影人生》中,大岛渚问及对青年导演的建议,黑泽明说:


对那些常来敲我门渴望当导演的人,我最想强调的是:


今天拍部电影要花很多钱,成为导演也是困难的,你必须学习并经历各种事,才能成为导演,这不是那么容易就实现的。


但如果你真想拍电影,那就去写剧本。你只需要纸和铅笔,只有通过写剧本,你才能知悉电影结构上的细节,和电影的本质。


这就是我要告诉他们的,但他们还是不会去写,他们发现写作太苦了。


没错,写剧本是个苦活,然而,巴尔扎克说过对作家(包括小说家)来说,最基本和必需的,就是要耐得住一次只能写一个词的枯燥。那是当任何作家的首要条件,如果你记住这点,再来看巴尔扎克的大量作品,就实在令人惊愕,因为他写了大量文章,我们一辈子都读不完。


乏味的写作工作,必须成为你的第二天性,如果你坐下来静静地写一天,至少能写2到3页,即使这挺费劲,如果坚持下去,最终就能写出上百页。我想今天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窍门,他们一开始就想立即写完。


我告诉我的副导演们,只要放弃一次,就全完了,因为这成了习惯,一遇困难他们就会放弃。我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要写到最后,直至取得了某种成果。我说“永不放弃,即使中途变得困难”,但当事情变得艰难时,他们放弃了。


此外,今天的年轻人不读书。


我不认为他们中有人广泛阅读过俄罗斯文学,重要的是,他们至少要读些书,要是没有丰富的储备,你就无法去创造,所以我常说“创造源于记忆”。


记忆是你的创造之源,你不可能无中生有,无论它是来自阅读,还是来自你的亲身体验,你脑子里有东西,才可能去创造。


总结起来就是黑泽明的第一句话,“你必须学习并经历各种事。”


道理说出来总是简单的,我们不知道黑泽明自己究竟耐住了多少苦活,又曾经历过何种冷遇和几近自杀的绝望,但借由他创造的光影世界,我们幸而得知他脑海里的那些宝贵东西。



2. 黑泽明世界里的人与社会


黑泽明在1978年写就的自传《蛤蟆的油》中,记述了电影《罗生门》的拍摄过程。当时电影开拍前,《罗生门》的三位副导演跟黑泽明说,他们看不懂剧本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黑泽明解释道:


“人对于自己的事不会实话实说,谈自己的事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如何之深。


这是一幅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和人难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心的奇妙画卷。诸位说仍然不懂这个剧本,因为它描写的人心是最不可理解的。如果把焦点集中在人心的不可理解这一点来读,那么,我认为就容易理解这个剧本了。”


更多关于《罗生门》原故事的解读,可参考梁文道《一千零一夜》第208夜


当年,黑泽明并不知晓《罗生门》被推荐给电影节,这部电影却为他摘得了威尼斯金狮奖,之后,又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四年之后,黑泽明拍出了《七武士》,被认为是贯穿了下半个世纪的一种电影类型的源头。


这部根植于日本古代文化又极具西部片色彩的电影,暴力和动作不是主旨,而是职责和社会角色


曾获普利策艺术评论奖的影评人罗杰·伊伯特在《伟大的电影》一书中解读道:


《七武士》的核心事实之一在于武士和雇用他们的村民处于不同的社会等级,而且永远不能混淆起来。


实际上,我们知道这些村民之前都对武士抱有敌意——其中之一甚至一直歇斯底里地害怕武士会拐跑自己的女儿。但强盗们是更大的威胁,所以武士还是被雇来了,村民们对他们的尊重和怨恨几乎同样多。


七武士为什么会接受这个任务?为什么要为了每天一把米的报酬冒生命危险?因为这就是武士的职责,武士的本性,双方都被强加于他们头上的社会角色束缚着。


他们就像希腊悲剧中的人物那样,扮演着指派给他们的角色。



其实在《七武士》之前,这份社会性就在《生之欲》中被勾勒过——人们在社会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日复一日地消耗在机械的工作和无意义的职责当中。


但其中一位将死的公务员决定挣脱束缚,一个“背上胃癌十字架的基督”,成就了被认为可能是黑泽明最伟大的电影。



3. 黑泽明思考的生与死


本段摘自《伟大的电影》——《生之欲》影评,罗杰·伊伯特著,周博群译。


渡边先生已经成了他那个部门的主管,坐在办公桌上两叠文件的中间,背后是放着不计其数的其他文件的架子。



他的助手们坐在他两边的长桌上,来来回回地传递着文件。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被最终决定下来。他的工作是处理市民抱怨,但他实际的工作是把小橡皮图章盖在每份文件上,以此表示他已经处理过了。


