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人注定会得到伦勃朗
2019-03-13 17:16

荷兰人注定会得到伦勃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


2019年是伦勃朗逝世350周年。为此,拥有伦勃朗画作最全收藏的荷兰国立博物馆在今年2月推出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展览,名为“所有的伦勃朗”(All the Rembrandt),展出了馆藏中这位艺术大师所有的作品。


可以想见,2月到6月的阿姆斯特丹必定会迎接来自世界各地想要在伦勃朗的“宇宙”里徜徉一番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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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国立博物馆总策展人Taco Dibbits和等待修复的《夜巡》


伦勃朗是荷兰历史上最闪亮的明星之一,他的大画《夜巡》享誉世界,而他睥睨一切的性格和坎坷的人生更是为他本人平添了浓重的传奇色彩。就连矜持、审慎如肯尼斯·克拉克的艺术史家在谈到他的故事的时候,也不免会这么说——


“不论看起来多么不合情理,我还是相信天才。”


“有二十多年几乎每个荷兰画家都是他的学生。”


“当历史决定论的历史学家在评论17世纪荷兰的社会条件时可能会说,这是荷兰人注定要得到的。对了——他们也得到了伦勃朗。”


《夜巡》,1642,布面油画,国家美术馆,阿姆斯特丹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赞叹,恐怕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位荷兰天才的传奇。在走入展厅或者是在其他地方接近伦勃朗的画作之前,我们还要知道更多的事:


克拉克在《文明》中提到伦勃朗,关注的是他的精神世界,他以人类的经验之光重新解释了神圣的历史与神话,这是在信仰基础上揭示宗教真理时的情感反应。


西蒙·沙玛在《艺术的力量》中提到的伦勃朗更注重画家本身的人性,人们从他身上能看到将卑微化为高贵的天分,看到历史题材绘画的重生与随之而来的重创。


随着这两部纪录片中镜头的划刻和不疾不徐的言说,伦勃朗的画作像地图一样为我们打开。


一、一幅画,一场生死赌注


试想你是一位画家,你可能遇上的最坏的事情是什么?被忽视,受嘲笑,还是声名扫地?不,都不是。你可以更勇敢:比这些不幸更糟糕的是你不得不亲手将自己的杰作剪得支离破碎。而这就是伦勃朗在1662年时的遭遇。


他曾经如雄鸡般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昂首阔步,骄傲地接受整个城市不知疲倦的敬意。他的作品一次又一次地超乎所有人的预期,而人们的预期根据他的新作一次又一次地调整。他也曾是一座豪宅的主人,一间学徒满座的画室的领袖,一位和蔼可亲、家资丰厚的妻子的丈夫,他收集过一屋子珍品,甚至包括曼特尼亚的图纸和日本武士头盔。


《三十四岁自画像》(局部),1640,布面油画,国家美术馆,伦敦


三十四岁那年,伦勃朗和意大利北部画派的提香见了面,他对镜自视(画家对此十分享受),画出了《三十四岁自画像》(Self-Portrait Aged Thirty-four,1640)。仿照拉斐尔和提香的肖像,画家倚靠在壁台边,神情带着几分无忧无虑的优雅,丝质羊腿袖的下摆落在石架上, 这让他俨然是一名威尼斯贵族——事实上,俨然是提香本人。


提香自画像,1567,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可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1660年以后,步入天命之年的伦勃朗闲居在玫瑰运河旁一座游乐园的对面。这里路边躺着醉汉,群殴和械斗时刻在阴暗的街角滋生。嚼舌者现在看待他的眼光如同他已然从巅峰跌落了下来一样:他的成就、产业,以及天赋般的才华之光,似乎就要黯淡下去。正如教徒们常挂在嘴边的格言:上帝从不任凭财富堆积。因此,从某些角度来说,伦勃朗在阿姆斯特丹的失宠被公认为上天对他那不可一世的骄傲的警告。


但在这之后,就像是故意要跟这个所谓的公认作对似的,上天又给了这个百无一用的老家伙一次改变一切的机会。阿姆斯特丹的精英们打算在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里为他们宏伟且崭新的白色市政厅绘制一幅纪念性的历史画。霍弗特·弗林克(Govert Flinck),这份工作的第一候选人,不巧去世了。所以他们转而想起从前的大师——伦勃朗·范·莱茵(Rembrandt van Rijn),这个在他的时代曾创造了令整个城市的心脏为之停止跳动的杰作的老东西。


伦勃朗有什么理由不接受这个任务呢?事实上他能做得更好。


市政大厅的系列绘画将会是对荷兰的古老祖先——巴达维亚部族历史的叙述。这一轮脉络清晰的历史提醒每一个阿姆斯特丹公民(处于荣耀顶端的阿姆斯特丹人或许会对这些陈词滥调感到厌烦),尽管现在他们是自己王国的主人,但他们的历史源于人民对罗马帝国狼子野心的英勇起义。


