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年前的黄河农场,我最大的梦想是奔向2000年
2020-07-23 10:33

44年前的黄河农场,我最大的梦想是奔向2000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假杂志(ID:jiazazhi),原标题《黄河农场:孤岛、废墟和后代记忆》,作者:李林,题图来自:原文


黄河农场,它在黄河流入大海的尽头。这是我的故乡!


这是一个荒蛮之地,一片原始滩涂,杂草丛生,人烟稀少,人们叫这里“孤岛”。1950年代,孤岛有40万亩新生土地尚未开发,1956年在这里成立 “国营黄河农场”,隶属山东省公安厅。1958年,建立山东省第一个县级人民公社“孤岛人民公社”。1969年1月,接受安置城市知识青年5000人,由于大部分知青来自济南市,农场改名为济南市五七黄河农场。1970年7月,组建为山东省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一团,农场全面实行军管。


1988年,一分场小学五年级在农场照相馆拍摄的毕业照,照片里的老师和学生都离开了这里。


黄河在这里入海,1974年我出生在这里的“国营黄河农场”,1991年我离开这里,父母一直生活在这里。年轻人都离开了农场,老人们也都被子女接到了城里,留在这里的已经很少。农场作为一个政治产物,在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接下来的30多年时间里,它冰冻在了那个时代。




黄河农场老照片


我家往东十几公里就是大海。小时候记忆中,每年夏天野外都要漫滩,夏天黄河水大。夏秋之际风大,很多的树都被吹倒了。冬天的雪有半米深。只有一条路通往50公里外的垦利县城,17岁之前我只去过一次,1985年春天我上五年级,跟同学结伴从孤岛车站坐车,一路向西行驶在黄河南岸的大坝上,来到西双河车站,到县文化馆看人家画画,其它时候都是路过县城。


父亲的铁盒子


我的父亲,1963年


父亲的看病证、火车票和信封。农场的医院在我看来是个宏伟的建筑,也是“苏式”风格。我没有把它旧时的模样拍下来,我当兵的时候医院就改造了。父亲那会在医院上班,知道我喜欢旧东西,医院改造处理旧家具,他把一扇印着“领袖像”的橱子门卸了下来,留给了我。


对于故乡的拍摄始于1997年,那年冬天我拿着一台尼康90X相机去拍我家的房子、父母的生活、废弃的学校、车站,拍完就把照片扔在了一边。父亲有一个深蓝绿色的铁盒子,用来存放影集和信件,盒子是父亲一个放电影的朋友给他的。这个铁盒子里面的邮票都被我撕掉了,那本影集里都是各地亲戚的照片,小时候我基本都没见过,直到今天有些人我也没有见过,父亲会跟我讲他们的故事。每年我都要翻看几次这本影集。那几年拍下这些照片,大概就是想留存一些记忆。


远处是我上育红班的地方,老师一不注意,我就跑了,去木工厂找我爸或者去果园找我妈。有一年冬天,在育红班脚丫子生冻疮,邻居家的“文革哥”抓了麻雀给我妈,我妈用麻雀脑子糊在我冻疮上,说是偏方,这之后我就再没去过育红班。小时候的小伙伴不知道何时就跟父母搬到城市里去了,育红班最有印象的是一个叫石磊的,课间拿凳子无意间把我的头给打破了,血顺着帽子流了下来,用手一摸,看到满手血,我大哭起来,跑向隔壁的卫生所,这之后再没见过他。


从记事起,到了夏天,除了知了的声音,就是飞机低空盘旋飞过的嗡嗡声。1969年这里建了一个灭蝗机场,黄河入海口蝗区占中国东亚飞蝗蝗区总面积的四分之一,发生面积180万亩,是中国最大的东亚飞蝗蝗区。2002年6月,一架“运五”飞机在灭蝗中坠毁。照片里右边的白发老人是我高中时候的历史老师,贵州人,上课经常给我们讲他父亲在贵州大山里“剿匪”的故事,一口浓重的贵重口音,讲的比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精彩。


对于黄河农场,我最深刻的记忆是我家紧挨着礼堂,也就三十米的距离。1976年毛去世,我隐约能记起礼堂开追悼会传出的声音。那些年礼堂天天开大会,经常看到主席台边上蹲着一排人,双手举块砖放在头顶。家的隔壁是派出所,我捡到过一个钱包,交给了隔壁的警察叔叔,因此我高兴了好长时间。当时最大的梦想是奔向2000年。那个时代,几个小朋友乘坐宇宙飞船奔向太空的宣传画四处可见,宇宙飞船的屁股里喷出“奔向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几个大字。我出生在农场,周边是农村,从小我就来往于青岛和农场之间,我看到了它们彼此之间的巨大差异。


农场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这条河沟最早是黄河的一条支流。2011年春节,在这碰到这个小男孩,看长相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他是来姥爷家过春节,他的姥爷和我父亲都在木工厂工作过。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些河流、荒野里度过的。


这是黄河大坝上的公路,坝的下面是三分场,往前走就没有自然村落了,走十几公里就是大海,现在的海岸线比五十年前退后了几公里。入海口现在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980年代这周围进行了石油开发,1986年开发了黄河北岸的孤东油田,拥有亚洲最大的油气处理联合站。


