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因美食而爱恋的地方
2021-06-23 19:45

那些因美食而爱恋的地方

本文摘自:《当世界变成辣椒(修订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虹影(著名作家、编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月光武士》等),头图来自:《美食、祈祷和恋爱》剧照


伦敦

 

英国首都,两千多年前,罗马人建立了这座城市,位于英格兰东南部的平原上,泰晤士河贯穿其中。我喜欢叫它“日不落的城市”。

 

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年,有很多记忆。搬回中国后,也还常去。谈这儿的吃,会谈到画家王迦南。我和他是在这儿相识的,有意思的是,谁也没有记住究竟在哪里相遇。我俩回忆后,认为“也许在某个人的家里遇见的”。那时王迦南对我的印象是:“这个女子的思想不一般。”从那之后,我们成为好朋友。

 

我们在许多方面志趣相同,其中一项就是爱吃,对任何菜系都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我们在中国长大,又都去了伦敦,在那儿生活了十多年,酷爱旅行,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可以说,不只是见得多,吃得也多。

 

提及吃,我们都显得非常兴奋。我的一个朋友在香港电影公司做策划,她在北京开了一家叫“DR”的云南餐馆,自然云南的普洱茶是当家茶。我告诉她,王迦南藏有清朝咸丰年间的普洱茶时,她郁闷了三天,说:“王迦南喝那个年代的普洱,我们这里的普洱算什么啊!”

 

我把王迦南叫到她的餐馆,他们认识了。王迦南一直在搜集年代久远的明信片,研究它的背景。有一次,他跑到巴黎的一个老头儿家里,谈得非常投机,也促成他得到许多有历史故事的明信片的使用权。老头儿高兴地拿出在拍卖行买的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已经腐烂的竹筐,上面有“咸丰年出口”的字样,里面竟然是咸丰年出口到法国的普洱茶,茶叶冲泡后的味道完全就是泥汤味儿。他说太难喝了。

 

王迦南这么谦逊,我的朋友脸上有了面子,结果我们受到了特殊的款待,把大理火腿吃了个舒服。

 

中国人要请客,一般都到餐馆去吃。香港人、广州人和上海人,几乎很少在家请客吃饭。中国的厨房以前是给下人准备的,厨房是不受重视、不见光的。而西方的厨房宽敞讲究,是很享受的地方。我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留意的就是厨房,做客也是如此。


有一次去马耳他岛度假,冬天去那度假很便宜,房间很大,带厨房,厨房宽敞,锅碗盘刀叉俱全。我去海边买些新鲜的虾和鱿鱼来烤着吃,一边吃一边构思一个带着章鱼鬼故事的短篇。当晚就做了这个鬼故事的梦:我在马耳他街道上狂奔,章鱼跟在身后,要吃掉我。

 

若是梦成真,也好。被章鱼吃掉,也是一种幸福。上小学、初中时,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哥姐们都到极穷的僻远农村,家里负担很重。那时候国家不富裕,即使有钱也难买到吃的,更别说没钱的人家。吃一个鸡蛋就是盛宴。


那时我学邻居们做鸡蛋,将一个鸡蛋炒出够好几个人吃的量来。把鸡蛋打碎在碗里,加一点点五加皮酒,搅均匀,用大铁锅烧烫,倒比平常多一点的油,油冒青烟后,把鸡蛋汁倒进去,开始转动铁锅,让鸡蛋薄一些,这样就能炒出很多。

 

那时菜需要凭票购得,没菜吃,人们都喜欢用酱油拌米饭,烫烫的米饭,如果能偷到一勺猪油放入,加上酱油,再撒上小葱末,可以想象这米饭有多好吃。

 

我有个本事,就是吃过的东西,所有细节都记得清楚。有一次我吃辣子鱼,不小心一根刺卡住喉咙,咳嗽半天,还是痛。不想进医院,就猛喝陈年老醋,刺软了,咳出来,可是我的味蕾坏掉,过了一天才恢复。

 

贫困时所吃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这是一种怀旧。在怀旧里面,有一种挥之不去、永远想念的东西,就像酱油拌饭。

 

说到底,菜怎么吃、跟谁吃是非常重要的。跟一个特别无聊的人吃饭,那么整顿饭就会吃不出任何味道。

 

中国的水有几种,碱度高的水味道甜,酸度高的水味道苦。用砂锅来煮粥,砂锅分为黄泥、红泥、黑泥、紫砂等多种。在甜水中长成的米,应该用红泥砂锅来煮。用砂锅煮粥需要用柴烧。江南的米,可以用梨汁来煮粥。

 

韩国的粥中调料特别多。调料太多,本质上讲是一种汤,而不是粥。粥要保持米本身的香味,放一两种调料就足够了。

 

怎样选择与粥相配的菜也非常重要,我特别喜欢日本的小菜。

 

粥煮完后,给谁喝呢?哪怕有了豪宅、豪车、名牌衣服,生活还是要回归本质,回归大自然的那种状态。郑板桥便是如此。他住在茅屋里,画自己最喜欢的竹。生病也不会去看郎中,不吃药。他在庭院里种了很多果树、蔬菜。他着凉,头痛,便把园子里自个儿种植的枇杷叶摘下来,接了泉水,用瓦罉煮,煮好后在里面加些糖类的蜜汁。喝下以后,病立刻就好了。

 

电影《教父》里有一位律师,小时候在街头流浪,被主人公发现并收养。刚刚进入新家时,这位律师吃到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顿饭,是用橄榄油炒出来、加有很多西红柿汁的意大利面条。

 

相对亚洲面条,我更喜爱意大利面条。每回到意大利人的家里做客,都有新发现,厨房里不只有掌勺的母亲,孩子们也在。孩子可在厨房里任意发表意见:“妈妈,可不可以多放些奶酪?”“橄榄油放得不够多。”“哎呀,还应该再多加一些水?”

