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骄傲无人能及 :“新浪潮”双雄恩怨往事
2020-04-11 12:24

他们的骄傲无人能及 :“新浪潮”双雄恩怨往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叉烧往事(ID:chashaows),作者:叉少,题图来自:《Jules et Jim》


50年代初,正值欧洲二战恢复期。好莱坞商业片经过大肆倾销,在法国几乎占据市场半壁江山。《电影手册》几位年轻的影评人严重不满好莱坞大片席卷国内,但也苦于法国本土没有拿得出手的电影。


他们撰写影评抨击现状,呼吁反映当下社会的电影出现,态度激进。当时法国电影界不得不给他们拱手送上一个响亮的名号——“手册五虎”。


其中的里维特后来回忆:“我们觉得有必要写下自己的想法发声,并非仅仅把影评人当做一份工作,因此《手册》成为了我们集结的地方。”


之后,“五虎”中的特吕弗和戈达尔一度并肩冲锋在前。


快70年过去,在好莱坞已经席卷世界的今天回看,那次集结貌似只是一场徒劳,但也永远成为了人类共同文化记忆中的高光时刻。


它开启了电影史上一段难得的纯真年代——“新浪潮”。




一切都可追溯到40年代末的巴黎。


1948年10月,痴迷电影的16岁少年特吕弗悄悄潜入继父的办公室,偷运出了打字机变卖。然后他用这笔钱创办了一个叫做“电影狂”的俱乐部,每周日和朋友在租来的剧场给大家放映盗版电影。


但没过几个月,他就因为资金无以为继,欠下预约场地的债务,被“请”进警察局,不久还被转移到青少年管教所。


把他救出来的,不是他父母,而是一个叫巴赞的人。巴赞从40年代起就开始为《电影杂志》供稿,一年看片上千部。他自己也有一个影迷俱乐部。


<巴赞>


不久前,因为他们两人的俱乐部场地安排冲突,30岁的巴赞第一次见到了16岁的特吕弗。巴赞爱才,从此记住了这个男孩。


1951年,《电影杂志》因为创始人去世而停刊,巴赞看不上别的电影杂志,认为评论界整体平庸迟钝,于是转身自己创办了一个全新的刊物,取名《电影手册》。


同一年,特吕弗在应征入伍后,受不了枯燥死板的部队生活,试图逃跑,最终被关进军人训诫所。再次把他救出的,还是巴赞。


这一回,巴赞知道已经18岁的特吕弗一心想着经济独立,于是邀请他到自己的《电影手册》编辑部写稿。特吕弗终于肯安定下来。


当时的法国已经逐渐摆脱二战阵痛,文化艺术活动复苏。


为走出战争低潮,标榜个人意志和自由的萨特存在主义在年轻人中大受欢迎。摇滚乐、新时装、性解放紧随其后。


除此之外,全法国还洋溢着一种浓厚的“影迷”气氛。


那时还有一个人叫朗格卢瓦,他在战前就筹资建立了法国电影资料馆,二战中偷偷保护下法国诸多默片拷贝。战争结束后,他争取到国家资金在电影资料馆定期放映各类电影,因为选片品味好,大受年轻人欢迎。特吕弗也是其中常客。


每次放映前,朗格卢瓦坚决不向观众透露影片内容,意在让大家自主思考,希望每人都“用自己的方式重组电影史”。


很快,法国电影资料馆就和巴赞的《电影手册》一起,一跃成为巴黎电影文化的两个中心。


1951年4月,《电影手册》第一期封面选用了《日落大道》中的女明星格洛丽亚·斯旺森。


那段时间,人们走过香榭丽舍大道边的报刊亭,都可以看到这位女明星的黑白剧照在金黄色的封面上闪耀。


< 第一期《电影手册》封面>


接下来几年,巴赞为《电影手册》四处网罗人才。戈达尔、特吕弗、候麦、里维特和夏布洛尔先后被他招致麾下。


其实这几个新人早在加入《电影手册》之前,就因为一个共同爱好而打过照面——长年泡在电影资料馆里。


在50个座位都不到的电影馆小放映室里,他们每天都囫囵吞枣地看着有时甚至连字幕都没有的外国电影。看完放映后,他们还会跑到候麦很小的住处或者小餐馆里再聚会聊电影。


左手《电影手册》,右手“法国电影资料馆”,是当时这几个文艺青年的标配。几人中最活跃的特吕弗直言:“我的生活就是电影。”


