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不在“神坛”
2020-07-17 12:52

王家卫,不在“神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起拍电影(ID:yiqipaidianying),作者:念北,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十七号。七月十七号。现在是2020年7月17号上午11点。29分钟之前,我收到了一盒凤梨罐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今年的生日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但38°2的体温计提醒我,如果再想不起来过去十四天里有没有吃过过期的罐头,我就会有麻烦。”


以上,是“王家卫”式开场白。


今天是他62岁生日。时至今日,“王家卫”这三个字已然成了某种“风格”的代名词。王家卫式摄影,王家卫式文案,王家卫式台词……社交网站上随便一搜,就会弹出相关推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的影响力。


作为华语电影界最为风格化的电影导演之一,从处女作《旺角卡门》到《一代宗师》,王家卫用他独特的电影语言构筑了一个足以让观者沉醉的电影世界,那些缱绻人心的台词,那些陌生化的构图,以及晃动的光影,在恰到好处的配乐烘托下,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孤独情绪和暧昧情欲。


也正是因为这份独特,使得其最终能够成为享誉世界的华人导演。如昆汀曾是其疯狂拥趸,李安、张艺谋等同辈导演也感叹其“天才”之范。


▲王家卫《花样年华》开机现场


而在电影之外,关于其墨镜不离身的形象,爱“虐”演员和爱删戏份的拍片习惯,以及极慢的拍片速度——上一部《一代宗师》还是在七年前,种种“传说”在电影魅力的加持之下,王家卫逐渐被塑造成了一个与主流市场相悖的“传奇”形象。


但其实,回看其一路走来,王家卫之所以成为王家卫,皆有迹可循。生于上海,五岁就去往香港的移民经验,再加上香港本身特殊的政治环境和文化语境,使得他的电影里始终萦绕着一种孤独气氛;自小的电影熏陶和文学积累,以及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影响,奠定了他的影像风格;新的世代,他踏入内地市场,从《摆渡人》到《撞死了一只羊》,他以监制的身份,继续着自己的影像实践。


歌颂也好,争议也罢,其实他从来不缺。不管怎样,即将(或已在开拍?)的新作《繁花》,哪怕真要再等上几年才能问世,到那时,必定又会引发新一轮的狂欢,这是独属于“王家卫”三个字的品牌效应。


“回不去”的上海人  


时针拨回到1994年,如果那时候电影人也有朋友圈,那么,那一年恐怕都是过年的热闹景象。《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等国外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活着》《饮食男女》等华语经典电影相继问世,想来这就是被电影之神眷顾的一年。


也是在那一年,王家卫相继推出了《重庆森林》和《东邪西毒》两部影片。这其中的阴差阳错可能部分影迷也有所耳闻:原本《东邪西毒》是打算赶在1993年贺岁档上映,奈何王家卫的“拖延症”在那时已经凸显,迫于投资商的压力,不得已,原计划在《东邪西毒》之后开拍的下集就被提上日程。


没有上集,何来下集?管不了了。在仅有的八天筹备期里,赶来救场的刘镇伟,和王家卫商讨剧本,然后火速开拍。刘镇伟形容,那段时间所有演员简直要精神分裂,“晚上去王家卫那里做戏,很闷的,神情好像快要死掉的那样。到我这里,则要发疯式地做喜剧。”


▲《东邪西毒》主演合照


后来《东邪西毒》拍了一年,却又陷入剪辑困局。为了换个环境思考,也是为了好向投资方交差,王家卫就在这个空挡里拍了一部影片叫做《重庆森林》。是的,《重庆森林》拍摄只用了三个星期,但王家卫形容“意犹未尽”,在这部影片里没拍完的另一个故事,后来又拍成了《堕落天使》,在1995年上映。


这段时期,可看做王家卫创作的第一阶段。在1995年的金马影展上,王家卫曾说“连续五部戏下来,发现自己一直在说的,无非就是里面的一种拒绝,害怕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反应,在选择记忆与逃避之间的反应。”


事实上,回看王家卫的所有作品,哪怕是后来的《春光乍泄》《花样年华》,以至《一代宗师》,总有相似的母题创作和情绪萦绕,他也坦诚,“这和我的背景也有关系。”


