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146个悲伤的电话
2018-10-27 15:00

我打了146个悲伤的电话

有好几次,我站在窗前和电话那头的人一起哭泣,哭完了叹口气,在笔记本上作记录,继续提问。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硬核(ID:thecorestory),作者:小武,头图来自unsplash


“小武啊,唉,我这个——”


那是一种从嗓子眼里喷涌出来的浑厚的哭腔,来自一位64岁的河北老先生。正想着采访问题的我瞬间乱了阵脚。


随后的讲述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也跟着哭了起来。我试图安慰他,但想到的不过是一些心灵鸡汤式的话,“不要太难过”、“要往前看”,这种安慰在巨大的悲伤面前是无效的,但我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在这样的矛盾里,我打完了第一个电话,8月5日上午十点五十,通话时长14分45秒。


接下来的45天里,我一共打出了146个电话。无一例外,倾诉者都是悲伤的、愤怒的、失望的。他们都是互联网金融平台的投资者,在过去的夏天里,他们损失了自己的财产,有些人是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最后,这些故事集合形成这篇报道《消失的金钱》


我是一名在校的大学生,同时是故事硬核的实习生,这是我第一次深度参与采访。我的工作是做预采访,目的是从大量受访人群中筛选出一些故事丰富、困境较大的采访对象,协助记者老师往下深入。我想成为一名记者,我觉得这是一份很酷的工作,但没想到,居然要消化这么多眼泪。


几乎每个电话都伴随哭泣,听多了,我常常感到恍惚。


一位来自杭州的单亲妈妈就是这样。大约有20分钟,她陷入绵密低沉的哭泣,在缓气的间隙对我说,“抱歉,你继续问吧。”


一位来自黑龙江的女士,为避免“失态”,在接电话前哭过了一回,但采访时还是没忍住,她为此向我道歉。有时我也会跟着哭,或被受访者感染,或想到自己。那位黑龙江女士说,她现在不变的心愿是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于是我想到我的妈妈,想到那份任何时候都朴素执拗的爱。


我也试图安慰他们,想用自己非常有限的人生经验劝他们不要太悲伤。有几次我对电话里的人说:“那就放心哭一哭吧,没事的。”


一位42岁的杭州女人握着手机,在家里的沙发上哭了。为躲避哭泣,她将尽可能多的时间投入工作,成为公司里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那个人。每次回家前,她都会去人少的路边哭一会儿,哭好了再回家。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敢哭,怕家人知情,怕社会评价,怕落得一个“太贪了、蠢、傻”的名声,他们必须伪装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接受采访的人告诉我,这是她/他这段时间来第一次为这件事哭泣。


随着采访对象增多,对这些困境的理解的深入(记者老师不断向我提示“痛苦的层次”和“困境的复杂”),通话时间越来越长,40分钟、60分钟、75分钟…… 我常常站在学校宿舍的楼道尽头打这些电话,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窗户,当我的蓝色笔记本出现在窗前时,预采访就开始了。


有时站得腿发麻,便在窗前来回踱步;有时是蹲在地上打,打完才发现脚已经蹲麻了。有好几次,我站在窗前和电话那头的人一起哭泣,哭完了叹口气,在笔记本上作记录,继续提问。


最长的一个电话大概打了一个半小时,一位52岁的杭州女士,她最后把希望寄予在女儿嫁个本地男人这个选项上,“至少可以住在女婿的房子里,不至于老无所居。”这是她对自己晚年归宿的焦虑。


很多时候,安慰是失效的,对于这些失去一生财富、生活因此破碎不堪的人来说,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对方哭完。或许,这种情况下,“不挂电话”形同“拥抱”。


有些时刻,我会陷入对工作效率的焦虑:这些时刻并不能保证我可以获取有用的信息,但要挂上电话吗?我选择了后者。工作效率可以靠延长工作时间弥补,但我无法做一个在这种时候还抱有 “这么工作效率太低了吧。“”“能不能拿到料。“这种心思的人,痛苦太贴近、太具体了,这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他们的朋友。


记者老师也是如此,她常常和采访对象聊一整个下午,但却只拿到很少的素材,但还是听他们哭完、说完。有一次她跟对方聊了7个小时,分别时彼此有了很强的信任感,成了朋友。


如何提问的困扰一直伴随我。对陷入悲伤和痛苦的人来说,我认为自己的提问很残忍,像是揭伤疤,难以开口。记者老师告诉我,提问是深入的方法。只有深入了,才能真的理解 “钱”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理解他们处在何种困境中。我们不能停留在浅薄的同情之上,那没有意义。


只有一次,我犹豫要不要提问——


大约晚上八点半,我给一位上海男士打电话。他的说话声时断时续,我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喂,没听清,是信号不好吗?”我问。我猜他可能正走在路上。


“我在楼顶,楼顶开阔点,心情通畅。”他的声音夹在风声里。“我这边在刮风。”


我心一惊,楼顶?危险的地方。


因为在之前的采访中遇到过因此事轻生的人,我怕自己接下来的提问会刺激到他。于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他闲聊,聊了很久,当他告诉我打算为了这个家从头再来时,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告诉自己——小武,开始提问吧。


一些颇具戏剧感的时刻,让我不经意窥探到了人性微妙之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跟我聊着想找工作赚钱的事。中途她的声音突然变小,电话里传来她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和她讲电话的声音不同,那种声音刻意地欢快响亮。


“诶,好、好~再见。”——然后,电话里的音调恢复了:“刚刚碰见邻居了,我怕他们听到我说什么,你等一下,我找个墙角继续说。”我感到心酸,这种时候,她还在周全地维护自尊。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很希望她已经得到一份工作。


有一段时间,我因连续的电话和相似的困境而疲惫,常常在电话结束后在宿舍呆坐很久。我感觉生活空空的,像远处成排成排的楼顶,被太阳暴晒,只有鸽子偶尔驻足。家庭的崩塌、关系的破裂,生活信心的丧失……这些内容在146个电话里不断重复。


我25岁,人生正处在起步阶段,需要一块一块的拼图使之完整,但我却提前预知了拼图分裂的场景:为爱情裸婚的女士失去钱后,丈夫消失了;一个中年男人立刻决定解除老婆和自己工资卡的关联;靠读书一步步走出偏远家乡、立足大城市的女人开始怀疑奋斗到底是什么……就这样,在这些从无交集的陌生人身上,我接触到生活的残酷真相。真的不好消化。


如今,距采访结束已一个多月,我们开始关注别的选题,投入别的故事中。记者的工作似乎就是这样,再深入的采访也像是短暂地打个照面,就离开了。但我常常想到拨出去的这146个悲伤的电话。不知道这些和我通过电话的人是否比当时好过一些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硬核(ID:thecorestory),作者: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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