由于在1946年,法国和美国签署《布鲁姆-伯恩斯条约》,法国争取到了免除二战中对美国的20亿美元负债,但代价是对好莱坞全面开放进口市场。这导致那段时间,好莱坞商业片在法国大行其道。


除了好莱坞大片,当时法国投资方还偏爱一种叫做 “优质电影”的本土片。这类片子受好莱坞影响,布景华丽,风格奇幻,里面俊男美女明星们演绎歌舞升平。


“手册五虎”对两者都瞧不上。


为此,特吕弗写下了《论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痛批法国 “优质电影”:法国电影已死,被虚假的传奇扼杀了想象力……电影导演做为电影的作者,不应受制于电影企业……应当抛开昂贵的摄影棚,到街头甚至真正的住宅中去拍摄。


观点一出,许多沉睡的人被惊醒,特吕弗一战成名。那年他也不过22岁。


一个伟大电影时代的前奏就此奏响。


对于自己的影响力,这个年轻人有自己的看法:“战后出生的一代人想法已和过去不同,戴高乐政府法律规定21岁才可以投票,而全国已经越来越美国化,19岁的歌星Johnny Hallyday还没当兵,就已是全国性人物。”


那是个梦一样的开场。



1932年,特吕弗出生于巴黎草根家庭,从小不知生父是谁。


他从初中开始就逃学看电影,没有钱时,就从紧急出口或厕所窗口溜进影院。不久,法国电影资料馆开门,那儿从此就成为了他的“教室”。


< 特吕弗自传电影《四百击》主人公 >


特吕弗总是随身带一本日记,上面罗列着看过的所有电影名字,片名后的星号表示观看次数。仅一部《乌鸦》,他就看了13遍。其中对话非常成人化,有一百多字他甚至在很久以后才搞清楚意思,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背下《乌鸦》的全部台词。


十多岁到二十多岁,特吕弗看片超过3000部。


加入《电影手册》后,自学成才的特吕弗战斗力彪悍,5年间先后发表了528篇文章,为法国电影忧心忡忡,并且怼人水平一流。


他认为:影评人就该是一名抗议者,不害怕得罪电影工业里的某些人。


他把法国导演分为五类,然后在杂志上分门别类展开攻击。他公开说:“我所认为的好电影,不过就是比较优秀的差劲电影。”


他的同事、后来大名鼎鼎的电影人让·杜什回忆:“整个法国电影界都有些怕他!”


那时以《电影手册》为首的电影评论界对各种观点非常包容,年轻影评人们愿怎么写就怎么写。其中《艺术》杂志的主编曾说:只要他们(手下的影评人)赞赏,那只能因为它们是好电影。


巴赞身体一直不太好,隔一阵就得到海边休养,但仍会远程指挥。


其余《电影手册》成员,则会每天晚上6点到8点在办公室碰面。碰面并不是为了例会或者严肃的讨论,只是为了大家能够有机会闲聊。


聊天中,相比怼人不倦、一直占据话题中心的特吕弗,在一旁不太说话,但一发言就一鸣惊人的是戈达尔。


<戈达尔(左)与特吕弗(右)>


戈达尔经常坐在桌子的最角落,随手翻着任何可见的东西,杂志、报纸、甚至是广告册。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成为导演后。而他头一天读到并标注的句子,常常会在第二天出现在他拍摄现场的对白中。  


