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粉碎
2024-02-27 15:24

爱情粉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ID:zmconnect),作者:洪蔚琳,编辑:曾鸣,顾问:王天挺,摄影:苏里,创意:Vicson,出品人、监制:曾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介绍了一家销毁婚纱照的工厂,以及销毁过程中的细节和客户的心情。销毁工厂使用一台巨大的机器将婚纱照粉碎后,将碎渣用于发电。文章揭示了人们对于结束爱情的方式和处理过去的情感的思考和矛盾。

• 💔销毁工厂使用巨大机器将婚纱照粉碎,帮助人们处理结束的爱情和剩下的回忆

• 😢客户在销毁前的纠结和矛盾,体现出对过去情感的不舍和难以割舍

• 💡销毁后的婚纱照碎渣被用于发电,将死去的爱变成能量

1


这台机器足有两人高,从前杵在这儿什么都不做,现在它用来为结束关系的人,销毁婚纱照。


你可以把它简单看作两部分——销毁口,和一条向上倾斜的长长的传送带。销毁后的碎渣被输送到尽头,就掉进一个半人高,能装进一台洗衣机的巨大白色口袋。


走上一个四级台阶的铁架子,站在铁板上,你会看到销毁口,像开口太大的烟囱,棱角方正的大坑,里面是两排转轴,每排有八个齿轮,两排间恰好彼此错开,像上下牙恰好能咬合。开机吧,老板说。转轴启动,发出铁与铁摩擦时尖利的一声,两排牙齿开始一下下交错,每一秒发出一声“咔哒”,轰响出坐过山车时会听到的那种机械噪声,像整台机器的胃在消化,带动我们脚下的铁板不停抖动。这台不断旋转咀嚼的机器能吃掉一切。木板、玻璃、塑料、毛绒。现在它也能吃掉——一段关系结束后想抹去的记忆,爱死后剩下的空壳。


这间河北廊坊的销毁工厂里摊满了婚纱照。来自25户,摊成了25堆,是过去3天的积累。每堆上一张快递单印着它的来处:北京、上海、广东、辽宁、陕西。辞典那么厚的相册、大红喜字封面的订婚书、一个红色铁盒里盛着层层叠叠的照片碎片、一个巨幅易拉宝上印着新郎新娘的名字、中间一颗心、双语贺词“欢迎参加我们的婚礼”、“welcome to our wedding”。


最多是挂在墙上的相框,金属框、木框、黑色边框,最大一幅有一人高。一些照片看上去拍摄于十多年前,泛着刻意的复古黄晕,但大部分很新,牵手的男女在欧洲古堡里的旋转楼梯、绣着中式凤龙的座椅、栽着椰子树的碧海蓝天里。一本相册一页页显示着爱的递进:结婚、怀孕、孩子降生、孩子两三岁了。爱就在这时戛然而止,变成了等待粉碎的垃圾。



这是一门2023年春天开始的生意。老板刘玮,用朋友的厂子和机器——从前只做企业销毁服务,粉碎文件、汽车配件、过期食品——做起了个人隐私物品销毁,包括婚纱照,但找来的80%是婚纱照。


也许因为婚纱照最私密,上面印着两个人的脸、拥吻的亲密。也许因为销毁它还带有泄恨或帮助遗忘的意义,寄来的照片上,有的男方的脸被单独涂黑,有的打上叉,还有的画上了一只王八。


也可能它的确最难销毁。人们为了追求永恒把它造得坚固无比,然而爱存在时越要证明它的坚贞,消失后就越难处理它的碍眼多余。一种常见的婚纱照材质叫亚克力,火点不燃,刀砍不断,锤子砸不烂,即使人站上去用力蹦也踩不碎。


另一种常见的是玻璃,大一点的甚至不能放进粉碎机——崩出的碎片会伤人。刘玮的合伙人老杨,一次销毁时就被这爱的玻璃渣正中眉心,流出了血,现在眉心还黑一块,结着痂。从此他们只好把玻璃制婚纱照垂直放浅口纸箱里,用大锤几下锤碎,以免碎片乱崩。然而箱子不好找,太高锤子进不去,太低碎片会崩出去。力度也不好掌握,太轻锤不碎,太重还是会崩出去。


