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堆里混了5年,这位游戏女主播经历过什么?
2020-11-28 12:00

在男人堆里混了5年,这位游戏女主播经历过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世相X研究所(ID:thefairlab),作者:雪竹,编辑:谢默超,原文标题:《在男人堆里混了5年,这位游戏女主播决定公开她的经历》,头图来自:IC photo



这是X研究所关注电竞行业专题的第 3 篇。


电子游戏从来都是性别偏见的重灾区。游戏里的女性要么胸大腰细,要么可爱惹人疼,反正男性怎么喜欢怎么来。


《英雄联盟》也不例外。《英雄联盟》的性别歧视问题,国内外媒体都曾报道过——游戏角色男女比例不平衡,女性游戏角色裸露程度多,女性游戏角色的攻击属性较弱等等。


随着女性玩家越来越多,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大,情况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有男性玩家不满吐槽:“自从北美的女权组织盯上了拳头游戏,《英雄联盟》的女性角色越来越丑了。”


游戏里的性别偏见,动动手指,修改设计图、修改几个游戏参数就能改变。


但现实世界不行。


电竞行业是一个绝对以男性为主导的行业。曾经出现过的女子职业战队只是昙花一现,如今早已没有了女性职业选手的身影。这绝不是源自生理上的差别。目前的科学研究成果表明,男性和女性认知能力的差异就算存在,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这次接触下来,女性从业者要么是公关市场,要么是助理文案。说起想做一个和女性从业者有关的稿子,所有接触过的圈内人都提到一个人,iG战队的分析师是一名女性。而且只有这么一个人。电竞行业处于核心位置的女性从业者就是这么罕见。


和业内人士聊天,得知他们还给女性玩家起了一些“专有外号”:上分婊,指的是技术不行,硬要男朋友带自己赢游戏(多数时候在游戏里拖后腿)的女性。圈外婊,指的是主动勾搭选手、希望成为选手女朋友的女性。


我问道,“选手平时训练那么忙,有时间谈恋爱吗?”


“只要早晨晚上聊聊天、偶尔放假了一起出去玩个一两天,就叫谈恋爱了,”一位业内人士是这么说的,“这些女孩没那么多要求,和职业选手谈恋爱是多值得炫耀的事儿。现在倒贴的女孩多得去了。”


那么,在这样一个行业里,女性从业者的生存状况如何?


我们找到了瞳夕。


瞳夕在微博拥有120万粉丝


瞳夕是目前LPL最受欢迎的女解说之一,也被称为“业务水平最高的女解说”。她还曾经做过女子职业选手,这在女解说里算是凤毛麟角。


然而,在交谈的过程中,瞳夕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不行”——“我不上镜”“我普通话不好”“我嘴笨”……瞳夕不想作为花瓶而存在,又不得不接受被当成花瓶的事实;希望因工作表现而受到肯定,又不能放松对外貌、身材的要求。她的奋斗、她的焦虑、她的自卑,浸染着电竞行业的独特色彩,也折射出当代女性所面临的普遍困境。


以下是瞳夕的自述:


一、“面试过了,第一件事是换透明牙套”


我从S3(2013年)开始玩《英雄联盟》。那时候还在上大学,学的财务管理,我没怎么上过课,天天在网吧泡着,满脑子都是游戏。当时大家都觉得黄金段位(注:游戏里的级别)是大神,我打了二十几把就到黄金了,觉得自己可了不得了,和我一起玩游戏的好朋友玩了两年都没到。


2015年,我帮助“英雄联盟妹子杯”招选手。招了一个妹子是钻石段位,其他报名的都是黄金、白银。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因为我当时已经升到钻石,没办法我就自己上了,结果参加打了个全国亚军。


我有一个朋友去现场看了比赛,他觉得很燃,他说想要我们亚军的队伍你就先拿来用吧,反正大家长得好看又厉害。他说行。我那时候还在上大学,没课的时候会去战队待着,就这么打了两年。当时一心就想拿冠军,每天都在打排位,有时候打得整个半边肩膀都动不了,都是麻的