戈达尔常以“是否公道合理”来评价一部电影,但更多时候,他沉默寡言。并非因为害羞,出身贵公子的他,有自己的清高。草根特吕弗曾评价他:“傲慢无人能及。”


戈达尔的母亲来自法国显赫的莫诺家族,父亲常年在风光迷人的瑞士雷曼湖畔经营着高档牙科诊所。他家里很早就拥有美国名车。


< 青年戈达尔 >


有《电影手册》同事评价这两人的性格:特吕弗热络,戈达尔冷淡。但如此相反的性格并没有阻止两人成为好友。


加入《电影手册》初期,特吕弗和戈达尔都客气地以“您”互称。


就在特吕弗向 “优质电影”传统发出挑战不久,戈达尔紧随其后声援。他把当红的21位法国导演拉了一个长名单,然后一一指名道姓开骂:“你们不懂如何拍电影,因为你们已经不了解电影是什么!”


“电影是什么?”正是巴赞试图通过创办《电影手册》来回答的天问。


那时《电影手册》已有很大影响力,一时间,各个大导演都害怕自己“荣登”《电影手册》榜单。在这场论战中,属于年轻人的电影呼之欲出。


经此一役,特吕弗和戈达尔默契十足,而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合作。


<戈达尔(左)与特吕弗(右)>


早在1952年,希区柯克的《火车怪客》上映,戈达尔就在《电影手册》上发表文章《主题的至高无上》力赞。做为反对好莱坞的一员,他从那时就开始有意识选择在美国比较小众的电影和导演来支持。


他很早就看出,从英国转战好莱坞的希区柯克,有着不同于好莱坞一般类型片导演的显著个人风格。


两年后,特吕弗也加入了力挺希区柯克的队伍中。这位希区柯克的头号影迷从法国追到美国,谁批评希区柯克他就骂谁,还给偶像希区柯克出了一本访谈录《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


一向毒舌的特吕弗曾说:“若此刻起电影再度变回默片,那么所有导演都会被瞬间淘汰,除了希区柯克。”


70年后希区柯克在影史的地位,证明了两人眼光毒辣。戈达尔和特吕弗伟大友谊萌芽之际,《电影手册》也迎来飞速发展。



巴赞说:“法国每年出品上百部电影,只有十几部值得《电影手册》关注。”


由于《电影手册》挑剔的品味,50年代中期,以特吕弗为首,编辑部里的年轻人开始给他们认可的世界各地著名导演写信。


信件开篇往往是:“我景仰您,想跟您见面,并在《电影手册》上介绍您。”鉴于《电影手册》的名声,绝大部分都有回音。当然,在介绍自己喜欢的导演的同时,“手册五虎”也不忘对自己看不上的电影毒舌一番,尤其是特吕弗。


因为评论太尖刻直接,电影界称特吕弗为“掘墓人”,还有被点名的导演直接想揍他。


1958年,他终于不负众望得罪了戛纳影展,直接被禁止入场。


那时特吕弗已经结婚,岳父是法国资深制片人摩根斯坦。就算是岳父制作的片子,特吕弗也毫不手软,觉得不好就直接发文怒批。一来二去,他岳父忍无可忍,回敬道:“看你这么牛,怎么不干脆自己拍一部?!”


特吕弗这一帮年轻人,从小看电影、成人后评电影,阅片无数,与大导结交无数,看不上的居多,早就跃跃欲试想上手自己拍。听完岳父反问,要不是资金问题,特吕弗下一秒就打算扛着摄像机上街开拍了。


最后,特吕弗自己申请法国政府补助1/3,岳父出资1/3,再加上几个朋友东拼西凑,终于拍出了自己的处女作——自传性电影《四百击》。


<《四百击》结尾拍摄现场>


看片量巨大的特吕弗在电影中运用了许多创新手法,被舆论评价:“画面充满了自由和天才的气息”。《四百击》在当年一众沉闷的电影中石破天惊,以至于头年还禁止特吕弗入场的戛纳影展,不得不在1959年放下身段把“最佳导演奖”颁给了他。特吕弗一雪前耻。


