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大妈”们自拍的时候,她们想说的是什么
2019-01-10 16:54

当“中国大妈”们自拍的时候,她们想说的是什么

最近,网络上“模仿中国大妈拍照”很火。为何“中国大妈”们这么喜欢拍照?为何她们喜欢把照片发到朋友圈?或许这正是一种她们特有的自我表达、与年轻人交流和社会参与方式。


社会学意义上,她们是“第三年龄”的中老年女性,但她们对拍照和微信的热爱、对“受年龄束缚的社会”的抗争、对自我身份和主体性建构的寻求,也让我们看到令人惊奇的可能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云(ID:tenyun700),作者:孙信茹,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媒介人类学研究者


技术似乎总免不了带有某种天然的“歧视”与“偏见”。因其“新”,意味着最先拥抱它们的是那些生活在未来的年轻一代。中老年人在面对新技术时,难免望洋兴叹或是无可奈何,因而,他们也常被抛向“弱势”或“边缘”的境地。女性群体,或许更是如此。


然而,这些正处于社会学意义上的“第三年龄”的中老年女性,她们的生活真的只有那些“来来回回”的程式吗?她们的新媒介之旅究竟是怎样的图景?我们真正进入过她们的生活和感情世界吗?她们如何运用新媒介的技术,在社交媒体中呈现和表达自我?她们又如何创造性地使用这些新技术?


因此,我们将目光聚焦在这一群体的手机自拍、微信书写和全民K歌的“陶醉”中,窥见她们真实的媒介生活和情感之旅。



通过手机拍照,这群女性获得新的交往关系,进而展开某种“社会参与”;同时,她们将这些别样的影像通过微信朋友圈发布出去,在社交媒体中进行自我身份的彰显和表达;而“全民K歌”作为她们热衷的一款崭新的媒介产品,正在渗透和改变着她们的社会文化图谱。


在这样的观察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们不仅在努力地“为自己而活”,还在释放自尊与悲喜,更在某种程度上挑战对自己逐渐形成“压制手段”的年龄。从这样的意义上说,个人的手机拍照和对社交媒体的运用,正是她们与“受年龄束缚的社会”做斗争的一种尝试,同时,也是她们寻求自我身份和主体性建构的重要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不确定和令人惊奇的可能性不仅仅属于年轻人,或许,还属于这群中老年女性。


01 “如果生活拿来玩”


在开始一切论述之前,我想先分享几个故事。


快60岁的“开喜”(网名)是一个在深圳工作的云南人,虽已退休,但看起来比一般的同龄女性还是要年轻得多。


我和她相识于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那时的她正沉醉于和同学的一场聚会中——他们是一群1977年毕业的初中同学,参加聚会的30多个人全部身着上世纪60到80年代的65式军装,在景区斑驳墙壁和古旧车站刻意营造出的怀旧氛围中,他们整齐划一而又夺人目光的绿色军装闪耀出熠熠光辉。


敬礼、双手高举、大踏步向前、目视远方……他们在摆造型,而且他们知道自己在摆造型,这正是他们要告诉围观者们的。


旅行中“换装”拍照的中老年女性(王东林摄)


我被他们充满激情的动作和其中热烈的氛围所吸引,忍不住驻足观看。在整个队伍中,开喜异常活跃,脸上洋溢着一种别样的“青春”。团队的氛围调动、拍摄造型的设计,开喜俨然是其中的“灵魂”。她不仅“导演”各类适合群体拍照的动作,自己也沉浸入一场自我的“表演”中。于是,我看到她时而坐在老房子的石阶上,时而双手托腮,头侧仰着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玩到极致时,她甚至整个人躺在地上,双脚高高举起,做出几乎有些癫狂的举止。


那天晚上,我翻到开喜的微信,看到她用了三张照片,那正是她的三种个人“表演”。


她写下这样一段话:“生活,是用来玩的,而不是过的。过日子,一谈到‘过’,自己就有种被框的感觉。日子要这样过,那样过;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别人家怎样,等等。无尽的选择与比较,把本应丰富的生活搞得很苦逼。生活若是拿来玩,就天翻地覆了。我们可以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咋好玩,就咋玩,仅仅是一个观念的改变,我们的日子就可以过得欢天又喜地。”


