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医院对面,藏在假发店里的女人们
2019-12-07 08:25

肿瘤医院对面,藏在假发店里的女人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温丽虹,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广州市区,一间假发店在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对面的商铺街扎根3年。癌症病患们走进这里,想为因化疗脱落头发找到替代。在这里,光顾的、服务的大都是女性,你可以说她们生了病还想着爱美,但她们想要的实际上更卑微。


不被察觉的需要


主干道碰到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西侧,分岔成东风东路与先烈南路,一南一北,把肿瘤医院隔开为一片独立区域。广州人简称这家医院为“中肿”,从卫星图上俯瞰,这座医院像一处河中沙丘。


距离医院最近的商铺群在医院北面,隔着先烈南路与医院对望,一条五人宽的天桥连接两岸。


能在这条袖珍商业街上活下来的,无不是为医院病人提供刚需的商店。宾馆、快餐店和药店活得最久。以前还有一家花店,3年前,医院里兴起网络购花,这家花店在无人察觉的时候,被一家假发店替代了。假发店满足了癌症病患对外貌的追求——即使是对癌症了若指掌的医生,也很少有人察觉这点。3年过去,这家假发店没有倒闭,证明这种需求真实存在。


从门口过,就能闻到从店里飘出来的洗护发剂的香味。顾客不需要向店员遮掩患癌的事实——招牌上和店名等大的“医用假发”四字提供了头一道暗示,又另起一行,小一号的字体写着“化疗后”“增发量”“盖白发”。


这是店长林彩平的主意:“写明了是化疗后戴的假发,客人就不用遮遮掩掩,假装自己是健康人。”不过一些病患心思重,坚称是帮朋友挑的假发,让店员照着自己的头围量尺寸即可。林彩平也嘱咐店员们,不要戳穿。


沿街的玻璃挡风墙装饰着“欢迎光临,愉快心情”字样的彩条。店面不大,15平方米大的店面,墙上错落装着搁板,摆下60顶假发。长发只有3顶,放在店面最里侧的搁板上展示,林彩平不希望客人留意到它们。


林彩平坚称自己是帮人打工的。5年前她到一家假发工厂应聘销售部门主管,顺利通过老板面试。到岗第一天,她被同事直接带去医院病房,直到反应过来自己上手在帮一名癌症病人量头围,她才领会过来——我要做的不是去服装市场说服店主给模特买假发,而是给患癌的病人定制假发。


那时候,整个负责零售的部门只在药店里设有柜台。每天上班,林彩平和另一名同事跑各个医院,到病房里推销假发。“但你没有店面,很难让人对你放心。”在林彩平建议下,店面就选在了“中肿”对面。


生活在不同家庭里的女人,患癌后会遭遇不同对待,做这行5年,林彩平见惯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林彩平的顾客中,有由儿子陪同而来的潮汕女人,她不会讲普通话,还在上学的男孩子壮着胆子故作成熟跟林彩平讨价还价,说要做就做最好的、最透气的,风从哪个角度吹过来都不会露出车缝线的假发。一名新生儿母亲就没有这么幸运。她在哺乳时发现乳房肿痛异常,到医院查出乳腺癌。确诊当天回到家中,她的婆婆再不让她碰孩子:以后娃娃不用你来喂了。


角色同为丈夫的人,性格也各不相同。跟把不耐烦的丈夫留在店外街边,执意要进店看看假发的女人相比,有丈夫耐心帮忙参谋新发型的女人就幸福得多。看店之余,林彩平在心里默默给光临的丈夫们评级。


从福建龙岩来的阿芬进店洗假发的20多分钟内,丈夫站在假发店门口的树下玩着手机等她。


她把假发摘下来交给店员,立马又摘下脖子上的丝巾包住头,系好后,对着镜子,轻轻调整丝巾边缘,盖住原本该是发际线的位置。没有人出声,假发店安静下来,阿芬系好丝巾后,转身看见店员玲姐停下梳理手里的一顶假发,从上头扯下几根白发。


“能帮我拔白头发吗?”阿芬把头巾摘下来,玲姐让她到镜前坐好。阿芬的头皮上,发丝在重新生长,绒发丛只有一指节长,不仔细看,还以为阿芬是光头,绒发丛中,一根比黑发粗壮的银灰色短发扎根在最顶端。