这次跨界的胜利对于《电影手册》年轻诸君来说,只是一个开始。


那之后,受《电影手册》影响,又有更多的影评人、作家、知识分子开始拍电影。法国电影界直接把这场跨界导演运动命名为“新浪潮”。


有些可惜的是,巴赞在1958年因病英年早逝,去世时只有40岁。他没有看到他手下爱将们拍出电影的那一刻。


当特吕弗在戛纳电影节接受媒体和影迷们的盛大款待时,戈达尔正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生闷气。他因为个人原因,并没有参与到特吕弗的这部片子中,宛如错失了一场盛宴。


<特吕弗在戛纳>


大街上遇到同事让·杜什,戈达尔还气急败坏地向对方抱怨:“他们都去了戛纳,只留下我在这里,弗朗索瓦(特吕弗)这个混蛋应该想想我!”


当天,戈达尔在杂志编辑部的钱柜中“借”了一些钱,第二天一早就飞往戛纳。


一路气冲冲的戈达尔,本来只是想赶去凑个热闹。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已尝到导演甜头的特吕弗,早已在戛纳为他准备了一个大礼。



戛纳电影节上,一位著名制片问当红炸子鸡特吕弗:“你有没有新的拍片计划?”


特吕弗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有些构想打算拍,但不适合跟您合作,所以就不说了。”对方马上问:“什么计划,快给我看!”


于是特吕弗“很不情愿”地拿出准备好的计划给对方。对方一看,就说:“这正是我要的,我们开拍吧!”特吕弗说,可以,但我希望我写本子,导演就找戈达尔。


早在1952年时,戈达尔和特吕弗就同时被一个惊动全巴黎的案子吸引:一个人偷了辆汽车后在公路边杀害了一名警察。他一路逃回巴黎,逃亡期间成为媒体焦点。回到巴黎后他认识了一名美国来的女记者,两人高调同居。没几天这个人被捕,最后被判无期。


特吕弗要拍的正是这个故事。当戈达尔的飞机降落在戛纳时,他的身份已经是一名“准导演”。这部两人合作的片子叫做《精疲力尽》。


电影开拍后,戈达尔曾有些歉意地写信给特吕弗:“这毕竟是你写的脚本,我想这次你又要吓一跳了。事实上,我觉得你不会喜欢。”


1959年,电影上映。观众和评论界议论纷纷:“这种属于青春的坦率,我觉得很有趣。”“很遗憾,但我喜欢这个片子,我必须跟上时代。”


事实证明,戈达尔的担心有些多余,这部片子大受年轻人追捧,和《四百击》一起被业界并列为“新浪潮”的开山之作。


戈达尔在这个本可能沦为庸俗警匪片的题材中,把主人公塑造成了一个类似古龙小说中的浪子,再加上“跳切”等独特的镜头语言,最终拍出了新一代法国年轻人的茫然、不羁、混乱与反抗。


<《精疲力尽》剧照>


这两部片子一呼百应,“新浪潮”火种远播。接下来那几年,光是法国,就有200多个年轻导演交出自己的处女作。


近的德国、瑞典、英国,远的伊朗、中国台湾和香港、大陆,也都先后掀起当地的“新浪潮”运动。世界各地许多热爱电影但没有拍片经验的年轻人,深受鼓舞,纷纷拿起摄像机走上街头开始创作。


那时还在美国电影学院读书的卢卡斯(《星球大战》导演)、斯科塞斯(《出租车司机》导演)也都受到运动影响。昆汀(《低俗小说》导演)成名后更是直接承认:我就是“新浪潮”的徒弟。