曹老师是云南省老年大学里的一名学生,也是她所在班级中年纪最大的一名女性,今年已满70岁,退休前是一名中学教师。老年大学的课程里有专门的摄影课,大家趣味相投,组建了一个摄影小组,她被公认为这个群体里的“技术牛人”。她不仅摄影技术好,还精通Photoshop技术,经常教群里的其他女性P图。也许是技术让她拥有了更多不同于其他女性的自信和影响力,曹老师更热衷为他人拍照,也很享受别人对自己的赞美。偶尔在朋友圈展示自己的形象,也基本都是她手拿单反相机拍照的模样。


最近,曹老师在为老年大学的团队制作《夕阳红》MV专辑,这个工作量很大,不仅要整合所有成员的照片和视频,还要尽可能地出新的创意。曹老师不时将自己完成的部分成品发在朋友圈做个“预告”。


在微信里,我们注意到一段她们借用酒店通道“玩”时装秀的照片和视频。画面中几个女性身着旗袍等各式服装,向镜头里微笑示意,努力用身体展示着她们的“年轻”与活力。作为这段视频的拍摄者和制作者,曹老师十分满意这样的“身份”。


她说:“视频里的我们是不是很‘疯’?我们这群人很疯狂,我感觉我们这个群体还是很有创造力的。我们哪里老呢?我们很年轻,对不对?”事实上,和曹老师一起玩乐的女性们,一样的不服老,对新鲜事物仍旧充满了渴求与热望,这样的生活,是她们熟悉的日常。


中国大妈的“脸基尼”


出生在昆明的梁嫣,父亲曾是上海滩的名角儿,早年举家南下昆明,出生梨园世家的梁嫣被很多人誉为“金嗓子”。15岁时,她去了农村当知青,后来到工厂工作,换过几个岗位,目前还在哥哥的公司里当会计,所以一直未“退休”。


梁嫣的哥哥是云南摄影家协会的成员,深受哥哥的影响,她也很喜欢摄影。梁嫣喜欢自拍,更喜欢展示旅游过程中美景和人交融的场景。她最满意自己去云南昭通大山包拍摄的一组照片,照片中的她逆光戴着墨镜,面对镜头展开微笑。或许,在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自拍照,但对她的意义却是非凡的:“我很喜欢这张照片,你看阳光洒在我身上,我的身体轮廓都发光了啊。自拍照能看到我喜欢的自己。


另一张自拍照对于梁嫣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今年梁嫣生日那天,女儿带着全家去爬山,爬山过程中,女儿给梁嫣喂了一个剥好的鸡蛋,梁嫣很感动,拿着手机迅速拍下了这个情景。这张自拍照很特别,虽然梁嫣吃着鸡蛋的表情不美,甚至拍出来的脸部有些变形,但画面却让人温暖感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拿起手机拍下这张照片。但我觉得这是一张十分美好的自拍照,我会时常拿出来看,每看一次都觉得十分幸福。”


遇到美好的景、美好的事,梁嫣已“条件反射”般地举起手机自拍。自拍对于她来说,不仅可以记录日常生活中的美好瞬间,还是一种情感表达的方式,当然,更是她追忆青春年华的途径。


李丽芬是一名退休女工,中专学历,因为所在单位破产,很早就退休了,退休后李丽芬还坚持打工供养家庭。刚退休时,觉得很无聊去香港找同学玩,看到朋友的工作状态后,她决定留在香港打工一段时间。几个月的打工生活让她感觉自己像白领一般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体验了前所未有忙碌而有价值的生活。


这段经历对她影响很大,回来后她并没有像以前的同事那样闲下来,而是不停地给自己找活儿干。后来,她做了一个公司的销售,每月拿的工资远高于她的退休工资。在参加公司组织的聚会和培训中,她找到了归属感和自身价值,也是在这里,她跟着年轻人学会了使用微信。自从有了微信后,她彻底成了“低头族”。


李丽芬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遭遇一些事故后成为了“啃老族”。为此,李丽芬偶尔会流露出悲观情绪,但在外人面前却表现得异常坚强。她在朋友圈照片下写了这样的话:“内心的强大,永远胜过外表的浮华。”“一个人最大的失败,不是贫穷,而是你不但给不了自己希望还消耗着别人的希望。”


在朋友圈里,李丽芬十分喜欢上传自己的自拍照,并配上积极乐观的话语。不论是和伙伴们一起的合照,还是个人的自拍照,照片里的她常常展现眺望远方的形象。有时,她会拉着丈夫一起拍摄,丈夫呆板的表情和她娴熟的自拍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也会模仿一些年轻人的表达方式,将当下流行的段子,或是一些营销式的话语记录在自己的照片下。或许照片和文字并不完全吻合,但通过这种方式,她似乎找到了自我表达的另一种方式。