 

意大利的孩子很小就会做菜,这点跟中国是一样的。在意大利,从老人到小孩子,人人都热爱吃,就像热爱歌剧一样,他们对美食的热爱与生俱来,手艺都非常棒。可以说,走进任何一家意大利餐馆,都会吃到美味,绝不会选错餐馆。

 

有人说英国上流社会吃东西几乎不放任何香料,女王的食物里面最多放几粒黑胡椒和盐。我没考证。但英国人吃得很简单,对食物没有太多要求,把菜放在水里煮烂,捞起来,再撒些盐,就算是一道菜。肉也是抹些黄油,煎一下,或烤一个多小时。


英国小孩吃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市场买来的。他们通常吃面条、土豆和香肠,每个星期天会吃三文鱼。我的女儿读的是很好的私校,每天吃土豆,吃得她要吐。所以,才有名厨加美男杰米·奥利弗关心孩子们的健康饮食,向垃圾食物挑战,特别为两万名伦敦学童调配美味又有营养的菜单。

 

英国人过圣诞节做火鸡,烤三四个小时,短时间内吃不完,要吃很多天。一个朋友很隆重地邀请我去参加她家的Boxing Day Party。我带着礼物到她家时,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对不起,我们只剩下半只火鸡。因为太忙,我没去买菜。”

 

这位朋友来自西安,在国内拉小提琴,嫁了一个英国律师。她处理吃剩下来的火鸡的样子,带有几分厌倦,先把剩下的火鸡切碎,放进锅里,然后放很多菜,煮一个小时,加一把盐。我们六个人,吃这个煮火鸡,鸡肉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那天,我饿着肚子回家。到家立刻煮了一碗重庆小面。

 

我曾长年在伦敦,经常听到身边的中国朋友说,不到万一,不要去英国人家里吃饭。英国人做菜,脑子差一根筋。英国人有门绝活,就是把菜做得难吃。

 

这么说,不太公平。英国菜里有特别好吃的烤羊肉、烤牛肉,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没法与之相比,在伦敦有很好的英国菜餐馆可以品尝到。细心一点,你会发现很多国家上等级的餐馆,甚至意大利、西班牙,做这两道菜的大都是英国厨师。为什么?英国厨师掌握这两道菜的火候和做法,做出来的是最地道、最美味的。

 

街边普通的小店,有炸鱼和土豆条,脆而酥,裹面后,鱼肥实鲜美,浇上一点柠檬汁和盐,要杯冰可乐,这时不要管减体重,大热天又解渴又开胃,看街上人来人往,想心事会茅塞顿开。

 

鸽子广场往东北方向,不远有个考文特花园,靠近泰晤士河,离英国BBC广播大楼很近。这里有一条条小巷子,充满了小酒吧、意大利餐馆、戏院、工艺品市场和服装店,其中一家店,全是比利时画家埃尔热的漫画作品《丁丁历险记》的相关产品,T恤啊,杯子啊,版画啊。多少年了,常常走过这巷子,都没有发现它。


这一次与我女儿的父亲一起——他爱把头发弄成丁丁那样——就发现了这个店。真是缘分。找到一张黑白版画:丁丁躲在房里,外面有人。马上掏钱买了,十多年了,都挂在北京家的客厅。这家店很小,是伦敦的老房子。这巷子,跟后海烟袋斜街很像,扭扭曲曲的,是典型的石板路。

 

这一带有很多好的意大利餐馆,也有别的国家的餐馆,仿佛是比赛,一家胜过一家好吃。印度菜在英国尤其好吃,每次我都要求加辣椒,虽然相比重庆的辣还是逊色一些,但已经好吃极了。有一次带着女儿看伦敦有名的话剧《黑衣女人》,就是吃了这种极辣的印度菜,进入古老的剧院,看恐怖话剧,全是年轻人,中间休息时,还有莎翁时代看戏的气氛,有人吊着竹篮在剧院里走动,售香烟、咖啡和吃的。

 

在伦敦西北郊芬奇利附近的一个大公园,有个朋友发现了一种很好吃的野生韭菜,像野草,比我们的韭菜高、肥,成片成片,但是夹杂在望不到边际的草地中间,不注意就不能发现。当然,走过会闻到一阵香味。后来我们在欧洲雨水和阳光好的地方,也发现了这种韭菜,用它包饺子,特别香。

 

我遇到过不少会做菜的英国人,其中一个人是约翰,他经营一家小出版社,是个诗人,现在布朗大学教授写作。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到达他在高地的家,客厅里已点上蜡烛,桌布烫得平整。

 

第一道菜是沙拉,里面居然有大蒜、松子和橄榄,令我大吃一惊。这在英国人的沙拉里是绝无仅有的。第二道菜是烤鱼,他在鱼里加了柠檬汁和白葡萄酒,酒先放,鱼快烤好时才加柠檬汁。掌握好火候,烤鱼吃起来才会又酥又嫩。最后的甜点是芒果布丁和巧克力,也是恰到好处,让人惊艳,那甜浸入心肺,令人回味无穷。

 

马德里

 

西班牙首都,位于伊比利亚半岛梅塞塔高原中部,瓜达拉马山脉东南麓的山间高原盆地。

 