《精疲力尽》之后,特吕弗借着岳父是大制片人的便利,一有机会就资助朋友们拍片。“手册五虎”为了节省成本,常常互相客串编剧、演员、灯光师。



进入60年代,戈达尔和特吕弗始终保持高产。两人总是无私地共享演员和剧本。


特吕弗一手挖掘的《四百击》主演让-皮埃尔·利奥特,就参演了戈达尔的《男性,女性》,继续演绎法国年轻一代在现实迷茫中的挣扎。


有一年法国南部发大水,特吕弗带着摄像机赶过去,立志要拍一个“一对情侣怎么逃离大水的故事”。拍完素材后,他突然发现很难剪辑,打算放弃,但热爱剪辑的戈达尔自告奋勇,花了大半年把电影剪了出来,风格俏皮可爱,两人最后给片子命名《水的故事》。


1964年,特吕弗拍出《柔肤》,备受质疑,但戈达尔站出来安慰他: “我昨天去奥林匹亚看了你的新片,它比银幕更宽广。”


三年后,戈达尔新作《我略知她一二》出炉,特吕弗力挺这部戏,还写了篇影评《我略知他一二》。这个“他”指的就是戈达尔。


文中特吕弗这么盛赞戈达尔:“戈达尔不是唯一拍电影像呼吸的人,但他的呼吸最顺畅,他敏捷如罗西里尼,音乐性如奥森威尔斯……效率如希区柯克,深刻如伯格曼。有了戈达尔,电影从此改观。”


一向怼天怼地的特吕弗,夸起人来像写情书,也一点不手软。


这是1967年,他们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们最后的蜜月期。


随之而来的,是1968年,那个法国电影人和全世界新浪潮影迷都绕不过去的1968年。



1968年,法国电影界迎来多事之秋。


因为派系斗争,法国迷影文化的符号级人物——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朗格卢瓦被文化部部长罢职。


法国电影资料馆是《电影手册》多位编辑的大本营。


如果从戈达尔12岁时就翘课跑去电影资料馆看朗格卢瓦组织的放映会算起,这位资料馆馆长几乎是看着他们这一代《电影手册》人长大的。


罢职行动激怒了“手册五虎”在内的法国各阶层影迷。


特吕弗和戈达尔冲在第一线。他们成立“捍卫电影资料馆委员会”,联络了众多导演、演员、影评人、记者和学生,上街示威对抗文化部,要求捍卫法国电影的独立和自由。


<抗议现场>


1968年2月14日,响应《电影手册》的号召,上千人聚集在夏悠宫花园,准备在晚上6点游行。巴黎警察局闻讯赶来,全副武装封锁了夏悠宫,与游行队伍发生激烈冲突。


戈达尔是世家公子,平时最讲究优雅体面,但这次为了电影,二话不说也上前和警察拼了,不顾眼镜被打掉好几次。除了他,平时在办公室里侃侃而谈的“手册五虎”众人,也都赤手空拳加入了混战。戈达尔一直在特吕弗身边,两人并肩作战。


不久的戛纳电影节上,戈达尔和特吕弗两人还一起登台扯下大幕、阻挠放映,呼吁电影人正视现实问题,不要逃避。席间戈达尔忍不住大吼:“你们这群傻瓜!”


最终,那年戛纳电影节停办,大家转而出门声援朗格卢瓦。


这场浩荡的运动最终在戈达尔和特吕弗的带领下取得胜利——


法国文化部退出法国电影资料馆管理部门,朗格卢瓦得以复职,只是电影资料馆不再享有国家津贴。


但这场胜利却是法国“新浪潮”分裂的开端。


1968年前后,世界各地掀起各种学潮和运动,工人阶级和学生成为反抗主力。法国2月份电影人的胜利,成为了三个月后“五月风暴”的序曲。


在接连的抗议活动中,特吕弗逐渐厌倦政治,打算沉下心创作更贴近日常的电影。但戈达尔不同,他希望电影最终成为表达自由和立场的战斗武器。


从这里开始,这对被称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朋友”分道扬镳。



那之后,特吕弗拍了很多普通人的故事,电影风格不再特立独行。戈达尔则一直醉心于电影在技术手段、政治表达的创新。


 “五月风暴”后有一阵子两人不再热络,只是偶尔通信联系,但还保持着基本的尊重。两人对对方的现状都不置可否——戈达尔宣称“自己尊重‘作为影评人’的特吕弗”,特吕弗也只肯赞赏戈达尔的早期作品。


