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金奇缘》:“此心安处是吾乡”
2018-12-01 14:53

《摘金奇缘》:“此心安处是吾乡”

文中有少量剧透。


当我打开这个新建的空文稿时,窗外庆祝的爆竹声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这天并非什么特殊的节日,而是学校旁边的村子里,一座新庙落成的庆典。不少戴着红色帽子的年轻人,早就为此忙碌了好几天,在村外的马路上挂起写着小庙名字和诸如“添丁”、“进财”等愿望的红灯笼。出于便于实习与合作的原因,我所在大学学院高年级学生要离开位于省会的本部到另一个位于省内南方城市市郊的新校区。


这里是一个位于南方的省份。


作为一个北方人,在来到这里生活前,我也一直有个许多人都有的认知:一个地方的开放、多元程度,大都是与其经济发展水平和与外界交流的深度和便利程度成正相关的。无论是总体还是人均,按所有标准衡量,这里的经济发展水平可以说是居于全国前列的,和世界的交往与交流也极为密切。


但至少就我的观察而言,这种相关性委实不太成立。仅仅在日常生活的无意观察中,你就可以留意到太多儒家传统的痕迹;你和身边的同龄人交谈,会惊讶于他们对家庭中长辈们保守性别观念的熟视无睹,很多家中第一个孩子是女孩的家庭都会生第二个孩子,且并不会向孩子们完全隐瞒这个动机。


这种保守,一方面留下了些颇具仪式感的东西以及其有些宗教色彩的内核,这是如今一部分人所怀念甚至有意追寻的;而另一方面,在节庆与仪式的背后,人们的生活也无时无刻不被缠绕在一片片阴影里:司空见惯的落后性别观,在家庭的压力下失去的自由……


财富与保守的怪异共存,是《摘金奇缘》这部电影的背景板



仿佛是讲好一个少数族裔的故事所必然的,女主角Rachel的家在纽约——除了“国际大都市”这样一个有些千篇一律的空洞标签以外,这里还是多元、丰富、色彩斑斓的代名词,是一切最疯狂梦想的应许之地,长久以来,在位于埃利斯岛的入境检查站排着队眺望远处的自由女神的想象,鼓舞着全世界向往创造新生活的人们。


西尔莎·罗南主演的《布鲁克林》,就是关于纽约、关于一切挣脱束缚的年轻人最完美的童话版本。来自爱尔兰的小姑娘一路坐着摇晃到吐的船只身来到纽约,收获爱情和靠努力换取的小天地,偶然因为思念和怀疑回到故乡并重新思考是走是留,最终昔日陈腐的卷土重来打破了思念带来的温情滤镜,让她最终决定回到布鲁克林,在那里守着自由与爱度过一生。


《布鲁克林》最“童话”的地方在于,在影片中部女主短暂的回到家乡后,她“纽约客”的身份赢来了几乎全部家人和熟人的刮目相看;她在那里全新的见识和生活经历、她的穿衣方式等等,让她成为了那里人们的中心;虽然她的留恋也终究混杂着嫉妒的嚼舌根打败,但在离开时,她有足够的底气俯视着伤害她的一切,因为她和对方都清楚,在纽约这个城市里自己面前所徐徐展开的未来,是一辈子困居于爱尔兰小村庄的其他人所无法想象的


但《摘金奇缘》却并没有这么“快意恩仇”。无论是女主角的母亲,从一无所有地踏上美国土地,通过勤奋让自己和女儿成为中产阶级,还是对经济学和博弈理论烂熟于心,凭借学识成为一所名校里有史以来最年轻教授的女主角,都是纽约人特有的“美国梦”最经典的诠释:通过努力和奋斗实现自由选择的个人价值,既是与生俱来的权利,也是获得幸福的唯一途径。


而另一边,仅在影片开头几分钟里,男主家庭令人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就被交代清楚:在没人听说过自己名字的伦敦街头买下数百年历史的酒店,留下自大的白人酒店经理一脸错愕的神情。但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你仍然能看到是过年团聚的饭桌上几杯下肚后的中年长辈们的影子:假模假样地学习着《圣经》还忍不住偷偷瞄着手机上晚辈新女友的八卦,却问起女主是否也是虔诚的基督徒;互相交换着如何拴牢下一辈的心得体会,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打趣说杨紫琼饰演的母亲给儿子的那点自由是不是已经太多;耳濡目染里,晚辈们也习得了相差无几的价值观,二人在纽约咖啡馆里的约会场景会在他们如鱼得水的社交媒体上以秒为单位传遍全球,初次见面便百般追问女孩来自哪个富豪家族,以及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唯一的人生追求套在女主身上——怎么会有人不在乎这位新加坡“王子”带来的巨额财富呢?



