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上海市中心的网红菜场
2021-02-23 10:17

藏在上海市中心的网红菜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许俊杰,原文标题《当菜场变得“网红”了之后,我和乌中市集摊主们聊了聊 | 555 Project》,头图来自作者。



“你这个青萝卜不会是空心的吧?”一个声音从摊位那头飘了过来。


我把视线从精致的藤编菜篮中移出,看见一颗在空中上下不停挥舞的绿色瓜果,拿着它的是一位戴着鹅黄色帽子的上海阿姨,精致烫染过的卷发从帽沿下喷涌出来,这发量可以让许多年轻人羞愧。


“怎么可能空心?我切开来给你看吧,要是空心就白送给你。”菜场里每个老板都对自己的货充满自信。


“喔哟,我今天晚上不做这个菜的啦,切开来放着要坏掉的,不用切不用切,就这样,侬算算看多少钱?”短兵相接之后,没有获得优惠,阿姨只好退让一步。


虽然去年年初才从安徽老家来到上海卖菜,但是摊主余老板对于应付这种交流已经驾轻就熟,大部分时候上海阿姨爷叔们只是随口一问开玩笑,如果意外收获了优惠,那最好不过,倘若没有,权当给平静的日常生活找点乐子。


我装完手中的冬笋,又向他要了一个塑料袋准备装西红柿。这时,刚刚吃了瘪的阿姨走过我身边,说:“你看老板对你多好,我跟他要塑料袋他就很小气,只给我一个,说什么要环保。”


余老板只是笑笑,算是“投降认输”了。对于“获胜”的阿姨来说,每天来菜市场买菜和聊天,是平凡生活中的一点调剂,更是在如今原子化社会中的一种怀旧。而对于我这样在城市中长大的90后,菜市场或许从来都不是必需品,伴随我们的是超市,是各种生鲜和外卖平台。去逛菜场、与老板讨价还价,即将成为一种失传的古早技艺。


我是带着几分好奇的旁观者姿态走进这个菜市场的。准确地说,它不是个菜市场,因为它被命名为“市集”。


乌中市集,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前法租界核心地带,前身为乌鲁木齐中路与五原路交叉口、东至常熟路、西至永福路一带的马路菜场,后来出于统一管理和卫生保障的需求,菜场被集中到了乌鲁木齐中路318号一幢小楼的一、二层里。最近十年,乌中菜场经历过两次重大修整,每一次都紧紧跟随时代的潮流,上一次更新于2019年年底完成。


在市集门口排队等待主人的狗子


现在的它有着深绿色木门和浅黄色墙面,门窗玻璃擦得透亮,每一个摊位上方都打着温暖的灯光,蔬菜瓜果装在干净的藤编篮子里,地上没有污渍和积水,与传统印象中的菜场完全不同。或许也正是要因为这一形象的转变,运营方给了它一个新的定位——“市集”。


打开任何一个社交App输入“上海网红菜场”,其中一定有乌中市集。因此,常来这里光顾的,除了周围的中老年居民,还有一批批来拍照的年轻人。


就在余老板与老顾客告别完不久,摊位边就来了三位穿着时尚的小姑娘,其中一位高个姑娘站在拐角处的蔬菜前,摆出了一个认真挑选蔬菜的姿势,两位同伴则在拐角的另一边帮忙拍照。


“小姑娘,你往这里再站一点”,余老板对于来拍照的年轻人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还跟他们一起研究怎么拍得更好看:“对,这个角度拍起来更好,光线足,蔬菜多,而且背景也好看。要不要我也伸个手,摆个Pose?”


在菜场里偶遇来采访、拍视频的小团队,大家都对新型菜场十分感兴趣



那好看的背景,说的就是翁老板的水果摊。


十年前,他告别果农的身份,从浙江衢州来到了上海,在复兴中路陕西南路附近经营水果店,生意一直不错,2019年了解到乌中菜场要改造升级,于是就搬来了这里。


身材微胖、头发稀疏平贴的翁老板,说起话来慢慢、软软的,颇有些儒雅:“小伙子,想吃点什么水果?最近草莓很好吃。”


摊位上,一大盆新鲜的草莓占据了中心位置,隔着口罩都能闻到隐隐的、诱人的香味。翁老板的亲戚在青浦有20亩草莓园,每天新鲜采摘后运送到他这里卖,23块钱一斤,不仅好吃,而且还比周边店家便宜7、8块钱,附近许多居民专门过来买草莓。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奇妙感觉。手中的草莓不仅是本地新鲜食物,而且还多了一层我与食物的“亲密关系”——吃进嘴里的那些果实,是由熟人的家人种植的,而非来自庞大、冰冷的现代化农产品生产运输链条。虽然它们仍是商品,但真真切切地多了一种亲朋好友间的信任和温度,这是小菜场时不时给人带来的惊喜。


贴着新春“福”字的乌中市集二楼


我来自一座南方小城,儿时记忆中的菜场是沿街的,永远湿漉漉的小道两旁摆满了摊位,每一个摊位上都或多或少卖着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每一个摊贩都对自家的菜信心满满。如果有熟识的摊主,那经常可以拿到一点小优惠,如果只剩当日最后一些菜,还有可能获得惊喜折扣——这样,摊主就能早点收摊回家了,这可是996打工人们永远体会不到的快乐,一种为自己劳动的快乐。