1971年,戈达尔遭遇严重车祸,特吕弗还发来了真挚的问候。


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1973年6月,特吕弗的《日以继夜》在戛纳电影节傲视群雄,不久被提名奥斯卡金像奖。


戈达尔找来片子看过后,禁不住大发雷霆,他觉得特吕弗拍的就是之前两人曾经并肩一起讨伐过的“法国优质电影”。


戈达尔忍受不了这种“背叛”,怒气冲冲地给特吕弗写信:你就是一个骗子!你曾说电影是一列长长的夜车,但究竟是谁坐在里面?又是谁在“上级”的监视下掌舵?


分手后,特吕弗曾说:“戈达尔拍的是另一种电影,我拍的是正常生活。”收到来信的特吕弗不甘示弱,给戈达尔回了一封长达20页的信,主题就一个:你的来信让我恶心。


此后,特吕弗在主流商业道路上越走越远。由于获得了奥斯卡提名,他逐渐开始考虑走向好莱坞。


1975年,他请来明星伊莎贝尔·阿佳妮拍摄《阿黛尔·雨果的故事》。电影讲述的是大文豪雨果的女儿阿黛尔一路从法国奔赴美国追求爱情的故事,从人设到场景都兼顾法国和美国市场。


<特吕弗拍片现场>


片子拍出来,大受欢迎。特吕弗本人还拿下法国第一届凯撒奖最佳导演提名。此后,他彻底走上了“大明星+爱情故事+主流电影奖项”的创作道路。


相比特吕弗回归主流后的成功,富家公子戈达尔一直延续着《精疲力尽》中对拍摄技术的狂热,闷头沉浸于各种电影实验。他花重金拍了很多实验性电影,如果自己不满意,就放家里压箱底,等有机会再拍下一个。


有人请他出来拍商业片,他不屑:“我发现目前电影院内的人数稍显过多了。”


<戈达尔>


看着老友日益失去锋芒,品味越来越甜蜜,戈达尔忍不住公开宣称:“特吕弗从来不懂电影,这么多年,他只拍过一部称得上是电影的作品,那就是《四百击》。他把灵魂出卖给了体制。”


整个70年代后期,两人陷入冷战。


1980年,特吕弗请来巨星凯瑟琳·德纳芙和杰拉尔·德帕迪约主演爱情故事《最后一班地铁》。不出意外,片子再次横扫法国国内奖项,并获得奥斯卡提名。


此时距离两人分手已经近十年,戈达尔似乎也想通了,给特吕弗写信,邀请他和“手册五虎”其他成员到瑞士一聚:“我非常想听听大家关于电影的真实声音。难道我们之间就不能进行一次交谈吗?无论如何,友谊尚存。”


对此,特吕弗回答得很干脆:不能。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通信。已经走出自己商业片道路的特吕弗理解不了戈达尔对先锋电影的执着,但一直没忘戈达尔对自己“只拍过一部片”的公开批评。


他抓住机会在信里说:“你的虚伪令人佩服,建议你邀请所有被你骂过的电影从业者……如果你准备拍部自传,名字可以叫做:一坨屎永远就是一坨屎。”


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偶遇,在纽约的一家酒店前,多年不见的两人居然同时在门口打车。戈达尔想上前跟特吕弗打招呼,但特吕弗直接当他是空气。


1984年10月,特吕弗去世,享年52岁。戈达尔没有出现在他的葬礼上。


1968戛纳电影节上的同台宣讲,是两人最后一次真正站在一起。此后,法国新浪潮运动星光黯淡。


许多人后来评价特吕弗一生的作品,被提起最多次的,仍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四百击》。