正在打水友赛的瞳夕  作者供图


当时遇到的教练划水的居多,整体都不太靠谱。我们每次训练赛都被别人打爆,一些网吧的小比赛确实可以赢,赢了奖金也不多。所以,我觉得我不能算正经地打职业,也确实不是特别正规的队伍。


有时候打比赛有奖品,扫地机器人什么的,拿回家我妈可高兴了。再加上我后来住在战队,生活费家里也不用出,家人就没太管我打游戏的事儿。


那时候我做过一些商演的游戏解说,客户对女解说的要求是漂亮就行,也不需要说多懂游戏,英雄能认全就行了。后来看到腾竞官方组织了一个解说训练营,我投了简历。简历过了之后是视频面试,我特意为面试买了个美颜手机。这个手机只用过那一次,反正也值了。


第一次有机会来官方面试我还带着钢牙套,可能嘴里有点不清楚。还记得当时被问到你觉得你普通话说得怎么样,我说我觉得挺好的,我没有北京腔,我记得当时面试官笑的挺开心的。


面试过了以后,我就去问我妈妈能不能帮我出钱换成透明牙套,妈妈直接同意了,当时很感动,因为不是一笔小钱,但是为了支持我追梦妈妈啥也没有多说。


在训练营里我表现算挺好的,最后考试考了第二名。之后有机会去解说LDL(英雄联盟次级联赛),我就去把钢牙套给换成隐形的,花了好多钱。


LDL时期的瞳夕  作者供图


解说LDL是2019年春季赛开赛第一天的比赛,那天我穿衣服还出问题了。我当时穿了一个白色的雪纺衬衫,有点透。我忘了穿里面的打底,后来是搭档的男解说把他的马甲借给我了。那天真的很尴尬。不过这种经验就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之后服装就没有出过问题。


二、上台的时候,大家好像在问“这女的是谁”


第一个LDL赛季结束后,通过腾竞的面试,直接三连跳到了LPL(顶级联赛)。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过来了,后面我就一直在问,是不是跳得太快了。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因为我还啥都不是,突然就直接给我放到这儿来了。


我们是5月17号面试,6月1号第一天上班,这十几天我就感觉我都没有睡过觉,每天都在看资料,感觉头发都要掉光了。我第一天在LPL上班是夏季赛赛季第一天比赛日的第二场比赛(JDG VS FPX)。那天我一直跟他们要口播稿。他们是那天中午1点多发给我的。从1点多到晚上7点比赛开始之前,我就一直在那儿读口播稿,我都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是没说好。


解说台上的瞳夕  作者供图


那天比赛是在京东的北京主场。那个主场你要从后台穿过整个观众席才能走到解说台,当时我走过去,所有人都投来“这女的是谁”的眼光,感觉很不自在。我本来就紧张,观众的眼光让我更紧张,还是对着摄像头、灯光打下来,我站在那儿浑身发抖。


第一场比赛结束以后,中间有几分钟休息时间。当时我根本不敢看微博,我看了一下朋友圈,我朋友圈里有人在骂我,说这女的怎么怎么的,我还截了个图。我就更不敢看微博了。下班回家了也不敢看。但是因为每天都有刷微博的习惯,当天晚上到家快12点了,我下意识把微博打开,看到私信那一栏有一堆小红点,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瞳夕微博下的一个评论


我刚上来的时候经常翻车,真的太紧张了,又没有什么经验,又难看,我长得挺不上镜的,普通话说得也不太好。当时一直在被骂,一直被骂,直到解说到第三场比赛,OMG打RNG,那一次观众慢慢开始认可我。我当时说到了一个点,我也不知道是正确的解读还是错误的解读,反正大家当时就觉得这个点有些出乎意料。那一场比赛结束后有很多人来夸我。


我每次上台都会带一个本子,前面几页都是游戏版本信息。每次上班之前我会回顾一下前面几个版本有哪些改动。我还会记一些战队的特点、选手的特点、选手英雄池的特性,还有平时看选手直播的时候选手说过的话。因为我临场反应能力不行,你突然让我想起一个话题我做不到,所以我一般都会记下来。