绘画描述巴达维亚领袖克劳迪乌斯·西威利斯(Claudius Civilis)与各部首脑歃血为盟,誓死捍卫土地和自由的场面。没有比这个题材更好的美差了,何况伦勃朗的职能举足轻重。因为如果绘画顺利完成,它将改变绘画史上克劳迪乌斯粗野的形象。画作《克劳迪乌斯·西威利斯率领巴达维亚人谋反》(The Conspiracy of the Batavians under Claudius Civilis)将会成为伦勃朗笔下《最后的晚餐》(Last Supper)和《雅典学园》(School of Athens),足以让画家流芳千古。当然,它也能让伦勃朗净赚1000个响当当的荷兰盾。


伦勃朗使出浑身解数,将毕生学到的一切绘制叙事画的技巧——深度空间的凹陷,精挑细选的光线效果,富有情感表现力的色彩使用,通通都运用到这幅宏大的巨作里。然而没有人事先能预料到结果:极具攻击性的画面,颜料在画布上搅拌、凝浆,然后层层涂抹,任由画布表面坑坑洼洼,最后索性挖掉。当然,至少它是一幅通过光影来表现内容的画作,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它与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那种沐浴在明丽纯净光线里如水晶般澄澈视感的技法完全相反。泛着蜡黄色光晕的画面渲染了一种神秘与危机感,好似所有人都不得不逃离画面中灼热的火光,否则全身将会被烧焦。


《克劳迪乌斯·西威利斯率领巴达维亚人谋反》,1666,布面油画,国家博物馆,斯德哥尔摩


对于已经穷困潦倒的画家来说,此举不啻一场生死赌注。每个人都悉晓伦勃朗大胆妄为的性格,他对人情世故和繁文缛节有着令人遗憾的无动于衷。因为预订在先,市政长官们一定毫无心理准备,他们不得不从他手里收下这份近乎恐怖的礼物,但墙面上有点东西毕竟比空空如也要好。画作悬挂在市政厅几个月的日子里,长官们一刻不停地为它费神:与周围布景格格不入的野蛮粗糙感让所有人都吃不消。最后他们遗憾地做出决定:这幅画不再被需要——非常遗憾,仅此而已。于是巨幅被卷起,连耻辱一同被画家背负回家。伦勃朗的辛苦没有得到一分钱回报。


一位平庸的画家,约里安·欧文(Juriaan Ovens),受命填补这个空白的画壁。他用快得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绘成了替代品,结果新作品成了可能是整个荷兰公共展出的画作中最糟糕的一幅。然而没有人对此有丝毫抱怨。


面对已经成为废纸的庞然大物,伦勃朗要怎么办?这幅画是为市政厅宽阔宏大的拱形空间量身定制的,就连阿姆斯特丹滨河豪宅中最大的私人宴客厅也容不下它的全身。如果伦勃朗想要为这幅画找到买家,用来挽回一些损失的话,那他就不得不将这幅画裁成适合私宅装饰的小片。刀锋划过之处,画面四分五裂。


事实上,比起当代同行,十七世纪的艺术家不排斥对画幅进行物理加工。为了适应空间大小而把画作割碎的做法并不罕见。在一定程度上,对《夜巡》(The Night Watch, 1642)与《亚里士多德凝视荷马半身像》(Aristotle Contemplating the Bust of Homer, 1653)的画面剪裁削弱了最初的构思和戏剧性视觉效果,尽管这种做法不算致命,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外行人把画家的作品修改过一样。


《克劳迪乌斯》所面临的灾难远远超过对这种类型的修饰。出于贫困无奈,伦勃朗不得不牺牲这幅画的五分之四,同时也不可逆转地改变了观众对作品的理解方式。令人惊奇的是,经过外科手术式的大幅度裁剪后,伦勃朗的大部分灵感仍然保留在残迹里。


《亚里士多德凝视荷马半身像》,1653,布面油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纽约


《克劳迪乌斯·西威利斯率领巴达维亚人谋反》是一座前无古人的艺术里程碑。如果你是一位荷兰父母,你想告诉自己的孩子有关荷兰历史的与众不同之处,有关荷兰人民如何通过战争和困难的考验,最终选择了自己的信仰和自由,而且如果你希望从这幅画作开始(尽管它已经被损毁)为孩子们讲述故事,那么你应该带他们去斯德哥尔摩。


1734年,也是伦勃朗去世的65年后,有人从一个荷兰——瑞典混血家庭以60荷兰盾的价格购得无人问津的画布残片,这在当时接近一张花式床的价格。这幅比十七世纪任何绘画都要凸显热爱家园主题的作品,这幅见证了荷兰部落文明走向自我认同过程的杰作,如今却被永久放逐到了故土以北600英里(约合966公里)的异国他乡。它本该是阿姆斯特丹至高无上的荣耀,每个参观市政厅(现为荷兰王宫)的游客都应该满怀期待地穿过无数冰冷的大厅来瞻仰它的真容。但是它永远地离开了荷兰。这块瑰宝在人类的艺术史长河中无可替代。


另一幅《克劳迪乌斯》再也不会在荷兰的土地上诞生,也不会在其他国度里出现。


二、“他们信任中的表情有一种精神的闪光”