售货员玲姐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捏住那根银发,使劲一拽——那根银发没有被拽下来,卷成一个小卷,仍立在头皮上。阿芬忍不住笑了:“比黑头发顽强多了喔。”林彩平躲在收银台后听到她们的对话,也被逗乐了。之后,玲姐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子,在阿芬的头皮上仔细摸找出7、8根白发,贴着头皮剪掉了。


像阿芬这样的女人,假发店每天要接待近20位,大部分是来店里保养假发的老顾客。定假发的大都是患癌的女人。患病的客户们忍受痛楚,需要倾诉,林彩平坚持只招女性售货员,这一条写进招聘启事里。假发店仅有的两名男性员工都是理发师,林彩平在商店隔壁另外租了个小店面,平时男人们就呆在隔壁,帮忙处理等待修剪的假发。


这周有一天男人来得多一点,有5个。撇除3位陪母亲来的儿子、一名在店里歇脚的顾客的丈夫,真正的顾客只有一名年过古稀的老人,他突然被医生告知,为了进行脑部检查和手术下周一来复诊要剃光头。“好突然啊。突然间剃个光头,我怎么见人啊,我还要见人的嘛。哎。”因癌接受化疗的女性,“绝对不会”接受光头,林彩平说。


印象最深的是一年前,一名读小学的女孩由妈妈带着来挑假发。母女俩看起来经济条件不差,但执意要买价格最低的的款式。店员帮小女孩量了头围、挑好款,临付款,女人说要先打一通电话,店员才知道,孩子的父亲自始至终其实都不同意给女儿买假发。


男人在电话那头责骂妻子,让妻子把电话给了女儿。他哄女儿:“女儿乖,我们好好治病,不用戴假发,好吗?”他听到女儿出声应承就挂了电话。林彩平猜,女孩其实很不甘心,她离开假发店时,林彩平看见她擦眼泪,没有发出声响。


母亲们往往能敏锐地体察孩子的情绪。曾有一个女人带着脱发的女儿来定做假发。女孩情绪低落,对母亲和店员都爱答不理,林彩平从她的举止中读到“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挑好假发,女人到收银台结账,她的女儿走到店门口等她。


店外是车来车往的先烈南路,母亲压低声音跟一旁的店员说,你帮我出去看着她,别让她冲到马路上撞车。 


久见病成医的女店员


红色密齿梳梳过女人的发丝,挂下一绺两食指长的乌色短发。红姐的手没有动,自重作用下,那绺黑色的发丝从梳齿上脱落,往地上飘。


第一次来店里就剃了头发的女人,店员红姐今年经手过三位,她意识到现在即将有了第四位。接触癌症病人多了,不止是林彩平,其他店员们都有点久见病也成医的意思。选择接受化疗的女性,会在第一针化疗药剂注入体内后第16天左右开始掉发,3天之内,患者会眼见着整头头发掉光。对患癌的女人来说,这是附加的折磨,从肉体蔓延到视觉,揉搓内心。红姐在假发店工作3年,比起第一次接受化疗的患者,她更清楚这点。


“你脱发很严重了,剃掉吧。”她声音平缓,但语速很快,不给女人犹豫的时间,“店里可以借一顶假发给你戴,等你的头发做好了来取就可以。”


女人伸手在半空中接住飘落的那绺黑发,在手中捻了好几捻。头发最后被捻成一个黑色的小团落到地面上,女人起身坐到了理发椅里。


在假发店工作的女人们,头脑里存有许多癌症知识。她们没有特地学过癌症的医学知识,也没用搜索引擎搜过相关信息,都是从顾客口中听来、身上观察到的。


只要她们愿意,她们有足够的时间接触客人,因为售出一顶假发后,假发店后续的工作都很长。一些女人前后要接受8次化疗,每次间隔21天,从确诊到化疗结束,起码要在大马路对面的“中肿”出入10个月。


不化疗,患者们也来医院。有时是过来检查,有时只是等报告,排队和等待结果的时候不知该去哪里,就来店里坐坐,和店员聊天。这些病的知识,店员们通过聊天就记在了心里。


化疗药剂在病患体内循环几日后,部分人会感到头皮开始发痛。林彩平曾遇到过顾客跟她说,头皮被摸就会有种被针扎的感觉、晚上睡觉接触到枕头也痛,严重的时候风吹过也会痛。这种痛楚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女人很害怕它将伴随一生。林彩平宽慰她:“我以前都有个客跟你一个症状,放心吧,7天左右就会好的。”


