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人生最脆弱的莫过不能重来
2020-01-02 17:57

李安:人生最脆弱的莫过不能重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比耶男孩(ID:biyeahboy),作者: 叶丽丝,原标题:《李安的美国往事:人生最脆弱的莫过不能重来》,题图来自:图虫创意


1


1997年,李安在执导《冰风暴》之前,和陈凯歌在纽约有过一次会面。那会儿陈凯歌刚拍完《风月》到纽约,俩人一起吃了个饭,没聊尽兴,又回车里接着聊。聊着聊着,就说起去影展参赛的苦辣酸甜。


之前两人都靠影展获得了巨大名声。李安的《喜宴》得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而台湾的金马奖他已经拿了好几个了。陈凯歌更早拍的《霸王别姬》夺得了戛纳金棕榈大奖,让他咸鱼翻身,成为跟张艺谋并驾齐驱的中国知名导演。


关于影展的话题,陈凯歌有一肚子话想说,正说得兴起,李安一时牙关没咬紧,蹦出一句话,把陈凯歌噎个够呛:


你几岁了,还在比赛?


不过陈凯歌倒是没觉得这是冒犯,记者采访时提起这事,他还感慨,还是李安通达。只是后来李安自己也没少参加影展竞赛,用他自己的话说,“也是报应。”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陈凯歌除了拍电影还在综艺节目里当“导师”——他参加了一档很火的导演选角真人秀节目。而李安借着新电影《双子杀手》的镜头,对着观众表达他对“120帧、4K、3D”技术的执着,俩人估计没时间见个面吃饭了。


拿到奥斯卡小金人的李安


时过境迁,自从纽约那次会面之后,陈凯歌的电影生涯起起伏伏,他在国际知名的大影展上就没拿过像样的奖项,而劝他别参赛的李安倒是一路高歌猛进,奥斯卡小金人儿拿到手软。


估计这番景象陈凯歌最有感触,他的电影里不是有句歌词嘛: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2


1978年8月的一天,在台北桃园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上身穿着花格子衬衣的李安,准备搭飞机前往美国,去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深造。


这一年李安已经不小了,24岁,在大陆连研究生都毕业了,可他当时连个学士学位都没混到,心理上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台北桃园国际机场


这也怪老蒋推行强行兵役制度,台湾年轻男人只要身体没毛病,都要服兵役。出国前,李安有一个交往两年的女朋友,但他当兵耽误了俩人的感情。退伍前,他跟许多分隔两地的阿兵哥一样遭到“兵变”——他收到女友一封分手信,伤心的他险些从高雄港跳下去。


前女友是因为去美国才跟他分手的。李安去美国可不是找她,而是继续他的电影梦。


自始至终,李安的电影梦从来没被父亲李昇支持过。李昇是台湾有名的教育家,跟随蒋介石到台湾后,在多所中小学担任校长,后来担任台南二中、台南一中的校长。李昇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眼里,拍电影可不是什么好工作,他觉得电影太虚幻,靠什么活?


但他也没办法,李安中学的时候成绩太差了,这可能也跟李昇频繁调动工作有关。李安出生在屏东,不到2岁时,李昇调任花莲师范校长,因此李安全家迁往花莲。10岁时,父亲调任台南,全家又搬去台南定居。


李安母校:台南一中


那时候台湾跟美国还没断交,民众深受美国文化影响。年幼的李安本来身处的是“完全外省、讲国语、美式开放教育、没有体罚打骂的环境”,但伴随他们搬到台南,周围的环境变太多了。


台南可是最具本土文化的地方,也是现在民进党的大本营,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绿的可以出汁的地方。怎么个绿法呢,完全本省文化、讲闽南语、日式填鸭教育,还特别注重对孩子的体罚加打骂。


李安曾经对台湾名嘴陈文茜说过:“到了台南也因为我不会讲台湾话,而且台南公园小学又是大学校,在这样一个本省的陌生环境,我常常很害怕。”


这给李安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人都是越压迫就越反抗,对于这些外省孩子来说,台湾本土文化的熏陶可没那么容易。最明显的例子可参考同在台南念过高中的龙应台,成功大学毕业后的她,迅速赴美求学,衣锦还乡之后,立刻写出直击台湾人灵魂的文章——《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高中时的李安 