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哪个城市,梦醒时我会说北京,做梦时我会说马德里。

 

奇怪的是,马德里每次都是夜晚到达,漆黑中有着鬼祟的房子和缓慢的脚步声。那些街道时窄时宽,我听到英国诗人朱利安·贝尔——我的小说《K》(又名《英国情人》)中的主人公——熟悉的脚步声,虽然他已离开半个世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为了参加中国革命,他来到中国,后来不得不离开中国,回英国不久,就到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的国际纵队。他来,就是为了死。一九九九年我写他,好多年试着忘了他,可他的身影,偏偏从那些幽暗之处穿过来,向我打招呼。

 

因为朱利安,我对这座城市有了特殊感情。第一次到这儿,是因为西班牙出版社出版我第一部写八十年代末北京青年叛逆生活的长篇小说,请我去做新书宣传,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开始接受采访,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很辛苦。


中餐很简单,晚餐很丰富,每天不同,记得有马德里肉汤、牛肚、大蒜浓汤、蜗牛餐、土豆煎蛋饼、烤海鲷、火腿,还有奶油肉馅饼、蛋卷、油煎饼、杏仁糖糕。第二次是自己旅行,从南到北,边开车边吃,尤其是尝了很多当地的小餐馆,记忆中虾和牡蛎的做法与法国菜相似,却是更清爽的原味。第三次是因为出版写朱利安的这部长篇小说。

 

印象中有一家餐馆,是由旧火车站改造的,据说是马德里最漂亮的餐馆,至今还保留着旧火车站的门面。餐馆在城中心,对面有一个广场,周围都是古老的旧建筑,神秘莫测。不走进去,根本想不到会是餐馆。内部整体结构看得出没有变动,空间很高,在二楼可以看到下面大厅就餐的人,就像在歌剧院看歌剧一样,加之配乐也十分优美。欧洲有历史的建筑,一般都不会被拆毁,而是做新的利用。

 

当时是大冬天,有大玻璃墙一直盖到天花板。餐馆像温室,种着不少高大的热带植物,有些长得像椰子树,神秘,梦幻,有点电影《阿凡达》的感觉。

 

那天傍晚,华灯初放,英俊的男侍者领我和西班牙的出版商到预先订好的座位。座位在二楼,坐下后,我从漂亮的白栏杆望下去,庞大的空间几乎座无虚席,室内温暖如春。

 

头道菜是西红柿里放了海鲜。那划开完整的西红柿,送一块入嘴的奇妙感受,现在还记忆犹新,西红柿红、酸,那透明,鲜得快滴出水来。盘边是用骨头做的盛有粉红色的调料,衬在一片夏天才有的粉花叶上,绝色美艳。吃了一口,便不忍再吃,我停下刀叉,很想知道毫无破口的西红柿里面的海鲜是怎么放进去的。问侍者,侍者含笑,故意不作答。我左瞧右瞧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口,真是有趣又有点惊喜。

 

“朱利安会来这家餐馆吗?”我问出版商。那是我第一次对外人说到朱利安的名字,虽然读了好些关于他的书,小说还未动笔,但好多情节已在脑子里了。

 

出版商说:“他来过。”

 

路边艺人弗拉明戈舞的节奏,让我把脸转过去。不管你来过没有,我希望这一次你来,因为我在这儿。

 

之后,我写了朱利安。有一年,我和另一位英国作家专门去了奇科特酒吧。酒吧位于马德里繁华地段格兰维亚大道,当年一批艺术家经常去,有七八十年历史了。旋转门显得古老,有里外两间餐厅,外厅较小,墙上挂满海明威等名人的黑白照片。


这里酒好,餐前点心烤蘑菇和橄榄油浸泡的绿橄榄,来者必点。这儿常有演出,皆是西班牙最有名的乐队,要知道当年酒吧是没有时尚音乐助兴和走红的歌星的。我和他走进去,点酒后,蘑菇就送上来了,盘子里还有小西红柿,烤得正香,放了大蒜。

 

酒馆里充满伤感的音乐,他喝着酒,我拿着插竹签的蘑菇,望着他,心里有由衷的喜悦。我们说着海明威,说太阳照样升起,说着朱利安,谈到他的爱情与写作。中间我去找乐队的吉他手要了一根香烟,他抽了起来,说这支烟不同。

 

我说朱利安抽过。

 

他笑了,说我比别人更懂他的心。

 

又过了好久,我写了一首诗,说到马德里:“生活的经验,全在水里。一个吊死鬼,被她叫作亲爱的。”

 

那首诗说到爱情,忘了美食,也说到梦境,故意忘了现实。

 

在那么一刻,爱也好,恨也罢,皆不如此生此世享受生命这一刻,享受美食。

 

我和他都是美食家。不说政治和时局,专说西班牙菜。这儿的菜和法国菜、意大利菜是西菜三大美食,彼此难分上下。相比稳稳精细的法国菜,我更喜欢西班牙菜的凶猛和大胆,每一道菜从头到尾都忍不住狼吞虎咽,没法淑女。对一个重庆人来说,有种找到家乡菜的痛快,味儿浓烈,也有辣椒,比如辣椒里放浓烈的奶酪,在火上烤,真是好吃得汗水淋漓。

 

