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学会一门新语言
2024-03-27 12:40

40岁,学会一门新语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题图来自:作者供图

文章摘要
这篇文章讲述了作者在40岁之前学会了一门新语言——日语的经历和挑战。他通过坚持学习,参加语言学校和考试,逐渐提升了自己的日语能力,并最终通过了N1级别的日语能力测试。

• 💪 作者在40岁之前学会了一门新语言,克服了年龄带来的种种难题。

• 📚 学习日语过程中使用了经典的教材《标准日本语》,并通过不断积累词汇和阅读新闻提升了语言能力。

• 🗣️ 尽管学习过程中遇到困难,如记忆力下降和听力理解的挑战,但作者通过坚持努力和与日本文化接触,逐渐取得了进步。

从空荡荡的北京机场出发去日本,正是暮春时节。直飞的航班还要一年之后才恢复,因此要先南飞到香港,在机场过一夜,再向北去东京。行李箱里有两本橘黄色封皮的日语教材,《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


此时除了“谢谢”“没关系”之外,会说的最长一句日语是“私は日本語が全然わかりません(我完全不懂日语)”。过了一年半,邮箱里收到一张日语能力测试N1合格的证明。分数虽然惨淡,但总算是赶在40岁之前,踏进了一门新语言的门槛。


第一次决定要学日语的时间,是2017年7月24日。我不太擅长记事,经常忘记重要的时间点,之所以能精确回溯到这一天,是因为动念之时就在手机里存了一张五十音图。如果翻出当年的收支记录,应该还能看到一笔买网课的付款。


有五道阶梯摆在眼前,也就是日语能力测试认定的五级,从低到高,N5到N1。


根据官方解释,最基础的N5要求掌握平假名、片假名、能理解用日常生活中基本的汉字所写的词句、文章;对教室或日常生活中常见场合的慢速、简短对话,能听懂必要的信息。而最高级的N1,则是能够阅读报纸上话题广泛的评论、理论性的复杂文章和高度抽象的文章,能理解文章的结构和内容。能听懂自然语速的对话、新闻或授课,把握脉络和内容,听明白登场人物的关系、内容的理论构成,把握内容要旨。


此时离毕业已经过了十年,几乎已经整年没有认真读书,对背单词语法这般硬桥硬马的学习,更觉得疏远。身为上班族,被工作榨干精力似乎是一个合理的借口。学习如同健身,花钱办了卡,便不由得心生“已经努力过”的自我安慰,于是也就离放弃不远了。


学日语两年中用过的教材和复习资料


总之,等到背下五十音图,差不多已是两年后的事。橘黄色封皮《标准日本语》在桌上历经寒暑,还是八成新。这套教材,学日语的人多半都用过。它始于1980年代,由中日联合编辑出版。中方是人民教育出版社,日方是同样以教科书出版为主业的日本光村图书。光村图书当时想在中国推出一套给中学生的日语教科书,和人教社几经讨论,最终改为面向社会人的自学教材,并把“中日交流”放进书名以彰显宗旨。


随着中日蜜月期的到来,90年代,中央电视台播出《标日》“初级”“中级”讲座,于是此书风行全国。据说当年日方编辑来中国访问,看到机场保安都在抱着它学日语。根据2018年我国官方媒体的报道,30年间,这套日语教材的印行总数超过1500万,用它学习日语的人,至少有1000万。报道中特别注明,这个数字相当于日本人口的十分之一。从报道时间来看,我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标准日本语》中,女主角李秀丽第一次到日本


人物的对话串联了整套教材。女主角李秀丽是日资企业的中国员工,在北京工作。去日本总部培训时,结识了日本同事森健太郎、小野绿,并在日本迎来新年。李秀丽回国后,森健太郎被外派到北京,后来与相隔两地的小野绿终成眷属,共同移居上海。李秀丽则在商业合作中结识了另一家日资企业的中国项目负责人佐藤,婚后随夫姓改名佐藤秀丽,定居日本。


一种依稀与当下渐行渐远的时代风情洋溢其中。商业、跨国婚恋、移民、异国风情,文化有差异,但没有冲突。世界平坦无垠,一切都轻松明亮,人人未来可期。


显然,我辜负了《标日》编辑们的良苦用心。整整两年,我都是最差劲的学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只学到了“桌上有一支笔”“猫在椅子下面”这样的水平,连最基础的时态变形也没能搞明白。


2021年入秋,为了报名语言学校第二年的春季招生,去考了一次“实用日本语检定”考试。这是另一种日语能力测试,更偏向于职场所需,等级从F到A,大致与日语能力测试的N5到N1对应。结果,单词部分一分未得,最末一级也够不上。语言学校的招生简章里要求至少过了初级测试,不过那时候新冠疫情还未终结,学校收不上学生,于是这张载明“不合格”的检定结果也被从宽优待了。