李安当然没龙应台那么犀利和具有批判精神。尤其他高中成绩不好,在家里自觉矮了半头。连续高考两年都没考上大学,最后李安干脆去考专科,进了艺专影剧科。


考上艺专以后,父亲当然很不甘心。送李安去学校报道时,李昇看见艺专简陋的宿舍和糟糕的伙食,难过得说不出话。那天他回家以后还大哭了一场。


3


这也不怪李安父亲不满意,艺专那时候确实名声很一般。


一个专科,什么知名校友都没有,毫无前途可言。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艺专早就改名叫台湾艺术大学,引以为傲的校友除了李安,包括电影大师侯孝贤,综艺天王吴宗宪,还有明星吴克群都是那里毕业的。


台湾艺术大学


但是,上艺专确实改变了李安的一生。


艺专二年级的时候,李安的一个香港同学说可以帮他从香港带超八毫米的影片机器,李安从父亲那里要了钱,买了一台回来。要知道,那个时候台湾的摄影机又贵又少,连李安他们学校都拍不起电影,只有技术组的同学能在毕业前可怜巴巴地“扣一下十六毫米摄像机”,至于其他专业的学生,就更别想碰摄影机了。


这台摄影机是除了书以外,父亲送给李安唯一跟电影有关的礼物。李安非常珍惜这台机器,还用这台摄影机拍了一部十八分钟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后来也正是这部影片,帮助李安申请进入了纽约大学电影系。


李安与父亲李昇


在李安的电影生涯里,父亲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促成了李安赴美留学,让李安得到了更专业、更丰富的戏剧养成教育,为日后电影的创作打下了基础。在李安顺利拿到伊利诺伊大学的艺术学士学位,打算转念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时,虽然并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但李安的父亲还是同意了,并表示在学费和拍片的花销上家里都会帮他。


李安在纽约大学度过了他最愉快、最充实的求学时光。他在这里拍了五部电影,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就是毕业作品《分界线》(Fine Line,这部电影让李安在纽约大学影展中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个奖项。


豆瓣上311人标记想看的《分界线》


《分界线》因为没有公映,在豆瓣上没有评分,但依然有不少人看过它。有人评论说,这个电影故事讲得虽然不很完整,但是镜头交待得很明白,而且那时候李安已经开始关注中西方文化冲突了。


“那些文化冲突中的情感捕捉、人文关怀,将会在多年后的电影星空熠熠生辉。”


毕业后,李安放弃了回台的计划,留在了美国,一方面陪正在读博士的太太和一岁不到的儿子,另一方面,他也要在美国试试运气。


4


人生就如一场修炼。


这是李安曾经说过的话,也是人穷困潦倒的时候最能安慰自己的话。


《分界线》的获奖,不过是命运给李安的一点诱惑和甜头。在美国真正生活下来,日子是不轻松的。


李安与太太林惠嘉


1983年,李安与太太林惠嘉在相识五周年纪念日当天,于纽约市政府公正结婚。兵荒马乱的登记过后,他们在好友租来的旧仓库工作室里举行了婚礼派对:他们拿高速公路边摘的野花来装饰,用电影道具做布景,还从朋友们家里搜刮了一堆电风扇代替冷气……没办法,太穷,要多简陋有多简陋。


李安的父母大老远从台南赶来参加婚礼仪式,就坐在一张大红被单铺成的床上,接受儿子和媳妇的磕头跪拜。至于那条红被单,后来还被李安拿走,在电影《喜宴》里用来铺婚床。


《喜宴》中的李安,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荧幕出演


不仅是《喜宴》,李安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推手》里,有不少李安从自己家搜刮来的道具,比如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还有男主角砸的那张餐桌——后来有那么一段时期,他家里吃饭都没有餐桌用。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婚后,太太继续念书,李安自己一个人住在纽约。1984年5月,李安的大儿子出生,太太自己开车去医院生孩子,医生还以为她是个被抛弃了的孕妇。那时候,李安还毫不知情地在纽约公园玩棒球、丢飞盘,不过性格独立的太太压根不需要李安的照顾。


1986年1月,林惠嘉博士毕业,搬来与李安在纽约郊区同住,她负责赚钱养家,李安则是做饭看娃。这也怪李安,研究生一毕业就失业,毕业六年,他就在家里蹲了六年。


李安当然还是想拍电影,刚毕业时经常谈起他的电影理想,但在家里蹲得时间长了,连理想都不好意思谈了。他就变得有些自闭,“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节的话,早该切腹了。”