与困在系统中的外卖小哥相似,城市里的超市售货员也是被困住的,他们与出售的蔬果鱼肉没有情感关系,如果遇到残次品,要么转入打折区,要么直接扔进垃圾桶,不会因为这些商品质量好,而露出菜贩那种满脸的幸福感;超市售货员也困在按时打卡上下班的制度里,即便菜早早卖光了,他们也不能提前下班——因为这里有严苛的规章制度,这里处处存在着现代城市生活对人类的异化和规训。


而乌中市集有些特别,它介于传统菜场和现代超市之间,没有菜场里的脏乱和争吵,没有超市里的冷漠和垄断,存在于上海市中心“网红”街区的小马路上,它更像是一种探索和尝试:菜场是否真的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可能重新爱上逛菜场吗?


超市是单纯的人与物的关系,而菜场是人与人、人与物关系的混合,最终让你下决定挑选哪一个摊位买菜的,很有可能是因为摊主这个人。因此,也有人打趣说,菜场卖的不是菜,而是人。


翁老板在水果摊上与顾客交谈


第一次与水果摊的翁老板聊天时,我就感受到了熟人社会模式中的亲切,他洋溢着对家乡和亲人无限的自豪感:“你知道衢州吗?我们那里可是儒家第二重要的地方。北方的是山东曲阜,孔子老家,南方的就是我们衢州了,孔氏南宗家庙就在那里。”


虽然有家人朋友的互相帮忙扶持,但翁老板还是感叹今年草莓不好卖,因为总体价格偏高:“往年这时,一斤只要15块左右,但现在要25快,你看看,差10来块钱呢。一个是因为今年草莓苗生病了,我老家的一个朋友总共30亩草莓,死掉了20亩!还有就是今年太冷啦,虽然长在大棚里,但还是晚熟。整体产量下去了,价格就上来了。”


每天早上5点多,翁老板就会来到市集里忙活,虽然要等到七八点才会热闹起来。不过,他觉得这样踏实一些,毕竟小生意是做一笔赚一笔,有些老顾客就是大清早出来买菜,最好能留住这一批生意:“毕竟他们最稳定嘛。”



与翁老板相似,花铺老板也在上海经营了将近十年生意,半年前从虹桥路宜山路附近转战到了乌中市集,租用了靠近出入口的一个摊位:“这里的顾客层次高一些,做起来自己也轻松、开心点。”


花铺老板和儿子在布置新的摊位


老家在江西南昌的她,早在一月初就决定今年春节不回家了。因为当时市集管理方要求,只要去过外地,再回市集上班,就必须经过14集中隔离,外加7天居家隔离,总共21天。回一趟家,就相当于停了一个月的生意,春节留在上海对她来说是唯一的选项。


24岁的女儿和20岁的儿子,也都留在上海和她一起过春节。儿子正在放寒假,准备跟着她一起学做生意。正好隔壁摊位的小伙子回老家结婚了,花铺老板以半价,也就是4000元/月的价格,从小伙子那里暂时接手。她打算自己在原来的摊位上继续卖鲜花,让儿子在对面卖水仙、兰花这些春节节庆植物:“学着做点生意,对他来说总没有坏处。最难的是要学会放下手机,不能老在那自己看手机,现在年轻人都是这副样子,但这样怎么做生意呢?”


市场管理人员和花圃老板签合同


正在我和花铺老板聊天这会儿,市集管理人员就拿着一式四份的合同过来了,她很快签好字,脸上露出笑容:“明天就开张!”


在乌中市集里,管理员按时巡逻,严格禁止摊贩之间争吵,虽然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市集总共两层楼,每层十来个摊位,除了三个蔬菜摊位和两个猪肉摊位,其他就没有重样的,摊贩之间几乎不存在竞争,吵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在这一点上,它更像一家超市。


作为一家严格管理的市集,在疫情期间,它也尽可能地完善了防疫措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市集的运转——要是出了任何一点小问题,二十多家摊贩就都做不了生意了。市集原本有两个出入口,花铺老板的花店在其中一个边上,由于疫情,一月中旬这个口就被管理方要求封闭,只留下另一个出入口。


疫情紧张时期,花圃门口的栅栏


她着急了:“这样一封,很多顾客就不来了,我的生意还怎么做?”最后,双方妥协的结果是,把关闭的大门换成一排篱笆,即能引导人流从主入口进出,又能保持室内空气流通,还能隔着篱笆招揽顾客,她对这个争取来的结果还算满意,精心地为门前的篱笆绑上了叶子和花:“无论如何,都要美美的。”


“美”在乌中市集的空间里是一种刻意被打造的存在,你很难不注意到,否则它也不会被列入“网红菜市场”之中了。不过,与其他“网红”的性冷淡和ins风不同,这里是淡淡的八九十年代怀旧感


站在绿色地砖的楼梯上,有那么一瞬间像是真的回到了小时候,不同阶级、不同职业的人们都来到菜场,就如同一个小广场、一个公共空间,我们在当中与熟人闲聊,与陌生人偶遇,治愈被互联网生活方式规训的我们,还有那些疲惫和孤独。


市集二楼的菜价屏幕,和一张脸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许俊杰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