不少寄来的婚纱照都有自行销毁失败的痕迹。木制相框处处裂缝,却没有断,看得出砸它的人已尽了力。相片外的一层玻璃在家时恐怕将碎未碎,寄到工厂,拆开快递时,立起来,右半边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也不好把这么大的照片直接扔楼下垃圾桶,刘玮说,男人很多可以,女人还是在意。特别是小地方会被人说闲话。


在农村,人们还有捡东西用于自家修缮的习惯。婚纱照如此坚固的材质,很容易成为“挡板”和“外墙”。你和你曾经的爱情一不小心,就可能从此矗立在别人家的旱厕或猪圈里。


2


刘玮拿着手机,在一片片爱情残余间跨越,跨过这一对,迈过那一对,拍照问客户是否确定销毁,收到确认再让工人小张喷漆——为保护隐私,照片粉碎前要用黑漆盖住人脸。厚厚一本相册也要翻着页,一张一张喷。


小张蹲下喷起来,婚纱上的两颗头瞬间笼上黑色的一团,好像原子弹爆炸升起的蘑菇云。一些照片上,两颗头之间的黑漆粘连了,两个人借此在销毁前,或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连接在一起。



刘玮微胖戴眼镜,四十出头,面相敦厚可信,从前做药品生意。去年3月他在社交平台宣传婚纱照粉碎,4月初就开了单,起初每月不到10单,半年后爆增,如今6000多人曾来咨询,销毁了700多单。按重量收费,一单通常100多元。


6000多人里70%是女性,但这只是模糊的推测。很多人的微信看不出性别,或可能是假性别,还有的是小号。绝大多数人不会和刘玮多说话,询价后直接发快递。


有人会讲自己的故事,通常不超过三句话。刘玮掏出手机展示:“离婚了,现在没走出来,进了医院”。他说这八成是因此抑郁或自杀过。另一条:“已经退婚了。”不论客户提到另一半出轨还是婆媳矛盾,刘玮不能追问也不能评判,更不能催单。他回复表情包、“相信会越来越好”、“结婚是为了幸福,离婚也是为了幸福”。他发觉真正下定决心粉碎的人从不多说话,多说的往往不下单。这类人还在纠结,想听他说两句推波助澜,但他不能替人做决定。


有人在爱情破碎后仿佛看穿了一切。此刻地上摊着一张婚纱照,上面用黑笔写着:“看清 形式主义”。


但也有人纠结到最后。刘玮曾三次在临粉碎前没收到确认,又把婚纱照原封寄回:一次是客户短短两天内和好了,一次是不知什么原因反悔了,还有一次纯属寄错了——那人把父母的婚纱照也寄来了。


几天前,一位40来岁的男人寄来了和已故妻子的婚纱照、十多年来的生活合影,几天后又打来电话,问爱人的衣服、包能不能也寄来销毁,看着难过又不想卖掉。刘玮让他报物品清单,男人一样一样报,报到一半就哭了。


另一位丧偶的男人讲自己很矛盾。不想看到照片难受,又不想粉碎后再也看不到。刘玮觉得所有关系的终结都如此。分手也一样。“你情感还在付出呢,那边就走了,留给你的除了愤恨肯定还有不舍,你做决定很难。”


刚参与这项工作时,工人小张每次面对一地的婚纱照很感慨。“我怀疑还没结婚的人,看见这些就不想再结婚了。”他指着地上说。刘玮的合伙人老杨则记得一本年轻情侣的相册,男孩在每张照片旁都写了日期、地点、日记似的心情。他哀叹男孩的真心:“毕竟我也年轻过。”


现在他们都麻了。粉碎得太多了。只有看到孩子的照片会沉默,心里不舒服。不知为何最近每次都有。有几岁大的孩子单独的相册,也有带孩子的全家福。小张说他实在不理解这背后的动机。他不愿做那两个动作——往孩子脸上喷黑漆、把孩子的照片放进粉碎机——“因为我也有孩子。”