林彩平看到的恐慌,有些连医生都没察觉。一位曾在马路对面工作过的医生说,医生确实知道化疗会造成这种痛苦,但站在医生的立场,一心治病保命,自然而然地很少想到要告知病人这种小程度的疼痛。在马路对面的医院工作时,她每天都路过林彩平的假发店,从来没留意病人们离开医院,转身就进了这里求美,也没有想到,有的病人会担心一辈子头皮痛而备受折磨。


不想让她知道得太快,太直接了


一个人得了癌症,除了全身心扑在治病上,也会分部分精力给假发店。你可以将之解释为对美的追求,林彩平更愿意用姿态低点的说法——想变回生病前的自己。


偶尔有纯粹因脱发或追求新造型来定制假发的客人,林彩平发现,他们往往追求新潮光鲜的造型。而得了癌症的人们,往往会掏出以前的照片,要求做跟以前一样的发型。


这天是周四,3顶长发终于挪了位置。一个女人,试了4顶短发仍旧不满意,售货员取下又一顶短头发想帮她试戴,她保持着含胸坐在理发椅里的姿势,拒绝了。


女人向店员解释她的脸型短发并不好看,语气开始不耐烦:“我吃激素变胖了,短发在别人头上好看,但我戴着很难看。”她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自拍,半举着让身侧站着服务她的店员看,试图证明长发确实适合自己。


刘海侧分的长发垂下来,修饰她鹅蛋形的脸,搭配细长的眉眼,店员看了照片也说,你以前很有古典美的气质哦。


那是患癌前的自拍照了,当时她在一家连锁房产中介公司上班,婚后顺利生下一对男婴。之后,她的身体里发现了癌。一头长发在化疗针剂的作用下脱掉了。左侧的乳房没有保住,激素类药物让身体和脸上平添赘肉,苹果肌向上鼓,把她的眼睛挤得更显细长。


从肿瘤医院出来,女人路过林彩平的假发店。试戴了4顶不尽如人意的短发后,她告诉林彩平,自己以前是长发,想找一顶和以前的发型相近的假发。林彩平没办法,只得从模特人偶头上摘下一顶长发,走回女人身边,对照着照片梳理出女人以前的发型。


梳理好发型,女人对着镜子左右照,发胖了的脸颊顶开一旁的发丝,镜中没有出现以前的自己。她没有再说话,摘下长发,戴上帽子,黯然走了。林彩平感觉女人关于美的幻想终结了,她掐灭了女人的幻想。


林彩平当然可以立马帮女人试戴长发,只是希望尽量拖得久一点。同样发型,女人们患病前留了很好看,那时候肤色好看,偶尔画一些淡妆,治疗的时候,激素导致肥胖,脸色变黄,也不考虑化妆了,容貌暂时回不去了。“不想让她知道得那么快,那样太直接了。”林彩平不忍心。她想帮女人挑到一顶称心意的短发,让她忘掉试戴长发的念头,可失败了。


来店里买假发的女人,很多都独自沉默着,很少主动搭话。


阿梅不这样。她从广西来,刚打完第一针化疗,头发还完好地长着,在店里和店员、其他顾客搭话时,细长的眼尾向上翘起,脸颊上透出红晕。那天直到阿梅走后,一旁的店员才告诉林彩平,前一天晚上因为阿梅跟另一名客人搭话,没完没了地聊天,收工时间晚了半小时。10月份的广州,夜晚天气凉爽,店员们收拾好店面要走时,阿梅和她那萍水相逢的新朋友还在门口的树下聊天。


一开始,林彩平和红姐一边帮阿梅弄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说话。阿梅起了个话头,说这个病是去村长家吃宴发现的。宴上她喝了点酒,闹肚子,到厕所拉不出来。到镇上医院检查,医生说,不排除更坏的可能,让她去大医院看。在广州,医生发现癌细胞入侵了她的卵巢。“你说怎么就会这么突然呢?”阿梅问。


到结账的时候,阿梅只说一句话:再便宜点。880元的假发,红姐一路降到500元以下,跟阿梅解释,已经贴近成本价了,阿梅还是说:“我知道,再便宜点啦,我治病花了很多钱。”又说起在广西独自守家的小儿子:“哎呀,我就想周末快点结束。他到学校寄宿,不用一个人待在家里。”


“那你说多少钱卖给你嘛。”红姐说。


阿梅说了个价。红姐做不了主,用眼神向林彩平求助,林彩平想了想:“给她吧。”


眼见着林彩平把包好的假发递到面前,阿梅没有伸手去接。林彩平还在自顾自嘱咐:“以后你病好了,头发长出来了,假发不戴了也不要丢掉,等老了白头发长出来,还能盖白头发用。”


阿梅回她:“换个提袋吧,我这个人不喜欢黑色,黑色不好。”


林彩平回到收银台后面,在抽屉里找到一个紫色环保袋。她对阿梅晃了晃:“这个颜色合不合心意呀?”