有的解说脑子很好用,像活历史一样,每场重要比赛都记得;有的解说很有语言天赋。我啥也没有,长的也没有说怎么样,声音也一般,理解也够不上那种最顶尖的,就中下游吧。营造气氛也不行。我对自己的定位是这个样子。


我一直都是挺不自信的一个人。之前没有人可以这么快就上来解说LPL,我也不觉得我是特别幸运,或者是真的天资聪颖。所以,第一赛季给解说评分,我的评分是倒数第二还是第三,我觉得是合理的。后来慢慢好起来一点。2020年夏季赛,我的评分是第六还是第几,比之前好点。


三、“穿西装的女孩也挺好看的,不是女孩只有穿裙子才好看”


我睡不好的时候解说状态会不好,还有来月经的时候。说来也奇怪,基本上每次排班都排在我经期的第一天或者第二天,我必须要吃止痛药才能去。就算吃止痛药不痛了,身体状态还是会受到影响。我只能硬扛着。我比较不喜欢麻烦别人,也没提过换班什么的。如果我突然去跟别人换班,我们的解说管理要去协调各个解说的时间,会增加他的工作量。所以一般我是能不换就不换。


有人说我是业务能力最好的女主播,这是对我的一种肯定,但是他们把我框在一个“女解说”的性别圈子里了。我觉得解说这个行业不应该分男女,因为男的可以做到,女的也可以做到。反正我希望可以成为一个大家认可的解说,而不是一个风评很好的女解说。我这么说,就有一些人会说“你看这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野心太大了”,但是我不会管他们。你现在在班里面期中考试考第十名,你说你的梦想是进到一个前五,你能说她野心大吗?我觉得做人就应该上进,对吧?


解说台上的瞳夕  作者供图


提到这个,还有另外一个点:如果是男解说的话,网友不会说“他脸很大”、“脸上肉多”,但网友会这么评价我。


之前我说想做一个大家认可的解说的时候,就有人跳出来说,“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吃了多少性别红利。”确实,女解说在粉丝积累上会比男解说快一些,但是对女解说的评价两极分化很严重。一开始,网友的宽容度很高,到后来,宽容度会无限下降。所以说,可能一开始确实吃到了红利,但是带来的副作用也是同样得多。


我觉得从去年夏季赛到现在,我的嘴瓢已经好了很多了,但是大众对我犯错的接受度越来越低,之前嘴瓢可能他们还能忍一忍,现在他们忍不了,就说“这都能说错,你凭什么做解说”。我也没办法,因为确实是我存在的问题,我也很想改,但我嘴天生就很笨,没办法。


网友觉得我普通话说得不好,觉得我解说很沉闷,没什么激情。有的男解说也这样,他们就不太会继续讨论一直放大这件事。我平时是一个挺活泼的人,但是一上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端起来了,网友就说我这个人太装了。这些我其实之前很接受不了,因为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上台就会小心翼翼,现在我只能慢慢地去适应这个事情。反正这种事情,时间长了能扛过来就扛过来了,如果扛不过来就辞职了。


还有关于服装的问题。男解说的服装是主办方提供的,女解说都要自己准备。我们女解说要自己买衣服,一个赛季还不能穿重复的衣服。女的总要比男的多付出一点。我之前有一次就是一个赛季穿过两次同样的衣服,而且还是关注度没有特别高的比赛,就被问“你为什么不换衣服?”


平时我会准备2套衣服让化妆师挑,总决赛重视程度要高一点,会带4、5套衣服。我眼光也不太行,我只会挑那种带蝴蝶结的、或者带娃娃领的那种很可爱的衣服,但这些衣服穿多了,就会感觉我是不是在装嫩。我是挺希望有“解说专用西装”那种东西的。《新闻联播》就不可能一个男的穿西装,女的在旁边穿一个可爱的小裙子。虽然我们电竞行业没有那么严肃,但我觉得穿西装的女孩也挺好看的,不是女孩只有穿裙子才好看。



四、“一个女生要想找到一个好的对象,首先你自己要站到一定的高度上”