王家卫(曾)是上海人。这样的身份认知或许如今依然印在他骨子里。五岁之前,他对上海的记忆是,“母亲下班领我回家,从武康路走到淮海路,那些树啊影啊,和经过上海交响乐团训练地听到的音乐。”五岁之后,他随父母来到香港。


▲王家卫和父母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风起云涌,各方势力交汇,无形中成了很多人的“避难港”。彼时,大量内地人因为种种原因来到香港,他们把香港当做暂居地,彼此之间还没有香港人的概念,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只有“你是广州人,我是上海人”的区别。


1966年,香港九龙暴动,内地文革开始,轰隆隆的历史发展向前,身处其中的人措手不及。这个年份,后来也成了王家卫电影中的标志之一,这是后话。对很多人来说,香港的“暂居”变成了无法预知的“久居”。王家卫的后童年和青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


一方面,他的日常生活依然处于上海腔调中——在家依然用上海话交流,母亲依然每天穿旗袍,喜欢搓麻将;另一方面,他也得通过学校这个窗口,逐渐适应香港这个拥有殖民历史、处于复杂文化语境和四面环海的“孤岛”城市,以至于即使成绩不错,但不爱交流的他大概花了十年时间才学会粤语。


对老上海的怀念、内地移民经验,以及在香港生活的身份认同的错位,和漂泊无根的孤独之感,后来就成了他电影里各色人物挥之不去的内心体验。


▲《阿飞正传》截图


在《阿飞正传》这部被看做是奠定王家卫风格的影片中,张国荣所饰演的旭仔,“无根鸟”的比拟不仅仅是对于彼时香港人精神状态的一种隐喻,也是来自王家卫的人生经验,就连“阿飞”这个称呼原本就是上海话。


《花样年华》拍的是六十年代的香港,却无处不是老上海的风情。狭窄逼仄的空间,光影交错的弄堂,摇曳生姿的旗袍,构成老上海“十里洋场”的摩登风情。后来王家卫曾在采访中提及,之所以选择张曼玉,有一层原因也是因为她有那个时候上海女人的姿态。


当然,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到内地的王家卫,所拍摄的其实是他想象中的上海,更确切的是父母口中的上海。在王家卫的印象中,小时候父亲因为负责管理夜总会,常常很晚回来。母亲就会煮好夜宵,两个人总会谈上两个小时,关于舞厅里的恩怨纠葛,或者是谁谁家的近况。而这些,后来就成了他电影创作的灵感来源。


▲《花样年华》


《阿飞正传》中旭仔养母潘迪华的故事,其实就是他父亲亲眼所见的别人的人生。而他之所以会拍摄《重庆森林》,也是因为重庆大厦是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再加上有很多的故事流传,小时候不被允许进去,自然而然对这里充满了好奇。


因而,当人们惊叹于王家卫电影中所塑造的那些都市男女的迷人魅力,那些老上海的旖旎风情,哪怕是如《东邪西毒》这样的古装片中,各色人物关于爱、关于命运的演绎,其实不过是把他所听到的、观察到的以及想象中的现实人物特色搬到了大银幕上。


“神化”之路的悖论


1997年,《春光乍泄》上映。这部影片入围了当年戛纳的主竞赛单元,王家卫也凭此成为第一位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的华人导演。一时间,他成了香港电影在海外的符号代表。


不过,对于王家卫的成就,其实坊间历来有所争议。比如,在其夺得戛纳最佳导演之后,香港电影人舒琪曾直言,“我觉得他自《东邪西毒》和《重庆森林》后已开始退步。《春光乍泄》其实是不够料的,差点剪唔埋,你留心看,他拍来拍去都是那几场戏,镜头重复又重复,有几场戏是分开来用的。”


此为评论届的一种声音。但无论如何,不得不承认,从《重庆森林》开始打开国际市场——如昆汀·塔伦蒂诺,马丁·斯卡塞斯等导演都是从这部影片开始关注到了王家卫,作为香港电影门徒的昆汀甚至还专门做了一期节目来介绍《重庆森林》;到《东邪西毒》入围威尼斯主竞赛;《春光乍泄》摘得戛纳最佳导演;再到《花样年华》为世界瞩目,可以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国际舞台上,王家卫通过一部部作品,成为了最具有号召力和认知度的华人导演代表之一。


但与其在国际舞台上的盛名相比,在香港电影市场上,王家卫是被“忽视”甚至“抵制”的。


亲历那个年代的香港作家冯睎乾曾在文章中写道,“一九九五年的王家卫并不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在旺角看《重》,左青龙右白虎的观众中破天荒混了一两个伪文青在完场时鼓掌,但看《东》时,不知是慕容燕抑或慕容嫣的林青霞在树下尖叫,热血的观众依然会在院内同步大喊:“X你老母咩《射雕》嚟㗎?””