可是,无论你在他们的生活方式里看到了多少让自己觉得不适的部分,财富还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底气。相比《布鲁克林》,自主、自由的年轻人一方完全丧失了“俯视”的位置,反而是无意间闯入了自己曾经从没想象过的一个奢华世界,新奇又窘迫。保守和财富的奇怪组合,让发生“冲突”的双方从头开始就是实力悬殊的。



所以,我丝毫不同意许多人说“这是一部从开头就可以猜到结局的电影”。当然,最终两人有个甜蜜的结果自然是不难预料,但这个结果是怎样达成的,则直接决定了电影所传递的价值。我甚至在电影的前半段里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看到一个肥皂剧里常见的结局,即杨紫琼所饰演的婆婆“原谅”了女主角的独特之处,而同时女主角也“体贴”地为了感情的持续而积极地作出妥协。


而哪怕除去了“疯狂富豪”这样的设定,放在现实生活里,站在女主角位置上的年轻人很少会有这样的勇气。因为这个环境实际上是“胡萝卜加大棒”的,让你不解和委屈的同时,也会每每在你濒临放弃时给你些温情的幻象。放在影片里,则是男主角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开着玩笑包水饺,或者是盛大的婚礼后时而狂欢时而缠绵的舞会。


但Rachel看清了光鲜和欢愉背后所需付出的代价。虽然婆婆作为家族的女主人可以买下伦敦的酒店,可她的一生也绝不能说是美满或幸福;她刻薄地对待Rachel,自己的一生却也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试图和长辈相处,为了婚姻放弃学业、放弃事业,视帮助丈夫打理家族为作为女性、妻子的荣耀。而那些肌肤饱满、拿着大牌手包、礼服塞满衣柜的女孩子们呢?狗血的勾心斗角背后,争相渴望赢得的,不就是在这缠绕于一代代人的悲剧里获得一个席位?而由卢燕饰演的奶奶,可以时时刻刻挂着慈祥的笑容,可以“出手相救”被丈夫背叛却不想在他人婚礼上闹出抓马的晚辈——那句带着京腔的“一家人不用说谢谢”,让我不能相信她本质上真的刻薄而冷漠——可作为这个“传统”、这个“家族”的一员,她依然继承并发扬了这不太美好、光明的一切。每当她走过,周围人匆忙站起、问好的画面,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对长辈的敬意,不如说是条件反射般的服从与恐惧。作为“外人”的Rachel,反而能敏锐地一眼看穿这一整套价值体系的荒唐之处。



她也真诚地试图做出“和解”,方法是展示给长辈们自己所引以为豪的一面。凭借自己的学识,她和婚礼上独占一排座位的“女魔头”交谈甚欢,可和男友深情对视的一刻依然被男友的母亲看在了眼里。她看到了儿子的决心,也因此开始酝酿好了之后的恶毒攻击。也终于在那一刻,Rachel看到了这座高墙的坚实:才学,奋斗,自我实现,一切她从小理所当然视为一段美满人生之必须的,在另一套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里所得到的定义就有天壤之别,又何来理解与欣赏呢?


直到最后,两种价值观间也并未发生所谓的“和解”。我并不相信婆婆能在某个时刻“幡然醒悟”,明白为什么逃离家庭暴力的丈夫不是一个人的污点,或者为什么追求与上一代不同的个人价值是种普世的权利,而非“美国人的矫情和自私”;聪明的Rachel也没有盼望婆婆反思自己坚信且实践了几十年的生活方式,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加鲜活的角度:你希望自己的儿子,重新经历一遍已经被自己所合理化的痛苦和无奈吗?最后的狂欢派对上和Rachel对视后转身离去的身影,算是正式宣告了延续了数代的生活方式败落在了年轻人面前。当然,打破缠绕于代际间的恶性循环,一定会在位于中心的那一代人心上留下些裂痕和委屈,所以哪怕仅仅是被动的“容忍”,也是一种可贵的付出和努力。



不出意料,这部电影在北美和国内得到了反差极大的口碑。烂番茄97%的超高新鲜度、社交媒体上美国华裔观众“看到流泪”的激动反馈,对于不同语境下的国内观众来说多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的差评主要集中于两方面:一是没有太多留意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背后文化与身份的冲突,因此觉得它仅仅是一部普通又俗气的“美版《小时代》”,不值得观众两个小时花在影院中的时间;二是想不通,一个传统的华人母亲形象被刻画得守旧甚至刻薄,这怎么能是“平等”的标杆而非拙劣的丑化呢?