但总的来说,这项事业是帮助人放下过去,刘玮说。他在抖音视频里欢迎大家来“暴力解气”。“在这儿没有素质高低,只有心情好坏。”为增强仪式感,他给客户发粉碎视频。



一个男孩被分手后,寄来了女孩留下的浴巾和手电筒,但女孩带走了玩具马。男孩要求刘玮专门去找一只马粉碎。刘玮找邻居要来一只斑马,扔进了粉碎机。


后来还有人寄来去世的猫的用品、疑似去世的马的用品——马鞍、马鞭、马的面罩。


1月18日是一位客户钦定的粉碎日期。这天上午她要去办离婚,希望同时收到婚纱照粉碎视频。


刘玮推出过一项个性化服务:可以让客户写一段告别词,粉碎前他现场读,或者录下来现场播放。可惜700多人里没有一个人选择这项服务。


他还想过提供包场,一位客户可以包两小时,粉碎前把所有照片在工厂里挂起来,让客户对着它们告别,他再给安排一位司仪,再找几个工人当观众。可惜暂时也没人需要。


但有五位客户要求亲眼见证粉碎。有的为了省运费,有的想亲自往里扔。一位杨姓女士开着奔驰从河北另一个城市来,要销毁一大箱旧爱。刘玮为她录下视频并配上歌曲《好日子》。


一个家就在廊坊的男人为了亲自粉碎,专门请了一天假,不料前一天下午,河北为环保通知第二天限工业用电,粉碎不成了。刘玮对客户说,要不您亲自送过来,我们之后再粉碎。男人说他就想自己扔,发来微信:“我一定赶在停电之前把它粉碎完。”刘玮只好让工人提前上班,漆也不喷了,直接往里扔,8:34粉碎完,8:40就停电了。


绝大多数客户粉碎后也会和刘玮切断关系。一位说:“多余就不联系了。”另一位:“我可能需要拉黑你,因为您的微信名有婚纱照几个字,怕我先生误会。”大概再婚了。第三位发:“希望是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


3


所有的客户确认完毕,所有的照片喷上了漆,地上再看不出一张脸,到了粉碎的时候。


小张站上销毁口前的铁板准备往里扔。刘玮踩上机器侧边,对着销毁口举起手机准备俯拍视频。老杨站在机器下,从地上捡起爱情残骸给小张一样一样递。


一本相册扔进去了,机器发出两秒撕咬、咀嚼的声音,相册消失了。


一个摆在桌上的相框进去了,咀嚼声再一次响起,相片被一秒吞没,留下一半白色的框在齿轮间摆动,一点点下沉,像被咬碎了血肉只剩两根骨头。


下一个是挂在墙上的巨幅婚纱照,小张一手按着它往下压,它一寸一寸被吃进去,松了手,露在外面的三分之二突然前后剧烈摆动,撞击着销毁口外的铁板铛铛作响,但这挣扎仿佛加剧了它的脆弱,左侧的外框断了,玻璃像冰面迅速开裂,齿轮凿穿它,三秒后什么都不剩了。


小张的动作渐渐加快,后面薄一点的,他同时丢进很多件,机器的咀嚼声一刻不停了。这声音在视频里听上去清脆解压,在现场却只令人感到一种生理性心碎。因为你能看见碎,也能听见它,巨大的劈裂的,像铁作的巨兽在啮、咬、吞、用口腔里尖利冷硬的牙消化,毁灭到只剩骨头渣,令你怀疑这一切是否存在过又有何意义。但当一切消失殆尽,两排空转的铁轴又的确让人感到干干净净。


每次粉碎都有木块往外崩。指肚大小的,崩到我们脸上、胳膊上。常常是在一切消失后,机器里突然崩出一块,一飞冲天,笔直向上,冲到很高,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又滚落地面,像在放安慰人的烟花。


远处,深绿色传送带上送出一摊一摊碎片,向高处输送,到最高处掉落,下雨一样掉进一个大白口袋。



死去的爱最终会用来发电。当碎片攒够一定重量,它们会被送到附近的发电厂,扔进一个能容纳10万吨的大坑,和生活垃圾混在一起,滴溶解液发酵7天,就可以发电了。刘玮夏天进去看过一次,埋葬爱的坑里全是厨余垃圾,西瓜皮,他感觉不舒服,很快离开了。


机器停下来,一切粉碎完毕。工厂里只剩一件长长的白色婚纱,是那位恰好这天上午要离婚的女士寄来的。婚纱可能会搅坏机器,刘玮打算直接送它去发电。它一直像一团云摊在地上。所有人走出工厂,临走前不知是谁把它挂在了一个铁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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