去巴塞罗那尝梨子煮鸭、龙虾煮鸡、兔肉蜗牛烩,是和姐姐一起。我的第二本长篇小说《K》出版,出版商请了我,也给姐姐订了房间。几乎没有时间陪姐姐,只有到了晚上十点后,我才推掉出版社的晚饭,说是要陪姐姐。酒店就在最繁华的地段,那儿有一个特别热闹的餐馆集中的广场,带我们去的是一个中国朋友,我们三个人坐着等上菜时,先吃橄榄和开胃酒,橄榄淡淡的,有回香。

 

姐姐就此改变了不吃橄榄的习惯,她吃了一盘又一盘。我好奇,一问,结果是餐馆独家泡制,用自家榨的橄榄浸泡的。我也是那一次尝到香肠煮豆子,据说是巴塞罗那独特的地方菜,先把小白豆煮烂,再加烤熟的香肠。

 

餐馆里摆了漂亮的天堂鸟和百合花。最后海鲜饭上来时,我和姐姐已喝掉一瓶葡萄酒,满脸通红,惹得餐馆里大胆的西班牙男人朝我们张望。西班牙男人比法国男人神秘,而且帅气。

 

布拉格

 

捷克共和国首都,位于该国中波希米亚州、伏尔塔瓦河流域。

 

一九九五年夏天,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同行的人是位教授,对这儿的历史了如指掌,如数家珍。看遍古迹和宫殿,参观了文学大师卡夫卡的故居。

 

我欣喜,这个不曾对美食感兴趣的人,也产生了品尝当地美食的想法。我们发现每家餐馆都是油炸的食物,比如炸牛排。现在自是不会问津,但那时是不会为吃这种食物而有负罪感的,因为的确太好吃了。

 

布拉格太美了。玲玲珑珑的,很安静,见不到战争的痕迹。它是不夜城,商店的橱窗会彻夜亮着灯,让大家不敢忘记它的美。

 

每个地铁站都叫人欢喜。出口少则四个,多至十几个。站外一般有壁画,站内宽敞、干净,没有巴黎地铁站的尿骚味,也不像英国地铁站那么深,一层一层,十八层地狱似的。

 

布拉格的地铁,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崭新,淡绿、深蓝的颜色,坐上去很舒服。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在驶往郊区时,就是在地面上的,这和北京的地铁相似。过地铁的通道,不像别的国家黑乎乎,而是亮亮的,墙壁上有凸出来、凹进去的圆洞,很有现代感。当地铁飞驰,你会觉得前去的似乎不是真实世界,而是未来世界。

 

在布拉格广场的地铁站,曾见艺人表演杂耍。从此广场出来,穿过一座桥(桥的两边,有很多古老的塑像,铜的,生了绿锈),就有一条路通向赫拉德查尼宫。这条路特别像重庆,有很多石阶,不习惯走山路的人,一定会累得够呛。


王宫背后也有一条路,路上有许多矮的石砌房子,以前是仆人住的,越往下走,屋子越矮,都不像人住的了。再想想,没准卡夫卡也住过这样的房子,所以能写出《城堡》《变形记》那样沉闷、奇怪的小说。走过这些房子,再走过一些大的石阶,就到了山下。

 

在此停留一周,吃过最好的菜是香肠配米饭,在一个小巷子里毫不起眼的餐馆。香肠肉汁丰富,喝带甜味的当地啤酒,真是绝配。

 

之后,想起布拉格,印象中就是这一次,走过那些夜晚更美的桥,那些旧旧的巷子,点着煤气灯,陈设美丽的小店依然开着,里面摆着玻璃艺术品。诗人顾城和谢烨夫妇当时还在柏林,他要我给他带一个玻璃制品回去,当时我们住在他家。我记得我购了一个玻璃球,他像孩子一样高兴坏了。他们走了,不知那个玻璃球现在在哪里。

 

慕尼黑

 

位于德国南部阿尔卑斯山北麓的伊萨尔河畔,是巴伐利亚州首府。

 

慕尼黑很美丽,到处是宫殿、教堂和博物馆,那巴洛克和哥特式建筑,处处能见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精华,或大气磅礴,或小巧玲珑,每一处都有历史和文化,其中有著名的贝格勃劳凯勒啤酒馆。希特勒曾在这里发动政变,政变失败后,被关进牢里,他在牢里写了《我的奋斗》一书。这个百年啤酒馆,也有乐队演奏巴伐利亚民族音乐,香肠、肘子做得美味,配菜土豆泥圆如球。

 

二〇〇四年冬天,我在朋友一个位于广场边的小公寓里写作。写作之余,经常一个人四处走走。有一天在广场早市闲逛时,看到有猪头卖,马上买下,卖菜的特别高兴。朋友听说我要吃猪头,吓坏了。德国人很少吃动物内脏,头、脚,怪人才会吃。猪头拿回家煮了,切了,放上佐料,香气扑鼻,我的朋友猛吃。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啤酒。在慕尼黑,不必喝水,把啤酒当水喝。

 

早市在城中心的边上,伊萨尔河和英国花园的附近,一千多平米的露天市场,漂亮,干净,一部分搭了塑料棚子。它附近有住宅区、图书馆、温泉、戏院。

 

我喜欢慕尼黑胜过布拉格和柏林。德国人中规中矩,过马路一定走斑马线,甚至同时抬脚,而走过马路,拐过一条街,你会看到好多酒吧,人们在这儿喝酒,那么浪漫和自由,甚至有的酒吧里的女郎充满挑逗,男人更是放松,与之周旋,真是不可思议。

 