从1984年到1990年,并不是富婆的林惠嘉,用自己微薄的研究院薪水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有时候看见李安垂头丧气,她还会带他和儿子一起出去吃顿好的。当然,鉴于一家人实在太过拮据,他们最隆重的大餐就是肯德基。


不过鉴于肯德基1987年才在北京开第一家餐厅,那时候他们能吃这样一顿西餐也不错了。


后来岳父岳母去美国帮忙照顾孩子,李安每天精心准备一桌好饭好菜,目的是——“封他们的嘴”。结果有一天,丈母娘忍不住很正经地提议道:你这么会做饭,要不我来出钱,你开个餐厅好不好?


李安当然不干了。他倒也不是没试着赚钱,他偶尔去帮人家拍片,看器材,当剧务,不过因为性格腼腆,干活太笨,被嫌弃不说,还容易被欺负。


他又试着去做苦力,拿沙袋、扛东西,不过他身体也不够壮,觉得这活儿太辛苦,也赚不了几个钱。倒是也有比较轻松的活,朋友邀请他给台湾《中国时报》写影评与报道,李安写了两个月,感觉自己写得要疯了,只能放弃。


总之就是要么嫌苦,要么嫌累,他还是最想拍电影。


电影拍摄现场的李安


不过太太林惠嘉倒是看开了,“他不拍片像个死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她也对所谓“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类理论不屑一顾,“我只是不管他,leave him alone。”


在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里,李安这样评价太太林惠嘉:“其实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给了我时间与空间,让我去发挥、去创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没有机会追求我的电影生涯。”


事实上,做李安的太太也是一场修炼。


5


1990年,李安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曙光。


这年暑假,小儿子出生的时候,李安还是山穷水尽,“银行存折里只剩下四十三块美金。”不过到了11月,台湾“新闻局”第一届扩大优良剧本甄选,李安获得了两个奖:首奖《推手》,奖金新台币40万;二奖《喜宴》,奖金20万。


李安与台湾“中影”签约后,就飞回美国,真正开始了他的电影人生。


在朋友的介绍下,李安与好机器公司的詹姆斯·沙姆斯和特德碰了头,他们是纽约独立制片,号称是“king of no budget filmmaking”(无成本制片之王)


李安与老搭档詹姆斯


《推手》虽然只得到了金马奖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评审团特别奖,以及亚太影展最佳影片,但用李安自己的话说,“《推手》是很通俗温暖的,它奠定了我的人缘、片缘。”


比如参与这次影片结识的詹姆斯,还有徐立功,后来都成为李安电影事业上的好搭档。


台湾才女、媒体人陈文茜是李安多年的朋友。每次李安回台湾参加活动时,陈文茜总会找机会访问他。


陈文茜就问过李安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既然他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尤其是他从小在台湾长大,出国之前做什么都不顺,都是输的感觉;台湾并不是一个完全歧视他的地方,到了美国,李安怎样在一个让人更脆弱的地方慢慢找到了自己?


李安承认,刚到美国时他确实很害怕,甚至比他刚进台南的小学时还心惊胆战。从小李安就看美国电影,对美国人很崇拜,以为电影里的很多故事都是真的,所以他刚到美国时,一看到白人既兴奋、又新鲜,“好像走进布景一样。”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拍摄现场的李安


直到有一次放学,李安看见他们打美式足球,男的又快又壮,女的又漂亮,裤子穿得又短,就觉得很自卑,感觉他们又聪明、又优秀、又漂亮、又健壮、又白,看了之后觉得很沮丧。


更何况他的英语还不好。因为学戏剧语言很重要,要不断沟通,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东西,刚去美国前两年,李安都是半猜半听,吸收非常有限,这让李安的视觉能力反而变得比较强。


这逼得李安去猜别人怎么想,他很会猜英国人、德国人、黑人、白人怎么想,他也很会观察、猜测、揣摩、旁敲侧击,用各种方法抓到那个准头,“那段时间虽然很害怕,可是我的命比较好,对戏剧有天分,一碰这个东西好像就没有害怕,在艺专时也是这样。”