这样的市场认知错位,其实在《旺角卡门》之后就一直存在。1988年,已经当了多年编剧,写过《猛鬼差馆》《最后胜利》《江湖龙虎斗》等多部商业片的王家卫,获得了执导电影的机会。


其处女作《旺角卡门》即是黑帮片的延续,这部影片收获了一千多万港币的票房,《阿飞正传》是乘胜追击之作。然而,这部一开始被当做动作片、江湖片为标签卖埠的影片,却实实在在是一部文艺片,首映三分钟就有观众开始骂导演了。放在今天,这种情况大概可以比之为《地球最后的夜晚》这样的营销错位事件——有过之而无不及。


▲《旺角卡门》剧照


后来刘镇伟告诉他,那场电影结束之后有观众问他认不认识王家卫,刘镇伟回“不认识”,可见当时场面之“惨烈”。在上蔡康永的访谈节目《真情指数》时,王家卫坦言自己也能猜到(观众反应),但就是想要拍些不一样的。


究其原因,大概在于其个人自小的文学素养和电影滋养所影响的审美诉求。如前所述,如果说,父母平日里的谈资,成了他电影故事的灵感来源,那么从小所看的那些电影和文学作品则在无形中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


在这里,不得不提王家卫的母亲。她是一位超级大影迷,在王家卫小的时候就每天带着他一起泡在电影院里。那时候尖沙咀附近有很多影院,好莱坞影片、日本片、邵氏武侠片、台湾琼瑶片、欧洲片,都有不同的影院在放。


2004年为《爱神》宣传来到台湾时,王家卫在和蔡康永的对谈中笑说,在他小时候,如费里尼、安东尼奥尼等欧洲电影大师的影片,都是当A片来看的。彼时,这些影片往往会被标注为“情欲片”,比如安东尼奥尼的《放大》,港译名为《春光乍泄》——后来被他征用为自己影片的名字。


 ▲《春光乍泄》剧照


当然,在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他对这些影片也只是留下了朦胧的印象和感觉。直到上大学之时,再回看才有所感触。后来也正是受到安东尼奥尼《蚀》的影响,他才发觉,原来电影还可以这么拍,“电影不一定是关于戏剧的、关于演员的,更要看的是背景。”这种对于或是朦胧印象、或是背景、或是气氛的追逐,大概在那时就已经埋下种子。


除此之外,在他刚刚入行的时候,正是香港电影新浪潮正盛之时。以严浩、许鞍华、徐克、谭家明为代表的新浪潮导演,以具有先锋探索风格的影片将香港电影带入了新的发展轨道。


其中,谭家明作为新浪潮旗手之一,深受欧洲导演影响,其个人作品的实验性风格最为突出,尤其是对于色彩的运用,画面的形式感追求,以及快速的蒙太奇剪接,使得其作品成为那个时候电影作者的美学基石。只不过,后来由于其退于幕后逐渐被很多人淡忘。


但他可以说是王家卫的半个师傅。在王家卫以编剧身份和他合作了《最后胜利》等几部影片之外,如《阿飞正传》更是由谭家明亲自剪辑。事实上,如张叔平、杜可风,这两个后来成为王家卫电影风格不可缺的人物,正来自于谭家明的制作班底。


 ▲《重庆森林》和《最后胜利》


那是一个香港电影发展的黄金时代,有志的新人们只要能熬够胆,总会等来导演的机会。如王家卫所说,“那时候市场需要很多导演”。他是应运而上,只不过选择走了一条不同的路。


他当然也知道艰难,所以后来选择自己开公司,走独立制片之路;他也懂得用商业化去包装影片,比如以明星云集来吸引关注,比如每一部影片都能找到类型片元素,即便是《花样年华》,他也是以悬疑片的角度去运作。


知其然而反其道,这么多年,大概王家卫没变过。


走进内地市场,走下神坛?