太太提议说,既然花钱上语言学校,又身在日本,就应该在一年内拿到N1合格。然而语言学校的安排并不急于求成。每天只有半天上课,半天留给学生体验日本生活、打工或者自主学习。上课的半天中,也总有冗长的时间用于课堂讨论,并且容许大多数人在这时候发呆。这么一来,授课时间长达两年,而且,据老师口头宣布的教学目标,是在毕业时达到N2的水准。至于N1,用老师的话说,那不是学校教出来的,在日常生活中多学习,假以时日自然就达到了。


我把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跟太太说明之后,毫无意外地遭到了鄙夷:“那是给不认识汉字的外国人准备的学习目标,你可是中国人。”又补一句说,“半年过N1的有的是。”


然而汉字并非真的那么容易。日文汉字有不少词和中文汉字大不相同,比如手纸,日文是指信;大家,日文指房东;勉强,日文指学习;用意,日文指准备。这个清单后来不断丰富:皮肉,指讽刺;汽车,指火车;愚痴,指牢骚;用心棒,指保镖;心灵,指某种超自然的可怕幽灵。因此,当日语老师见识到“心灵鸡汤”这个中文词时大感困惑和震撼,并不由得让人担心是否加深他们对中国人“总是吃奇怪东西”的刻板印象。


京都出町柳有名的点心店双叶,点心名字大多是汉字


比起汉字的意思,更难搞明白的是日语读音。用日语固有的词意对应汉字,然后按照日语词原有的读音,是训读;按照汉字传入时的读音,是音读。而根据传入时期的不同,又分了古音、吴音、汉音、唐音、宋音,以及在日本演变之后的独特的读法。比如行,在“旅行”中读作kou,在“游行”中可读kou、亦可读gyou,在“行宫”中读作an。“上”“下”各有十二种读法,而“生”,有统计说总共有十六种。


难题不光是搞清楚它们的读法。我一直不太能分辨长短音和促音,可能跟我的方言中没有入声字有关。看到汉字词能读,但反过来看假名写的读音,却时常想不起对应的汉字。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我个人的问题。


总之,年纪变大似乎真的带来很多麻烦。至少在自己的印象中,学习,尤其是背诵,在学生时代并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却成了需要克服的障碍。记忆力好像变成一把漏勺,捞起一瓢水,很快漏干净,只剩一些沾湿的痕迹。在上课的时候对比尤其明显,自己的反应速度、短期记忆都远不如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意识到这一点很让人沮丧。我能明显感到脑子像一台过于老旧的计算机,因为性能不足而疲于应付。阅读还好,稍有空余来慢慢处理过载的信息。听力最糟糕,哪怕每一个词都听懂了,并且理解它们的意思,也要花一阵时间才能把整句话的意思组合起来。等意思组合完,前面听到了什么,脑海中竟已一片空白。


我对自己的状态深感沮丧,太太却非常积极。进日语学校半年,就怂恿我去挑战N1,并强行给我买了复习资料,而此时语言学校的初级课本还没上完。对比了自己的知识储备和复习资料的差距之后,我觉得即便运气再好,也绝无通过的可能。于是,我报名的第一次N1考试,在临考前一个月就被放弃了,两人兴冲冲计划起去韩国的旅行。所料未及的是,在出发前夜,我突然发起烧来,最终在家里守着被炉过了新年。


第二次报名,是在2023年7月,语校入学一年零两个月。其时已经要考虑语校毕业后事,最稳妥的做法,是先无论如何考下一个N2或者N3。这样一来,手头至少有语言能力证明,接下来找工作或上学都用得上。而我这次又直接报了N1,表面的想法是,如果运气好,也许能过;如果不好,也有了一次考N1的经验,总之不吃亏。


实际的心理,似乎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焦躁,好像预感到输定了的赌徒,不如孤注一掷。考场在京都府南边京田边市的同志社大学校区,周边有一片古坟遗址。除了一些土坑,别的一概没有。林荫小道上丢着许多甲虫的空壳,捡起来看,都是被鸟吃过的独角仙,头上依然顶着雄壮的角。一个多月后结果出来,不出所料地拿到了日语考试生涯中第二次不合格。


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上午在学校上课,下午在线处理国内的工作。虽然身在日本,但却几乎没有日语环境。少数融入本地生活的行为之一就是买菜。于是,从菜市场和商店开始,稍稍扩展了一些词汇量。


秋葵,オクラ(okura);南瓜,カボチャ(kabochya);豆芽,モヤシ(moyashi);小白菜,チンゲンサイ(chingensai)