这几年知道电竞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一个发小好闺蜜,很担心我的终身大事,然后天天在她的同事里面找那种相貌姣好的小伙子,问他要不要介绍个对象什么的。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最近是不是突然很火,怎么介绍这么多对象都说是你的粉丝。


我不着急找对象,我又不是一个人养活不了自己。一个人可能比两个人生活地更好,为什么着急结婚呢?对吧?我真的这辈子不结婚,我觉得也没事,因为以现在的我来讲,我还没办法去担心“我老了之后一个人没有人陪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我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个女生要想找到一个好的对象,首先你自己要站到一定的高度上。


我现在还是拼事业的时候。确实越来越多人想做解说,解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但我不会考虑太多这种事情。我觉得竞争这种东西,最根本还是看个人能力。如果我能力真的不够,被别人拉下来了,我心服口服。所以,我不会考虑谁在和我竞争,考虑怎么提升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才是最真的。


对于女解说,大家一是要看你的脸,二是要看你的业务。我希望自己三五年后,别长得太老,因为我年纪也不小了。其次是语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会更有经验,所以我希望说话不再出现漏洞,让别人可以钻空子来伤害我。如果业务真的过硬,而且别三十岁长得像四五十岁、镜头里脸都耷拉下来,我觉得三五年后我还能继续做下去。


五、不要放弃


还是那句老话——it’s a man’s world.


男性脸上的皱纹与伤疤象征着成熟的智慧,女性脸上的皱纹意味着她是个“过期货”。和她选不选择当花瓶无关。电竞行业发展顶多十几年时间,知名的男解说来回来去还是那么几位,而女解说已经换了好几轮。有圈内人曾直白地告诉我,女解说没什么好写的,“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坑’,需要几个花瓶‘填’进去。”


看看电竞贴吧、论坛里的讨论就知道这个世界对女性的恶意有多大。认真分析比赛,是没有激情,像在催眠;热血解说比赛局势,是嗓音刺耳,歇斯底里;穿得紧身,是荡妇;穿得保守,是守寡;脸肿一点,是没有职业操守;黑眼圈没遮好,是夜里太忙,黄色笑话总是不嫌多。



英国著名古典学家玛丽·比尔德在《女性与权力》一书中提到,“只要你作为一个女人,胆敢进入传统上由男性把持的那些领域,就必然会遭到辱骂。招致攻击的并不是你说的话,而是你在说话这个事实本身。”


然而,除了家庭,传统属于女性的工作领域少之又少。对于大多数职业女性,如果工作做得不好,会被讽刺“果然是女的”;如果拼命加班把工作完成得很好,会被质疑“还算个女的吗?”如果相貌算得上好,状况更复杂,身上的性别印记更难摆脱掉。


选择穿西装,是瞳夕摆脱性别刻板印象的方法之一,也是许多职业女性会采用的手段。然而,当你穿上西装,当用西装来告诉旁观者“我不是花瓶”“我有实力”,当你刻意消除身上的女性印记,恰恰验证了可悲的现实:对于一个强大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我们社会没有提供任何范本——除了她看上去像个男人。


打扮可以向男性靠拢,可内心不行。自我怀疑是许多女性每日的“必修课”。


瞳夕说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现在的位置上,觉得自己不应该被捧得那么高。相信不少女性对此都不陌生——这是冒名顶替综合症(imposter syndrome),指当事人无法内化自己的成就,认为自己是个骗子,总有一天会被揭穿。特别是当你周遭的女性同行越来越少,你会扪心自问“为什么是我?”


在瞳夕细数自己哪里哪里不足的间隙,我偶尔会鼓励她几句,说她做得不错、不需要那么自卑,她会立刻反问“我哪里做得不错?”相信更多女性对这一场景感到熟悉——当一个人对自己太没信心的时候,她是有多渴望获得赞美。


也许,直到对男性和女性的工作表现采取同样评判标准那一天,瞳夕以及和瞳夕感受类似的许许多多职业女性才会从自我怀疑的漩涡中解脱出来。在此之前,她们只能在深夜痛哭后一次次地鼓励自己——不要放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世相X研究所(ID:thefairlab),作者:雪竹,编辑:谢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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