02 “第三年龄”的女性


前面四个故事里提到的这些女性,换个流行的说法,就是现在的“中国大妈”。


近年来,中国大妈仿佛成了谜一般的存在,甚至一度网传牛津词典已将“中国大妈”词条收录进去,有网友创造性地对该词做出解释:中国的中老年女性,大多数偏胖,精神饱满,声音大;走路成堆,排队加塞;较富余,喜购物,装束臃肿,热衷拍照,喜欢佩戴鲜艳丝巾。



然而,在人们集体调侃之外,或许我们也要意识到,这些女性,其实就是无数个生活在我们周围的妈妈们、奶奶们。她们的身体在逐渐衰老,却仍然挡不住一颗渴望年轻和激情的心。那些遍布大街小巷的广场舞群体,那些在各类景点热衷留影拍照的身影——她们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她们在表达什么?


我们关注和研究的对象,正是这样的中老年女性,她们早已退休,或正在逐渐适应退休生活。这群女性,恰好处于吉登斯所说的“第三年龄”:“这是一个展示终生成就的时期,同时允许个人成长、学习和探索”。退休使这群女性从教育孩子的责任和劳动力市场中解脱出来,进入自己可以支配时间的“自由”生活,可以从容地开始旅行、接受继续教育或学习新的技能。然而,面对新的生活,这群女性需要完成角色转换和心理调适。她们中有的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休,尚未完全适应退休生活;有的则要面对照看孙辈的繁重琐事;有的渐渐年迈,面临健康方面的威胁。


当然,这个年龄段的中国女性,具有极大的差异与分化,远非“中国大妈”这个词就能概括的。在我们的研究中,我们将对象聚焦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出生,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其中不少还经历了下岗的中老年群体。



在我们结识的这些女性中,不少人自嘲为“文盲”。这种颇有些无奈的表达,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们对自我的理解:曾是国家和体制内被人们看重的一员,而今却仿佛被时代抛下。与国家干部相比,知识和层次都不如他们,与年纪小的一代人相比,学习能力又远远不及,这使得她们在心理上产生明显的落差感甚至自卑感。


我们注意到,还有一些从外地到都市,跟随子女一起生活的女性,相较生活在本地城市的女性来说,她们剥离了以往的社会关系,在相对陌生的环境中愈加需要重新定位自我身份并建立新的社会交往。


然而,生活中的艰辛、隐忍和大部分中老年女性的不善于表达,使她们更多时候将内心隐藏起来。当我们去倾听她们的诉说时,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到她们说起之前的工作和生活很开心、满足,而现在更多了一些孤独。


03 拍照:对话与自我实现的方式


我们关注的这群中老年女性,生活的遭遇和境况各有不同,人生阶段的转型、身份角色的变化,难免让人失落。不过,谁曾想到,有一天,因为手机和微信的普遍使用,竟让她们找到了一个新的倾诉和交往空间。她们将手机玩到极致,相册里塞满了她们的各式照片:远足、旅游、换装、时装秀、同学聚会、集体娱乐;个人照、团体照;身着艳丽服装、丝巾展示……她们,一起去拍照。不仅要拍,更重要的是,这些照片必须要在社交媒体中“流通”和展示。



或许,我们先抛开那些理论性的命题,从这群女性的生活世界和意义开始,便会发现,退休的女性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和过往的很多社会关系割裂,甚至被主流社会远离,然而,建立新的交往关系对她们来说尤为重要,她们也渴望重新融入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讲,新的社会交往关系的建立成为衡量她们与所处社会情境进行互动的重要指标。而微信,恰恰是新的社会关系得以搭建和形成的新平台。手机拍照、上传社交媒体、和他人展开互动、对话和沟通,成为她们特有的自我表达和社会参与方式。


在微信朋友圈里,这些女性上传个人肖像照,照片在朋友的评论和关注之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有时,这些评论和新的意义,又会反馈到她们的内心,一定程度上促成她们的自我调适,由此形成这群女性建立自己与社会互动的重要方式。