一方面,当然是很多人所注意到的,全亚裔的卡司阵容是好莱坞中并不多见的。从两位主角到个性迥异丰富的配角,亚裔角色摆脱了“硅谷书呆子”的跑龙套设定,会狂欢,会对着帅哥语无伦次,能脱下上身露出线条清晰的腹肌。它在商业上的成功,也为未来亚裔角色的多样化、主流化铺平了道路。我在NPR的一档访谈播客中,听一位华裔媒体人谈起观影感受,她说,她的第一次流泪,是早在影片开头人们用聊天软件传递女主Rachel的照片时,短信上使用的是一种独特的新加坡式英语,她第一次看到身边亲人从小使用的表达方式被搬上了屏幕。这种震撼,是没有在一个族裔、文化多元社会生活过的人无法体会到的。具有同样意义的《黑豹》,也获得了口碑和票房的双重正面反馈,这一年里好莱坞在族裔多元化上取得的进步已经不同凡响。


但如果说《黑豹》仅仅是在超级英雄电影的内核表面撒上了一层糖霜,并未更深探究“平等”的含义,那么《摘金奇缘》则正好相反,浪漫的情节像一层蜂蜜,包裹在一个深刻、严肃的内核上,使它变得可口、通俗些,拥有更加广泛的受众。这个内核是什么呢?我想,是作为一个少数族裔,面对自己身上承载的矛盾与冲突应该如何自处。换句话说,让无数先辈们付出一切所追求的平权、平等,终极目的是以个体为单位的,是让个体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价值观并以此为傲的自由,无论他们与生俱来的肤色或性取向是什么。


所以,人们要面对的第一个“敌人”,自然是曾经的“隔离但平等”——以字面上的平等作为幌子,将人们的生活空间以肤色完全分隔,这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平权运动的核心,哪怕直至今天,虽然一些人在喊着“政治正确”多么多么过度,但这种思维思维方式的影子依然时而显现出来。与此同时,另一个“敌人”则相对鲜有提及,那就是来自“自己一方”的绑架。


固然,“身份政治”是一个全世界普遍存在的现象,其中的一部分背后也确实有其逻辑。比如,一部分移居到美国的第一代华人,还没能适应作为少数族裔的公共生活参与方式,想当然地延续着“零和博弈”的思维惯性,因此偏向于支持共和党中较为保守、反对“过度”平权的理念和政客;而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人,则通过生活经历、教育和媒体等等途径,懂得不同族裔间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相处模式,因此会更多地偏向于支持平等与多元的民主党。


但并非所有以身份划分的选择背后都有逻辑或必要性。可能影片中存在一部喜剧所特有的夸张,但无论是亚洲本土还是移居美国的亚洲人,家庭中长辈对于后辈过度的控制欲确实是一种真实存在的问题。和包饺子、打麻将不同,这种父权社会遗留下的传统并无什么“美好”与“价值”可言,而是为后辈带来了真真切切的困扰。《纽约时报》中的一篇专栏里,作者反思了父辈这种教育方式、相处模式的得与失,并最终决定不再将它延续在自己与女儿的相处中。


我想起于今年夏天上映的皮克斯动画《超人总动员》的映前短片《包宝宝》。它的情节非常简单,一位华裔母亲亲手做出的小笼包突然“成了精”,变成了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这位母亲的百般呵护。可这呵护,却意味着怕“孩子”遭到危险而禁止他与朋友一起踢球、兜风,最终在“孩子”带回一位女友时,终于情绪爆发而将这“包宝宝”一口吞掉。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噩梦,梦醒后,这位母亲真正的儿子站在门口,准备好对母亲表达“歉意”和“忏悔”,想必母亲的噩梦,必然是这对母子间真实故事的翻版。最后的结尾,当然落回了这类动画一贯的其乐融融。但不同于在包子被吞下的一刻哈哈大笑的白人观众,无论是国外长大的华裔,还是引进后国内院线里的中国观众,许多都没能体会到作为导演出发点的温情,反而给出的反馈更多是恐惧和阴影。因为,这种被逼在爱与自由这本不矛盾的双方间选择其一的痛苦,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能找到太多类似的共鸣。



那么,为什么一个人仅仅因为肤色,就要对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而心甘情愿的自豪,否则就是其他人口中的“香蕉”或“奥利奥”呢?所以,《摘金奇缘》所选择的视角和价值,真的大胆、透彻又前卫:定义一个人的,从不是与生俱来的肤色;和你肤色不同的人,无权为你划定选择生活和价值的范围,也不能以除能力、性格等一切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定义你;和你肤色相同的人,也无权绑架你去重复他们所习惯的一切。你珍视什么、为什么而自豪,仅仅因为它们打动了你,无须顾虑其他。


毕竟,隔着一片大洋的距离与数百年的时空,我们也能在自己的母语中找到相同的智慧:“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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