在研究文明的历史时,人们肯定会试图在个人的天才与社会的道德或精神条件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不论看起来多么不合情理,我还是相信天才。我相信在世界上发生的几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要归功于个人。然而,人们必定会感觉到历史上的超级伟人但丁、米开朗基罗、莎士比亚、牛顿、歌德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他们时代的总和。他们太伟大了,太包罗万象了,他们不可能孤立地发展。


伦勃朗是这个历史之谜的重要例子。对历史学家来说,想象没有伦勃朗的荷兰艺术是非常容易的——甚至更方便;在荷兰也完全没有其他人可以和他相比——不像在莎士比亚之前和与他同时有一群诗人和戏剧家。


伦勃朗是那样迅速地、不可抗拒地获得了成功,而且一直获得成功他的铜版画和素描总是独领风骚,有二十多年几乎每个荷兰画家都是他的学生,这说明荷兰的精神生活需要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创造了他。


一名接受施舍的盲人摇琴手和家人,1648,蚀刻版画


伦勃朗是一位需要真实和诉诸经验的伟大诗人,这种对真理的需要和对经验的呼吁始于宗教改革,宗教改革产生了第一部《圣经》的译本,但需要等待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才能显现出来。


伦勃朗与荷兰知识生活之间最明显的联系是他从莱顿移居到阿姆斯特丹时接受的第一次委托。作品描绘了著名的解剖教授杜尔普医生(Dr Tulp)的一堂解剖示范课。在他周围的人当然不是学生,甚至不是医生,他们是外科医生同业协会的成员。第一个伟大的近代解剖学家,凡·韦塞尔(Van Wessel),通常称他为维萨里(Vesalius),就是荷兰人,蒂尔普教授显得自满意得,很愿意被称为再生的维萨里。


我怀疑他是一个庸医。他建议他的病人一天喝五十杯茶。他很成功——他的儿子成了一位英国男爵。


《杜尔普医生的解剖课》,1632,布面油画


无论如何,伦勃朗不是以这种表面的、半官方的方式,而是通过对《圣经》的图解使自己和当时的知识生活相联系。权威的形式之一是传统图像的权威,这种权威的形式不得不被对经验的诉求所颠覆。伦勃朗虽然实际上是一个功底深厚的古典传统的学生,但他想把每一个题材都看作似乎以前从未被人画过,并试图在其自身经验中找到对应物。


他的精神沉浸在《圣经》中——他熟知《圣经》的每一个故事,直到最细微的细节,就像先前的翻译家感到他们必须学习希伯来文,这样就没有任何真理的片段被他们忽略,为此伦勃朗还和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交了朋友,常去犹太教堂,以便他能学到更清楚地表现犹太人民早期历史的知识。但最终他用来解释《圣经》的证据是他在自己身边看到的生活。在他的素描中,人们不知道他是在记录观察还是为经文插图,这两种经验在他的精神中已融为一体。


《浪子回头》,铜版画


有时他用基督教的语言来解释人的生活,这使他去描绘《圣经》中不存在的题材,但他很自信地感到存在着这种题材。


一个例子是铜版画《基督宣讲对罪人的宽恕》。这是一个经典的构图实际上以伦勃朗完全吸收了的拉斐尔的两幅名画为基础。但这个小型的圣会与拉斐尔笔下理想的人体范本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聚集在这儿的人各不相同,有的在思考,有的三心二意,有的只想更暖和一点,有的在打瞌睡。前景的孩子全神贯注地玩着地上的灰土,他对赦罪的说教毫无兴趣。如果像我想的那样,同情人类的各种状况和容忍人类多样性是文明生活的一种属性,那么伦勃朗是文明的伟大预言家之一。


《基督宣讲对罪人的宽恕》,铜版画


在伦勃朗绘画中表现的心理真实远远超过以往的任何艺术家。当然它们也是完美的绘画制作的杰作。在《拔士巴》中,他采用自然和古代的浮雕中的研究成果,实现了一种完美均衡的设计。我们认为可以把它作为纯绘画来欣赏,但最终还是回到人物的头部。当拔士巴看到大卫的信时,她的思想和感情是以一种细腻的人情来表现的,这是任何一位伟大的作家在多少书页中都无法做到的。


我们曾经被告知,绘画不应该与文学相争。可能在它的初级阶段不是这样。或者说,文学因素在采取正确的形式之前不应该突出它自己。但当形式与内容是一体时,这种人类的启示应是一种多么神圣的意外收获。


《拔士巴》,1654,布面油画


在我看来,这种品质的最重要的例子是名为《犹太新娘》的绘画作品。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的标题应该是什么可能它的意图是描绘《旧约》中两个人物,如以撒和利百加。然而其真正的题材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幅关于成年人爱情的画,这是富有、温柔和信任的奇妙融合,富有是通过对袖子的实际描绘来象征的,手象征了温柔,面部的表情则代表了信任,在他们信任中的表情有一种精神的闪光,这是在古典理想影响之下的画家从未达到的。


《犹太新娘》,布面油画


伦勃朗以人类的经验之光重新解释了神圣的历史与神话。但这是在信仰基础上揭示宗教真理时的情感反应。与他同时代的最伟大的人都在寻找一种不同的真理——一种由理智而非感情手段建立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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