生活不可思议,我因朋友而知道这座城市多一些,也把她当作亲人。当她离开那儿,一个人打单时,我给她介绍男友,没想到却因为那男友,她与我产生误会。当我重新打量这座城市时,我想我原谅她了。时间会冲淡一切,这座城市的美和不可多得的美味会留在心里。曾经那个冬天,她收留了情感出错生活盲目的我,就此,便让我感激一生。

 

法兰克福

 

德国重要工商业、金融和交通中心,位于莱茵河中部支流美因河的下游。

 

吃到最有意思的菜:酸菜香肠、酸菜猪腿。是在一个屋顶上吃的。

 

那是一家德国餐馆的屋顶,距法兰克福书展所在地路德维希-艾尔哈德-安拉哥1号约十五分钟车程,我的德国出版商在晚上租来开派对。几百平米的空地,有一半是玻璃房,可以看整个城市的夜景——近旁餐馆的屋顶上同时也有派对(大致是出版界的公关派对),灯红酒绿的。十月中旬的法兰克福,天气很冷,屋顶露台上每隔几张桌子设有一盏煤气灯,可以取暖。

 

吃得最没意思的菜,是有一年参加书展,活动结束后被人带去吃中国火锅。当时去了好几个作家,有严歌苓、格非。火锅很咸,东西是冰冻的。陪同我们的人看到厨房里跑出一只老鼠,就不吃了。我们几个也不吃了。

 

我是地道重庆人,重庆火锅与成都火锅不同,重庆麻辣,成都较为温和。重庆火锅是码头文化,带袍哥特色,属于兄弟情义。重庆火锅当年造就了好多个万元户,这些人后来都在改革开放中成了弄潮儿。重庆人吃火锅,上顿吃下顿吃,接连几天都吃,不然口里无味,毛肚、鹅肠、血旺、牛肉、海鲜、豆腐、各式水果、面条都放在里面。三个月不吃火锅,就会在梦中吃。我每次回国,放下行李,就直接冲进火锅店解馋。

 

一九九九年,我第一次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作为开幕式的作家代表发言。那时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却不懂这个世界的残酷。短短几天,我见识了各种出版人和作家,也见识了人性的黑暗和光芒,唯独忽略了美食。所以,法兰克福是我命中之地,待我有足够勇气,必会写下与那些时光相关的文字。

 

威尼斯

 

意大利东北部城市,亚得里亚海威尼斯湾西北岸重要港口。

 

几乎每年都要去威尼斯。每年都能发现不一样的威尼斯,尤其是冬天的威尼斯,没有庞大的旅游人群,一个人看着海水,摇着贡多拉,听上面的恋人们唱歌,穿过一个又一个桥洞。也喜欢戴上各式漂亮诱人的面具,穿上华丽的衣服去参加嘉年华,让夜的黑色全部包裹自己。

 

每年都能找到不同的美食,随便一家餐馆,闭眼点菜,都是好吃的。圣马可广场旁的哈利酒吧,墨鱼汁做的饭和意大利面条是很可口的。那儿有桃子鸡尾酒,据说最先发明这款酒的是大画家,后来改进这款酒的是大作曲家,全是史上有名的。我们知道的各式名人都曾光顾,一九四九年海明威也是那儿的常客,经常喝醉,写了一生中不太受到称赞的小说《过河入林》。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七日,莱昂纳德·科恩去世,我在中国时间的夜里,一个人在黑暗中听所有喜爱过多年的他的歌曲。二〇〇八年,我在圣马可广场听他的音乐会,当时整个广场黑压压的人为他欢呼,他老了,七十多岁的人,声音还是那么迷人,谦逊地给观众揭帽致敬。


这里常举行音乐会。整个大广场呈梯形,周围被宏伟壮丽的宫殿建筑环绕,有著名的圣马可钟楼和圣马可教堂。除了冬天人稍少,广场上总是很多人,像中国的庙会。当运河涨潮,水漫过广场有齐膝深的时候,贡多拉也就能够划进广场了。

 

由广场去达涅利酒店,容易迷路,因为每个街道都很像。这是威尼斯最有名的酒店,许多电影在此拍摄,也是我和先生定情的地方。每次经过,都要去喝个咖啡,吃个饭。它正对着湖岛,旁边是叹息桥。

 

叹息桥,是不过人的,有四百多年历史,桥的一端连着曾经威严的总督府。总督府是座雕刻有花纹的白色楼房,一端连着往昔阴森的监牢,现在门窗还装着铁栅栏。叹息桥属早期巴洛克风格,呈房屋状,顶上有穹窿覆盖,封闭得很严实。在古代,犯人在总督府受了审判,被押往监牢,经过这座密实的桥,会不由自主发出叹息之声:自由失去了,可能再也回不去。而现在情侣乘贡多拉经过桥下时会拥吻,这意味着爱情会永恒。

 

二〇一九年九月,《兰心大剧院》在威尼斯首映,电影改编自我的小说《上海之死》。我专门带朋友去海鲜市场,在那儿看海,吃了一顿午饭。

 

很多人认为意大利菜绝对美味,很难找到缺点。在我看来,久吃意大利菜,会吃成一个大胖子,与其说这是缺点,不如说是美中不足。

 

意大利菜在文艺复兴时就很讲究烹调技巧和材料运用。意大利人自认为是法国菜的鼻祖,十六世纪意大利公主凯瑟琳下嫁法皇亨利二世时,把意大利传统烹饪方法带到了法国,法国人把两国烹饪上的优点加以融合,创造出了自己的菜肴。意大利人观念上顽固,菜也质朴,自然而顽固。

 