“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一味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只是一部電影,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摆渡人,渡人渡己。我喜欢。”


2016年,由王家卫监制并参与编剧的电影《摆渡人》上映,结果引来网友一片谩骂之声。王家卫在微博上发表如上感言,并引发了娱乐圈一大波明星们的站队转发,场面蔚为壮观。


这部影片之所以在当时能够引发如此之大的争议,和“王家卫”这三个字有很大关系。这是《一代宗师》之后王家卫再次露面,影迷们自然期待颇高。


 ▲《一代宗师》剧照


虽说这是张嘉佳导演的处女作,但王家卫监制,梁朝伟+金城武两大男神的配置,以及泽东影业的参与,无不透露着“王家卫”作品的印迹。而成片中所呈现的画面效果,更有王家卫老粉直指,这其实就是王家卫作品。


是不是真的亲自指导,还只是意志上的统领,在这里暂不评论。但这样的争议,想必王家卫早已习惯。如前所述,从《阿飞正传》以来,他的作品就饱受大众批评,《一代宗师》是唯二的在香港票房过千万港币的作品。即便是在内地电影市场,一直以来,对于王家卫的作品,拥趸者有之,也不乏鄙夷者认为其矫揉造作,不甚了了。


客观来说,其实早期如《东成西就》《天下无双》等港产喜剧片都有王家卫的身影,如《大话西游》某些桥段就来自于《东邪西毒》第一稿的剧本内容。而当年,《大话西游》同样被观众一片鄙夷,直到由盗版渠道进入内地才翻红。


从内容来看,《摆渡人》很大程度上也是极尽癫狂的港产喜剧与内地文化语境的一次碰撞。只是,至少从目前来看,是不太成功的一次尝试。


2018年,万玛才旦导演的第二部作品《撞死了一只羊》上映。这同样是王家卫监制的作品。比起《摆渡人》,这是一部艺术气质浓厚的影片,更接近“王家卫”给人的审美印象。不过,鉴于其题材本身的局限性,即使王家卫几番亲自撑场,发表了“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英雄,也需要信仰”的宣言,在大众层面还是没有引发太大水花。


▲王家卫在《撞死了一只羊》首映现场


在内地市场的两次监制作品,恰恰代表了王家卫这一路创作的两个方向。从这个层面来看,其实王家卫还是那个王家卫,他或许原本就没有媒体塑造或是大众想象中的那般“传奇”。只是面对着完全不同文化语境成长下的内地观众,更需要时间去调整和适应。


当然,坊间还有一种说法,“这几年王家卫做什么,都要理解为他是为了《繁花》。”


作为《一代宗师》之后,唯一一部确认是由王家卫执导的新作,其自2015年宣布买下影视改编版权以来,到如今传出七月开拍的消息,也已经有五年时间。联想到此前《一代宗师》从筹备到上映花了大概十年时间,对此期待的影迷们大概也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心理准备。


不过,相比《一代宗师》,《繁花》是一部更“内地”的作品,也可以想象,这会是一部王家卫风格浓厚的作品。其改编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说,借几位主人公,所讲述的正是上海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发展历程。这是王家卫所缺席的上海,却是他现实生活中哥哥姐姐们所经历的人生。如金宇澄所言,王家卫第一次和他见面,就说“这写的是他哥哥姐姐的故事。”



至于这个故事到底该如何演绎,我们还无从得知。但在故事之外,内地电影市场和港台电影市场的今昔对比,已天翻地覆。


时代早已不同了,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老伙伴们很多也都各走其道。不是不和,只是不再合适。在新的世代,他需要寻找的是新的战道。


就如同几年前,在《一代宗师》访问之时,有人说,他的电影总在讲一种怀旧,讲对逝去世代的怀念。王家卫答曰,其实每一次他讲的都是“再出发”。比如民国武术,在面临大转变的时候,它是怎么才可以坚持下来?


那么,且看在新的世代,王家卫如何再将“王家卫”进行下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起拍电影(ID:yiqipaidianying),作者:念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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