电影的第一个镜头是渡边胸腔的X光片。


“他有胃癌,但自己还不知道。”一个叙事的声音说,“他只是在生活中漂过。实际上他几乎不算活着。


X光片逐渐淡入成他的脸——这张悲伤、疲惫而极为平凡的脸属于演员志村乔。


他在十一部黑泽明电影以及许多其他人的电影力扮演普通人,这个角色以看起来什么都没表现的方式表现了他的特征。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有一场可怕的戏。另一位病人不假思索地喋喋不休;他是个毁灭信使,准确地描述了渡边的症状并把它们归于胃癌——


“如果我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说,“那说明你只剩不到一年了。”


当医生说了跟预言中完全相同的话时,老公务员转过身去背对着房间,因此只有摄影机才能看见他,他看起来完全被遗弃了。


黑泽明刻意用低调的节奏开始他的故事,尽管结尾处灯光熄灭时有汹涌的情绪。在一场每次都能震撼我的戏中,渡边回到家,哭着躲进被子里,与此同时摄影机摇上去拍下了渡边在职二十五年获得的奖状。


必须去死这件事并不那么糟糕。更糟糕的是他从来没有活过。


他对酒吧里的陌生人说:“我没法去死——我不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一直为什么而活。”他从不喝酒,但现在却在喝:“这昂贵的米酒是对我迄今为止的生活的抗议。”


最后,一个想辞职的年轻女人找到了他,让他给自己的文件盖章。



他邀请她留下来跟自己待一天,两人一块去了弹球厅和电影院。


女人告诉渡边自己给办公室里每个人起的小名,还说渡边的小名是“木乃伊”。她害怕自己冒犯了他,但是没有:“我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变成一个木乃伊,但他并不感激我。”


女人鼓励他去看自己的儿子。可是当他试图告诉儿子自己的病时,儿子打断了他——坚持要在老人把钱浪费在女人身上之前得到自己应有的财产。


后来,渡边最后一次跟女人出门时,告诉她自己年轻时有一回以为就快淹死了。他说:“我的儿子在很遥远的某个地方——就像我快要溺死时父母也远在他方。”


(电影名)“Ikiru”这个词一直被翻译成“活下去”在沉入绝望深渊的漫长旅途中的某处,渡边决心死前至少完成一件有价值的事。


做出这一决定时,他正在一家餐馆里和年轻女人说话,后面的房间里上演着一场庆祝活动。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房间里的女孩为朋友唱着“生日快乐”——在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是在歌颂渡边的重生。



一群女人在办公室之间被支使来支使去,她们为了家附近的一个死水池提出抗议。渡边成了疯子,他亲自把文件从一个办公室送到另一个办公室,下定决心要在死前看到荒废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儿童公园。


所有这些都引向了渡边最后的胜利,它出现在电影史上最好的结束镜头之一中。


表现他努力的场景并不依时间顺序出现,而是作为闪回出现在葬礼仪式上。渡边的家人和同事聚在一起回忆他,他们喝了太多的酒,最后说了太多的话,试图去解开渡边的死亡以及死前行为之谜。


在此我们能看到电影的真正内涵。一个男人做好事的努力会启发、迷惑、激怒,或挫败那些不能身临其境的人,他们只能在外部经由自己未经省察的生活来观察。


我们这些人追随了渡边最后的生命旅程,却被迫回到活人的世界,回到性恶论和闲言碎语之中。我们在心里催促着幸存者换种方式思考,去获得与我们相同的结论。


这也是黑泽明实现其最终效果的方式:他不让我们成为渡边决定的见证人,而是其传道者


我觉得,只有为数不多的电影能够实际上启发某人去改变生活,《生之欲》就是其中之一。



黑泽明1952年拍了这部电影,当时他四十二岁(志村乔才四十七)。《生之欲》就在同样以志村乔为主角的《罗生门》和《白痴》之后。


再往后就是广受欢迎的经典《七武士》和其他像《战国英豪》这样的武士电影(后者影响了《星球大战》里的R2D2和C3PO这两个角色)


弗朗西斯·科波拉、乔治·卢卡斯到日本探班《影子武士》拍摄现场时和黑泽明的合影


电影在1960年之前都没有到国际上发行,可能因为人们觉得它“太日本化了”,但实际上它属于所有人。


我第一次看《生之欲》是在1960或1961年。之所以看它是因为它出现在一个校园展映系列中,票价只需二十五美分。我坐在那里两个半小时,完全被渡边的故事包围。


后来我在一堂课上写了一篇关于它的文章,那次布置的题目是苏格拉底说的“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这么多年来,我大概每五年就会重看一次,每一次都令我感动,引我深思。


我的年纪越大,渡边看起来越不像一个可怜的老头,而更像是我们每一个人。


参考资料:

《伟大的电影》,理想国出版

纪录片《黑泽明的电影人生》

时光网《“尴尬”的黑泽明》,韩连庆,原载于《书屋》200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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