特吕弗去世4年后,他的书信集出版,戈达尔答应为这本书作序。戈达尔写道:“我们谁都不肯让步,所以渐行渐远,电影给了我们生活,生活给了我们报复。”



“手册五虎”中,除了早逝的特吕弗,候麦和夏布洛尔都在2010年去世,里维特在2016年去世。


他们活到老,拍到老。候麦一直到86岁还在拍戏。夏布洛尔在去世前一年,还以79岁高龄摘下柏林电影节大奖。戈达尔今年90岁,仍然坚持拍自己的小众电影,他的坚持让戛纳也不得不抛去橄榄枝,而他任性起来还会在戛纳对着记者群发飙。


从《电影手册》出来的他们一生不肯服老。


2010年,鉴于已经快成为世界电影史的传奇,好莱坞决定把第83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颁给时年80岁的戈达尔。


奥斯卡主办方对这位“新浪潮”老将能否出席颁奖礼甚为费心,为了联系上戈达尔,奥斯卡不但电话、传真、邮件了一遍他身边的朋友,还通过联邦快递发了一封正式邀请函,可直到颁奖礼前一天都没有得到他的回音。


最终,戈达尔通过太太宣布,不能到场,理由是:年纪太大,不宜飞行。


<晚年戈达尔>


他不会轻易低头,但世界还是不一样了。


距离“手册五虎”与好莱坞抗争70年后,好莱坞已乘着全球化资本的浪潮,成功席卷世界。如今好莱坞的文化输出,几乎可以等同于超级英雄片。


2019年,深受新浪潮影响的老牌好莱坞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曾痛斥:超级英雄片不算电影,更像是主题公园。


但资本主导下,这番话丝毫不会影响超级英雄片继续拍下去。


今年初,在采访完马丁·斯科塞斯后不久,《电影手册》现有15名撰稿人和编辑在2月份集体宣布辞职。原因是不满新股东对写作立场的干预。



<《电影手册》封面为斯科塞斯>


新注资的20位股东中,有电影制片人、电视业和电信大亨,还有电影工会人士,他们已建议《电影手册》走更迎合大众的路线。


在这个资本泛滥的时代,有人称这次辞职是电影评论人最终的战斗。


可对时任编辑德罗姆来说,战斗才刚开始:不,我们这么做,正是为了捍卫艺术和未来。


不知戈达尔听到后,会不会在夜里翻开日记,怀念多年前在《电影手册》办公室里和大家闲聊的那些晚上。陪他度过无数个闲谈之夜的“新浪潮”诸君,如今都已去世,只留他一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继续战斗下去。


这次全球疫情期间,已经90岁的他抽着雪茄,在家里进行了近100分钟的线上直播。他表示:疫情好转后,会在瑞士尼翁电影节上推出实验性新作,“保持激情是我的职责所在……要是我没当导演,我会去当一个Rapper。


<90岁的戈达尔在直播>



1950年9月,让-吕克·戈达尔和弗朗索瓦·特吕弗两个少年相约来到巴黎“莫迪·德·比亚兹”电影节。


整个影展上,他们除了看电影就是讨论电影,累了就睡人行道上,醒来随便吃点东西后,又继续找片子看,浑然忘我。


在比亚兹高中前,两人拍下了一张合影,这是他们此生的第一张合影。当时戈达尔20岁,特吕弗18岁。



拍完照片,两人商量着下午再看哪一部片子。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后来会留名波澜壮阔的影史。那时的他们只是单纯地热爱,脸上全是年轻的光芒。


主要参考资料:


[1] 焦雄屏 ,《法国电影新浪潮》, 江苏教育出版社

[2] 纪录片《Deux De La Vague》(《新浪潮双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叉烧往事(ID:chashaows),作者:叉少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
赞赏
关闭赞赏 开启赞赏

支持一下   修改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