在意大利任何一个地方,几乎每一家餐馆都不会让人失望。在意大利旅行,根本不用担忧。中国人爱吃,意大利人也爱吃,吃了上顿想下顿,在这家餐馆吃时就计划到另外一家餐馆。意大利人跟中国人一样,骨头、内脏都不排斥,你可以在肉店买到牛肝、毛肚、野味(例如兔子)。他们跟中国人相像,最喜欢本国菜。

 

中国人到国外,让他吃一个星期西菜,他就会想念中餐。我在意大利旅行,也会找中国餐馆;一个月当中从南到北,转悠了好些城市,也只看见过两家,一家是福建人开的粤菜馆,另一家是上海人开的上海人家,门庭冷落。


有一次去圣埃尔皮迪奥港,无意中看到路边有红灯笼挂着,里面全是人,我好奇,走了进去,点了几道菜,发现是改良了的粤菜,加入意大利人喜欢的元素,橄榄油做凉菜,用的原料也是意大利人喜欢的蔬菜和奶酪,连烤的鱼也完全是意大利人的,浇上一点老干妈辣椒酱。这倒是非常讨好本地人难怪座无虚席,生意红火。

 

讲究的意大利餐馆一般由大厨亲自为你点菜,告诉你有哪些开胃头盘、汤、面食,吃到最后,由侍者问你要什么样的甜品。头盘为第一道菜,主菜为第二道菜,然后是沙拉、甜品或奶酪,最后才是咖啡、饭后酒。

 

头道菜有汤、面食、米饭、玉米糕或比萨。我一般会点番茄海鲜汤。第二道菜有海鲜盘和肉盘。我最喜欢洋葱小牛肝、柠檬鸡、生腌牛肉、米兰猪排、焖小牛蹄、香菜炒鲜菌、番茄奶酪沙拉、香草生腿煎牛仔肉片和烧牛柳配蘑菇红酒汁。有时我也会点奶酪,意大利奶酪有四百多种,可入菜或伴红酒吃。我喜欢的有柏尔马臣奶酪、宝百士、芳天娜奶酪、布旺伦奶酪、莫撤拿奶酪。

 

我每年有两个月在意大利,几乎吃遍意大利南北各地菜。北意菜系,博洛尼亚的美食非常有名,以面粉搅和鸡蛋,做成宽面条、千层面,最为著名;意式利梭多饭和米兰式利梭多饭,牛油放得恰到好处,也是吃后难以忘怀。中意菜,多斯尼加牛肉、朝鲜蓟和柏高连奴奶酪不错。


南意菜中有榛子、番茄干、莫撒里拿奶酪、佛手柑油和宝仙尼菌,喜欢用橄榄油、香草、海鲜烹调食物。小岛菜,以西西里岛为代表,受阿拉伯影响,以海鲜、蔬菜、面食为主。盐渍干鱼子和血柑橘,真是人间佳肴。但绝大多数餐馆味道差不多,尤其在同一家餐馆吃,总是重复那几道菜,没有变化。

 

意大利菜虽然原汁原味,油炸类较少,但红烩、烧烤较多,离不开奶酪、橄榄油、香料,所以口味重、油腻,而且保守。肥壮的意大利女人比比皆是,像著名的影星索菲娅·罗兰,有记者问她为何如此美丽不老,她说因为她身上无处不是帕斯塔和橄榄油。

 

佩达索海边离我家开车三十分钟,海边有一家灯塔海鲜馆,那儿的海虹是我吃过最鲜美的,用自酿的白葡萄酒、很多的蒜和新鲜迷迭香,还有切碎的洋葱,橄榄油大火炒。海虹娇嫩,又入味,真是人间天堂。这儿的老板见多识广,收集灯塔,也收集客人的书,我的意大利版小说就挂在他家墙上。


从小在这家餐馆吃饭的鹿易吉·塞拉菲尼,也是老板赛门介绍给我认识的。他的《塞拉菲尼抄本》为世界十大天书之一,他是个天才,不仅在语言和绘画上,还在美食上。我的《罗马》一书散文部分,专门有一章写到他。

 

斯德哥尔摩

 

瑞典首都,位于瑞典东海岸,濒临波罗的海,梅拉伦湖入海处。

 

这座城市有“北方威尼斯”的美称。来过这儿好多次,都是与我的小说出版有关,当然也参加了一次三八节活动。喜欢这儿的冷清和朴素,其实整个北欧的菜也是这种冷调子,牛排、羊排、沙拉,也不是不好吃,可以吃,相比意大利菜,还是少了一些激情。但我曾在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家里吃过很美味的意面——说不上哪里特殊,做得用心而已。

 

这座城市还跟汉学家陈安娜有关。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九九七年,我的书在诺尔斯泰特出版社出版。我们约在我住的酒店门前见面,然后她陪同我参加出版社安排的各种活动。她非常年轻苗条,一头金发,就是在北欧美女丛中也是最美的那一个,我猜想万之当初见她,绝对一见钟情。

 

一年一度的诺贝尔奖颁奖礼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行。它在中央火车站北边不远处,像一个小型宫殿,外墙通体蓝色,正面有十根大柱子从地面直通楼檐,厅前有俄狄浦斯的雕像。厅内没有过多装饰,但是典雅大方。厅前的干草广场,有卖水果和蔬菜的摊位,给人世俗的亲切感。

 