一位访谈对象曾在带孩子的过程中与儿媳发生过一些冲突,她上传自己的照片后,一些老朋友对她赞美,勾起了她对年轻时的美好回忆,更增强了对当下生活的信心。


除了和同龄人重新建立起关联和社会关系,这群女性也渴望与年轻人有更多的交流。不同的出生年代和生活环境,在她们与年轻人之间架设了很难逾越的鸿沟,但这并不阻碍她们仍渴望像年轻人一样生活和了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与年轻人的交往和沟通,也在促成她们的社会参与。这群女性中不乏积极学习和拥抱新技术的人,还有不少人尝试用最流行的网络语言为照片做注解。同时,不少女性有过这样的感受:自己的照片和微信一旦得到子女和年轻人的鼓励与认同,在她们看来都是让自己更兴奋的事。



卡斯特曾说过,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产生了不同形态的社会空间和社会交往。德布雷却认为,“技术能实现不同区域里不同文化的人之间的连接”。一方面,媒介技术在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造成“区隔”,另一方面,它又让人们得以产生新的连接和共享的意义。


在我们的研究中,与其说这群中老年女性是单纯对新技术产生兴趣,不如说她们试图通过这种技术的使用达到与他人对话,尤其是与年轻人沟通的目的。在这里,照片成为中介,既是她们与社会对话交流的一种方式,也是她们展开社会参与的独特表达。


在手机照片的拍摄和社交媒体的运用中,这群女性还常常通过照片展示个人成就和价值。退休生活让她们在很多公共事务的参与中丧失了机会,人际交往的圈子和范围也发生了变化。她们在微信朋友圈里常常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呈现出的多是热爱生活、参与各类活动、积极向上的生活状态。照片既是对她们当下日常生活的还原,却也折射出她们对个人价值的期许与理解。这让我们看到,这群女性用拍照这种方式能够进行自我身份的彰显和表达,继而在网络空间中展现主体性建构。


我们所研究的这群女性,有着相似的出生年代和生活背景,她们既对集体性的观念了然于心,同时又常常多“为他人而活”。退休之后,她们却必须从早已习惯的集体生活环境中脱离出来,慢慢进入到个体化的生活日常中。而今天社会各个层面广泛凸显的个人主义风潮,也时常让她们自小就建立的价值认同遭到冲击和挑战。加之这些年城市急速发展和节奏的加快,“为自己而活”的新观念也在这个群体中逐渐有了一定的影响。即便年老,独立、不依附男性和一些颇具现代新女性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感染她们,建立自我主体性地位的意识形成了她们新的追求。


在这个过程中,网络的兴起,尤其是借助手机展开的运用,为她们在社交媒体中发言、自我展现提供了极为便利和廉价的方式。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中老年女性在参加社会活动,上传照片凸显个人成就的过程中,那些健康、自信、独立、有成就的都市女性形象得到展示。


在这个过程中,她们还显露出刻意淡化年龄因素的心态,尽管身体不可避免地衰老,然而,内心依然保持对美和年轻的追求。追逐和效仿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与表达方式,在现实生活中或许有一定难度,然而在网络这个独特的文化情境中,她们却能实现“移植”和“模仿”。


徒步时拍上两张(赵洁摄)


当然,她们的手机拍照也并非全然是对年轻人的追逐和羡慕,她们也在照片中追忆对往昔岁月的眷恋。她们拍照的姿态、手势的比划、舞蹈动作的呈现等,都留有她们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深深的印迹,因此她们尽管是独立个体,但照片展现出来的形象同质性极高。


布迪厄在阐释“惯习”理论时,曾谈到早年的无意识学习会影响到人后期的行为,“惯习”的倾向使行动者偏向于选择根据他们的资源和过去的经验最可能成功的方式。对于这群女性而言,这些长久以来形成的“惯习”,使得这个年龄阶段城市女性的照片呈现在很多时候表现出极为相似的特点。加之对她们逐渐形成“压制手段”的年龄,使她们常常被“放入到固定的、已成陈规的角色中去”。


然而,今天,我们也看到许多老年人正在“反抗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这种对待,并探索新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方式”。尽管说,中老年女性的自拍中,少不了那条著名的“丝巾”,少不了艳丽的服装,也少不了那些奔放却充满了集体“仪式性”的动作。可是,我们不能否认,个人的手机拍照和对社交媒体的运用,正是她们尝试与“受年龄束缚的社会”做斗争的一种尝试,同时,也是她们寻求自我身份和主体性建构的重要方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云(ID:tenyun700),作者:孙信茹,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媒介人类学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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