1991年7月我离开了农场,去青岛复课学美术,第二年仍没考上大学便又回到了农场,每天就是听达明一派和刘铮的歌,或者是去海叉子钓鱼,到大野地里套兔子。最要好的同学考上了油田的技校,放假回家我俩就到野地里晃荡,朗诵他写的诗 “抽一根香烟,刺激我的肺;喝一杯白酒,刺激我的胃”,无聊的时候就坐在墙头上发呆。


2004年我拍了这个库房,红色的砖、绿色的木头门窗、蓝色的木质山墙,那个时代的建筑审美朴素实用,不像今日这般的浮华和浮夸,我拍完这张照片的第二年,这些房子就拆除了。


2011年的二分场,只有十几户人家在这里居住。高中的时候,学校在这里承包了一些稻田地,初中和高中的学生都要来插秧和收割,我连续来干了两年,中午二分场的食堂给学生们蒸大包子,坐在稻田地边上的草地上吃完饭,就在草地里眯一会,下午接着干。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2000年之前生活节奏还是缓慢的,小时候向往的2000年恍惚间就到了。在我们这些小城市,城市化、造城运动、房地产业才刚刚开始,农场一天天衰败,环境不如七十年代,早晚有一天会消逝。2004年我用一台4 X 5相机拍了老厂房、门市部、水产公司等一些场景。后来又拍农场的一些居住空间和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也拍了一些带有地貌特征的荒野、大海和河流。


2011年1月一场暴风雪之后的农场东边的滩涂。


2011年四份场的一个水库。


2008年四分场废弃的房子,我爱人从这里出生。


还有一条拍摄线索是我的家人。女儿在小时候我常常带她回去拍照片,她总是问我,这里这么破,你为何总回来拍照片。我的爱人也是农场子弟,岳父和我父亲都是从青岛一起来的知青,前几天岳父去世了。记不清谁说过一句话,“有亲人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上,这里就成了故乡”,这些年我总是有临时感和漂泊感。


2009年父亲和孙女在海边,这里的大海没有沙滩,都是淤泥,由于黄河泥沙的缘故,近海的海水是黄色的。


2009年,父亲和他5岁的孙女在农场家的院子里。


我拍的很多照片看起来寂寥、荒芜,很多人以为都是在冬天拍的,而实际上在四季我都有拍。原先在夏天时,那么多的小河早就干涸了,河道里长满了荒草。八十年代之前遍地的桃树、苹果树、葡萄园也都死掉了,这些年种植的很多树木都被砍伐了。春秋冬这里风大,路上几乎见不到人,一片荒凉,甚至给人一种末世感。


2018年,我把我拍过的这些照片放到了这些一次性餐盒里,放流到黄河里。这之后这些照片和餐盒会跟随我去更多的地方。


2018年7月在台湾岛的知本溪。


在这部作品里,我还做了一个行为作品:我把《孤岛》系列的这些照片全都粘贴在了一次性的餐盒里面,我把这些餐盒放到了黄河里面。2008年3月科研站这个地方拆掉了,我们叫这里“西大地”,夏天我来的时候,这片废弃之地被野草完全覆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把一百多个餐盒摆在荒野里,留作纪念,总有些记忆是不能忘却的。后来我每次出行都带着这些餐盒,到一些有海有河流的地方放流,2018和2019年去过上海、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和日本。


2011年即将断流的黄河,我站在河床上,同学帮我按下了快门。


黄河入海口景区


这个作品陆陆续续拍了二十多年,之所以一直拍到现在,是我认为农场在持续的变化。2018年农场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拆掉了,2019年这里建了一个“知青小镇”的旅游项目,这时我觉得拍摄该结束了。



2018年的春节刚过,农场开始大面积的拆除,这片废墟是一个“苏式”汽车修配厂厂房,这些50多年以前的红砖还是很结实,比现在的砖头重一倍,临走我捡了两块。夏天我再来的时候,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厂房边上是拆迁的几户人家的废墟,一只猫独自在这里生活,主人搬到外地去了,猫不走,以前的邻居每天都来喂它。


2019年在三分场修建了“知青小镇”。


2019年在三分场修建了“知青小镇”。


“知青小镇” 房屋内部


2019年在三分场修建了“知青小镇”,复制了孤岛汽车站。


每个人都不想随波逐流,但这往往又是无法选择的,成了大部分人的一生,就像我放置在河流里的那些餐盒一样被放流了一生。《孤岛》描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这段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农场的琐碎片段,通过这些片段我想让观者进入到历史和当下,唤起人们的思考和记忆。






我把一些“知青”的老照片虚化掉,颜色调成了红色。我想起在暗房冲洗黑白照片的时候,在红色暗房灯的微弱光线下,照片上的影像在显影液里慢慢显现,假若这个时候一开灯,照片就会变成黑色的废片。很多时候记忆也就是如此若隐若现吧!德国艺术家安塞姆·基弗说过:我不是怀旧,我只是要记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假杂志(ID:jiazazhi),作者:李林,摄影师。作品曾在多地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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