从音乐厅走几分钟能到海边—城市是海连着海的,沿途是古老建筑。二〇〇〇年的三月,海上有些地方结着冰,没结冰的地方停泊着几艘私人小舰艇,就如同《好儿女花》所写,当时我要与前夫分开,整个人都是傻的。在这座像手术台一样冰冷的城市里,这里尤其冰冷、荒凉。可你也禁不住会想:人世若没有爱,是多么可怕,我还活着。

 

这座城市有美食街市厄斯特马尔姆市场,什么做菜材料都有,买回家,可自己做。最好住爱彼迎,找一个看海的房间,一边吃海鲜一边听音乐。尼布鲁街38号这家餐馆,也算是瑞典菜,不过厨师很聪明,稍微改良,有地中海风情。小街上也有摊,有小吃,不要错过。

 

巴黎

 

法国首都,地处法国北部,塞纳河西岸。塞纳河不远,有一家餐馆的生牛肉,好吃!一位朋友带我去吃的,味道真是太美。后学会做。其实半生,机器切片,特别薄,一层层地铺在盘子里,连吃几盘都不觉饱。浇上奶酪、橄榄油,加上法式香菜。

 

这家餐馆在拉丁区,可以散步走到,店内无法直接看到河的。在拉丁区的“左岸”,包括塞纳河左岸圣日耳曼大街、蒙帕尔纳斯大街和圣米歇尔大街,曲折的街巷里有许多旧书店、咖啡馆、餐厅、画廊、美术馆、博物馆、前卫剧院与艺术电影院,由塞纳河岸延伸至卢森堡公园。

 

我每次在巴黎,去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区,不管是出版人或是朋友,带我吃饭都是在这个区。这儿有巴尔扎克、毕加索、乔治·桑、萨特和波伏娃的足迹,可以说每一处、每座桥、每家餐馆,都有他们的气息。

 

法国菜我偏好小牛肉、鹅肝和鱼子酱。我还喜欢黄油焗田螺、生牛肉片。我喜欢法国葡萄酒,随便一家小酒馆都能喝到品质不错的葡萄酒,叫一份迷迭香鸡汁焗羊排,或是一份龙虾沙拉,或是一份肉汁小土豆,都会被法国厨师天生艺术家的手艺惊到。不过法国菜用牛油、奶油、香料量大,稍不留意,人就成了大肚蝙蝠,但是不后悔,爱就爱了,什么也不顾。

 

巴黎的美食,真不需要我多说,你只要管束好你的钱袋便可。巴黎的衣服店也是女人的天堂,看你有多放纵,就随心如意地享受吧,但切莫忘了,走路累了,伫立在一处靠边售生蚝的小摊前。晶莹的冰块上,围绕着一只只生蚝,当摊主专为你打开法国生蚝时,记得多要一片柠檬。

 

说到生蚝,我不得不说,南非开普敦的要鲜美得多,我一个人可以要一打。意大利的也好,罗马有一家生蚝吧,全世界的生蚝都可以吃到,北京也有生蚝吧,但怎么吃都觉得少点味。好友小玉有一次拿了一箱澳大利亚生蚝给我,我那时没刀,又担心生蚝坏了,就用毛巾和小锤子敲开,很费神,几个朋友围着桌子,浇上柠檬汁,也吃得开心。


后来我从网上购到好几把生蚝刀,手艺就练得跟专业厨师一样,斜进缝里,一用力,生蚝就开了。不得不说,澳大利亚的生蚝不肥,而且咸淡正合我口味,现在写着,心里都想。

 

普罗旺斯

 

原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现为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毗邻地中海,和意大利接壤。

 

好多年都被请去参加书展,当街售书,当然也参加与读者的对谈会。遍地是薰衣草,遍地是冰激凌,在这美食王国,发现了另一道特美味的生牛肉,切成丝,全生,和日本吃法接近。西方学者看了很紧张:能吃吗?我吃了,妙不可言。我也喜欢吃鹰嘴豆制作而成的煎饼,放上橄榄油、盐和胡椒。

 

也是那天,我们去了都德的故居,上小学时我们都读过他的《最后一课》。这个地方还有我非常喜欢的两位画家,一位是保罗·塞尚,另一位是保罗·高更。后者和梵高是好朋友,曾在阿尔勒同住过一段时间。

 

这儿有闻名世界的黑松露,削在面包上,浇上橄榄油,也可削在意大利面或沙拉上。放在煎蛋卷上时,鸡蛋不要煎得太老。我在意大利也常做这道菜,当地有家黑松露店,都是专业狗从山里嗅找出来的珍品。

 

西葫芦油条,一咬开,里面的奶酪流入嘴里,还有薄荷味,再喝一口葡萄酒。意大利也有这道菜。我的意大利邻居们能做出各式奶酪,味道各有不同。我在中国也做西葫芦油条,油焖一下,放点海盐,就好吃。再裹上一层面糊,淋上橄榄油,慢火烤制。

 

西红柿、洋葱、西葫芦、茄子等蔬菜乱炖,结合意大利和西班牙做法,我减少香料,只放大蒜和香草,但尖辣椒多放。做稍硬一些的米饭,比面包配这道菜更好,我也有些延伸,放些印度咖喱,让我一些素食朋友爱极。

 

普罗旺斯在海边,气候得天独厚,有香菜、牛至、茴香、罗勒、迷迭香,以及尼斯橄榄、刺山柑、芦笋、洋百合、青葱和韭菜,各式当季新鲜的水果,各种菌类和龙虾,从未见过的鲜花摆在当街的小店,美丽极了。

 

比起巴黎来,普罗旺斯更鲜艳,阳光更好,花很多——每回都是冬天去,没能见到薰衣草的倩影。心情再不好,到了这儿都会好起来。

 