在美国,当李安拍摄西方电影时,反而比较坚强,因为他可以像“手术刀”一样面对西方的题材,处理它时不会有很多个人投射的问题。


《卧虎藏龙》:她是我梦中那份让人心惊的浪漫情怀。


可是每一次回归东方题材,包括拍《色戒》、《卧虎藏龙》,甚至《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承认难免会有很多个人的情绪导入。


他人只要回到台湾,不仅近乡情怯,很多脆弱也一起跑出来。有一次火车快要到嘉义,靠近台南时,李安内心就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


“我觉得我们已经被程序化,就是滋润你、成长你的环境,不管是好的经验、坏的经验,都会深深影响你,逐渐变成我们心理因素的一部分,你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抗衡,这也是我们最脆弱的一点。”李安说。


6


跟大部分好莱坞的电影导演不同,李安没住在加州,而是在纽约附近的一个乡下安静地生活。


李安原本是想住在台湾或是洛杉矶的,但他知道如果住在台湾,走在街上一定像迈克尔•乔丹被包围,洛杉矶太过喧哗,也不适合他。在纽约,他可以有一般人的平静生活,到处走动拍电影。


在那个名为威彻斯特县的地方,李安一家人自从1986年搬来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当时搬来的一个原因是,李安的太太林惠嘉在Valhalla的纽约医学院担任病理学助教,那里方便她上班。


一起出席活动的李安一家


自1992年以后,李安几乎每年拍一部片子,一年出门6到10个月。从1994年拍摄《饮食男女》开始,李安便长时间离家。只要离家4个月以上,李安就会很难过,出门前,他会准备几百个饺子冻起来。


没戏拍的时候,李安就住在Larchmont的4居室房子里,当一个典型的郊区爸爸。“我感到内疚,我从没看过大儿子参加剑术比赛,也错过他所有的球赛,他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在家。”


他的家非常生活化,不仅没有试演棚,还在后院有一个鸡棚和一个漂亮的游泳池。


“在Larchmont住相对比较放松,这里很低调……我在这里感到舒适,这里学校系统也很好,小区很友善,我们和这里打成了一片,是这里常年的居民。”


李安也在家煮饭,他从没习惯美国食物,而妻子却从不煮饭。有空时,李安会包馄饨,做些其它的中国美食。在家里,李安和太太讲中文,和孩子们讲英语。


太太林惠嘉陪李安出席活动


生活上,不论他的事业处于低潮或高峰,夫妻关系始终如故——都是他老婆比较强势。按照李安的说法是,“从前她工作忙,我依赖她;我出名后,现在她有时候要出来做李太太,打搅了她的工作。”


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他和太太去菜市场买菜,一位台湾来的太太对她太太说:“你真好命,你先生现在还有空陪你来买菜!”李安太太回答:


“你有没有搞错啊,是我今天特别抽空陪他来买菜的!”


7


李安什么电影都拍过,这让外人有个感觉,李安什么都会拍,各种知识也能融会贯通。


但他其实读书很慢,如果这本书跟拍片没有关系,就会懒得读。



他曾经向陈文茜坦承,比如下部片和中东有关系,他就突然对中东很有兴趣,“我的研读也不是靠枪手,但有人会帮我做书摘,让我知道怎么进入那个世界,进入以后,大概就能分辨好坏,这点我是蛮厉害的。”


从让他再次拿到奥斯卡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到在电影技术上第一次使用“120帧、4K、3D”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你会发现他似乎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希望尝试更新、更冒险的东西。


虽然上一次的尝试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但李安这一次的新电影《双子杀手》再次用了“120帧、4K、3D”技术。


《双子杀手》的拍摄现场


李安很多次解释过他追求技术的逻辑:


“人可以做最冒险的事,但因为谨慎没出事;也可以做最保险的事,可是阴沟里翻船。”


他早就明白了另一个道理:想象和现实总有着落差。


《读者文摘》曾经做过一个统计,李安是台湾前三名最受信任的人。排在前两位的是证严法师、以及“神探”李昌钰。


当你因为李安而花了200多块人民币、走进《双子杀手》“120帧、4K、3D”的电影放映厅里,并要求它满足你对李安的所有期待时,李安其实早就对这种信任有了回答:


这很可怕。


本文来自公众号:比耶男孩(ID:biyeahboy),作者: 叶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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