肉类:五花肉,豚バラ(butabara);里脊,ロース(roosu);腿肉,モモ(momo);排骨,スペアリブ(supearibu)


太太订了《朝日新闻》,让我每天看《天声人语》栏目。另外就是听NHK的广播新闻。遇到生词语

法,都在本子上抄下来,断断续续积累了一小册笔记。


記者会見 首脳会談 首相官邸 正常化 軌道 戦略


半導体 フッ化水素(氟化氢) 貿易収支 元に戻す(复原)


就職氷河期 崩壊 右肩上がり(上升) 寛容


明治維新 排外主義 権威 治安維持法 反動 右翼 左翼


回顾这些关键词,大概能想起来当时在看什么新闻。日本媒体经常会对一个问题翻来覆去报道很长时间,于是就有许多机会复习,至少能混个脸熟。


京都大学附近一张颇有年头的海报:“猫反对战争法制,给赞成的议员猫猫拳”


2022年7月安倍遭遇枪击事件之后,我记下的词有:


銃撃 選挙演説 警備 騒然 旧統一教会 解散命令


关于俄乌冲突的报道也在很长时间占据NHK广播的头条:


逮捕状 国際刑事裁判所 侵攻 占領 当局 無差別に攻撃 破壊しつくした(彻底摧毁)


读到伊藤诗织在《朝日新闻》发表的评论,抄下来的句子是:


私たちはもっと身の周りで起きていることに敏感になるべきだとおもいます(我想我们理应对周遭之事敏感起来)


日本のメディアはリスク回避を優先しているように見えます(可见日本的媒体是以风险回避为优先)


然而太太依然认为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习态度不端正。我自然拒绝承认,直到有一天,和她散步路过家附近的布告栏。她强行拉我去读栏中的广告,几乎每天路过都会看一眼的文字,竟然有一大半读不出来。我自以为看懂了意思,毫无意识地跳过了读法。太太在暮色中一脸失望,有气无力地说:“你现在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么?”从那以后,路边的广告栏和海报也成了日常学习材料之一。


京都街头宪法第9条的支持者


我们家住在左京区,也是所谓左翼人士活跃的地区,所以常常看到这样的宣传:


憲法9条は世界の平和への希望(宪法第9条是世界走向和平的希望)


いまこそジェンダー平等社会を(从现在开始创造性别平等的社会)


植物園が危ない。北山エリア整備基本計画の見直しを求めます(植物园危矣,要求重新评估北山地区建设基本计划)


子鮎放流中は魚釣り解禁日まで全域禁止(小香鱼放流期间,至解禁日为止全域禁止垂钓)


去年秋后,最后一学期已经开始,我依然没有读完一册日文文库本,依然不太分得清长短音和促音。听力依然很糟糕,看日语电影电视剧,没有字幕就经常不能理解对话的意思。说话也磕磕绊绊,需要停下来回忆语法,交流总是仰赖对方的耐心和想象力。


所幸,慢慢地感受到久违的进步,看到新的汉字词,大致可以从学过的词里搜寻拼接出它的读法;一个未见过的语法,也能通过上下文推测出可能的意思。至于背诵,我发现课堂上的生词抢答游戏比自己硬背更能让大脑紧张,也更容易记住生词。于是又一次,或许是过于自信地,相信自己的脑子也还没有完全随年长而坏掉,只是需要多一点刺激来唤醒沉睡的机能。在40岁一天天逼近的年纪,这一点相信简直是我的救命稻草。


京都寺町通天性寺门口,写的是“一盏灯,一个人”“靶心既定,唯射而已”


2023年年末,我的第三次N1考试开始。新冠疫情彻底终结,过去几年累积的应考者让这次考试成了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我背过了一本N1日语词汇,靠网络视频强行突击了一个月听力。太太反复强调了她从前的成功经验——仔细看一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日本语句型辞典》。她让我每天学习10页,如此不到90天就能看完。听起来似乎很有希望,但事实上只是囫囵吞枣而已。考试出来,心情沉重,毫无把握。


考试成绩公布那天凌晨,我一遍又一遍刷着网站,页面始终无法正常加载。查分的人太多了。页面反复提示着失败,忽然线条和文字从混沌中浮现,考试等级、考试番号,最后是结果,合格。


擦线而过的分数,意味着命运又格外宽容了一次。拿到证书,语言学校也临近毕业。人心惶惶,每天课间谈论的都是工作和签证。早上打开NHK的新闻,先前听过的很多词语,都没那么频繁出现了,比如关于枪击案和旧统一教会,以及仍陷于泥潭的俄乌冲突。我似乎才刚刚适应把年份写成2024,这一年就又过了四分之一。虽然依然时时被倦怠感困扰,但乐观一点想,在40岁之前,我终于在外语学习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小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内文配图:吴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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