林彩平第一次知道癌症会复发,是在开店两年之后。一位旧顾客离开“中肿”两年后回到店里。那天,她拿化疗时买的假发走进来,让洗一下、焗个油,让林彩平帮她再剃一次光头。林彩平不理解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跟林彩平解释,这是医生告诉她,她身上的癌症又复发了,所以又回来做化疗。


原来这个病还会复发的,林彩平说这是个别案例,不代表全部,两年来她知道有4个顾客遇到这种状况。那之后,再有客人来店里,林彩平就会见缝插针地说,以后假发别丢,老了盖白发用。


到沙丘中去


今年年初,林彩平也到了马路对面的沙丘中走了一遭。


连续两年体检,同一项指标异常,医生嘱咐林彩平,一定要做进一步检查。


在假发店工作的这5年,林彩平的家人一直在劝她改行,怕她因工作染病。有几次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怕——有3次,她帮客人修头发时剪到手,血珠冒出来时,她忍不住想,客人得的是什么癌,会不会通过血液传染。理论上说,戴手套可以隔绝大部分隐患,但戴着手套就笨拙几分,所以林彩平一直裸着手干活。


丈夫一听这个消息,又劝她别做了。两人结婚第一年,林彩平因宫外孕被送到医院,输了几袋血,差点没从鬼门关回来,那时他已经体会过失去妻子的可怖感受。虽然异常的指标与林彩平的工作无关,他依旧想劝妻子辞了这份终日与癌症打交道的工作。


以前林彩平不知道,原来承认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也需要很大勇气。丈夫请好假要陪她到“中肿”检查,临行前一天,林彩平想,要不就算了吧,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更好。一直拖到睡前,丈夫监督她挂了号,才没让她逃过去。


检查报告要过一周才出,回到店里,林彩平和没事人一样工作。倒是红姐比她着急,总是问她:“阿平,你感觉身体如何,检查结果怎么样?”


出结果那天,林彩平一个人走过天桥,到马路对面去拿了报告。癌前病变,但不是癌。医生没多招呼林彩平,让她走了。从医生的态度来看,林彩平猜,自己没事了。


什么都没有变。林彩平说今年初,好几家媒体报道了假发店的故事,假发店的状况也和以前持平。营业额没有明显涨跌,招人还和以前一样困难。一开始有看了报道想到店里工作的人,林彩平带着人到医院帮客人量头围,回来后对方就打了退堂鼓。林彩平这才意识到,天生对接触病痛没有抵触的人,本来就可遇不可求。所以,说起她刚开店时有一名应聘者从病房出来后,趁林彩平没发现遁走了,她表示了理解。


“癌前病变”,林彩平有时候会琢磨这四个字,不知道癌细胞已经悄然潜入她体内。“防不胜防”,林彩平说,病要找你,怎么都躲不过的,最重要是不要留遗憾。


风波过去半年,看不出她要辞职的苗头。对林彩平来说,只是以后多了一个安慰顾客的事例而已。


拿了假发,阿梅也不走,站在收银台旁和林彩平又聊了十多分钟。有人打开了吹风机,小小的假发店里,她说话音量不自觉抬了抬。


阿梅说,这辈子还没操劳完,最大的女儿大学还没毕业,最小的儿子还在上小学。两公婆来广州看病,周末要到了,小儿子从寄宿学校回家,一个人要在乡下5层楼的家里待两天。又说,都不知道这个病会怎么发展。


话到这里没有往下说。林彩平掏出手机专注地乱划几下,假装在回微信。她看到阿梅鼻尖红了,跟着眼眶红了。


“我如果哭了,她肯定也绷不住,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收场?”林彩平这样想着,不知道是安慰阿梅,还是安慰自己。


*阿芬、阿梅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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