多数街道都宽广。海边的树,长得非常有形态,海风往哪个方向吹,枝梢就朝向哪个方向。

 

有一条不记得名字的街,很多名人都住过,其中有塞尚的房子,四五层楼,狭长的窗子。附近的广场小小的,记得曾路过一个跳蚤市场,卖各种古典的镜子、镜框。

 

奈良

 

位于日本中部,是古都。在纪伊半岛中央,有众多古寺神社和历史文物。

 

火车驶进奈良站。我提了行李下到月台,在火车站门口搭了出租车。车子在单行道上绕了几圈后,我想起地图上酒店离车站很近,若是步行,该就在车站附近,走路最多十分钟。五六分钟后,车子停下来,我一看,是城中心的中心。

 

白凤旅馆门面很冷清,里面不大,一共三层楼。我拎了行李,叫了半天人,老板才出现,结果他直呼姓名,倒是很热情。行李放在专运行李的小电梯上,这一方便,让我另眼相看。

 

拿了钥匙,上三楼,进了房间——很大一间日式房间,带浴室,含早饭,价格合理极了,让我更另眼相看。躺在榻榻米上休息,眼睛瞄到窗外的松树,觉得有感冒的警示,喉咙有阵阵寒气,想找个地方泡温泉。走下楼来,发现一楼竟然有免费温泉,真是喜出望外。

 

可是肚子咕咕叫饿,就决定先去街上。每家餐馆都火热,区别不了好坏。可能临近周末,人们都喜欢到外面吃饭,凑近看,皆引得我食欲奔狂。看来看去,选择吃生鱼片。进到一家人稍少的餐馆,就着吧台似的座位,点了生鱼片。

 

少女时看过一部日本电影,高仓健主演,他很寂寞,妻子背叛他,跟人跑了,他到小酒馆喝闷酒到天亮。我记不得电影名字,可是吃生鱼片时,他整张苦闷的脸就在面前晃呀晃,帅得比生芥末还刺激人的神经。


我又要了清酒。生鱼片要配对的清酒,我喜欢甜口的,这样新鲜的鱼片、酱油、芥末与微甜的清酒入口,满嘴舒畅。其他客人陆续离开,老板开始整理灶台器具,我又要了一份生鱼片,他还是一副要打烊的模样。我喝着清酒,有些醉了,结了账往外走,还是觉得奈良很冷,街道突然变得安静,一个行人也没有,更不会像京都,有花枝招展的艺伎结伴而行。

 

该是午夜了,肚子还不觉得饱,我又进了一家啤酒屋,要了海鲜烧烤。尝了一口,真难吃,什么味道也没有。索性不吃了。结账后一个人往街南走,很快就看见“白凤”两字。取了房间里的和服与毛巾,下楼,进了女温泉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脱衣服时,有点害怕,四下打量,干净异常,和服与木屐摆放得井井有条。一池温泉可爱地冒着水泡。我坐在小木凳上先冲了澡,怯生生伸脚进温泉池里,立即忘了夜半深更一女子独处的危险。墙上日文说泉水里有钠氯化物、碳酸氢盐,对神经痛、肌肉痛、关节痛、五十肩、病后体弱都有疗效,爬山者最适合洗温泉,怀孕者更是。这可和中医说的不同,中医认为温泉里含有硫磺等物质,对孕妇有害无益。我正有身孕,泡在温泉里,周身上下放松,心情大好。

 

换衣服时一个女服务员敲门后进来,手里有一托盘,里面是一杯茶。她放下托盘,对着我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请我享用。我点头,她退出。

 

我喝了茶,喉咙本是渴得厉害,寒气一下子没了,浑身热乎乎,哪怕冲了凉水,也是暖的。我又泡了一刻钟,就起身穿了和服,上了三楼房间。

 

居然倒下榻榻米,就睡着了。我的失眠在这儿没有了。

 

青山中夹了团团红叶,大玻璃窗下面全是男女,嬉闹非凡,摆了好些大盘小盘吃的。月亮顶在露天温泉上端。他们情歌忧伤悦耳,一个男人向我招手。我似乎是认识他的。他坏坏地笑着,说:“快,亲爱的,他们等我俩等得太久!”

 

我俩直接从窗子外陡峭的石梯走下去,那池水波光涟涟,石梯边开着粉白浅黄的菊花,有人弹奏吉他,他往我头发上插一朵,牵了我的手,走入池中,又递过一枚樱桃到我嘴里。

 

“这样被人爱过吗?”他问。

 

我没说话。

 

“没有爱过这么多人吧?”

 

我还是没说话。他走得太快,我没抓牢,手一滑就不见了。我不要爱这么多人,我只爱他,在这儿,在以后。可是太糟,无法在人群中寻着他。我急坏了,沉下池底,没有人,只有一池红红的樱桃。眼一睁,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原来是个梦。

 

我坐起来,拉亮灯,摸到头发上有一枝菊花,忙取下看,就是梦里的,我一脸惊异。我这才醒了。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走廊外有风铃,有节奏地响着。此情断与不断皆在那儿,越久记忆越深。烧了一壶开水,把抹茶倒进杯里,冲入开水,一股茶香扑鼻而来。好久没这样盘膝坐着,一边静静地喝茶,一边等着天亮。奈良公园附近不少餐馆,特别好吃,有小茶壶烧的海鲜汤,还有鸡蛋羹,吃到里面有松子、菠萝,有的放海鲜,微甜,又鲜又香。

 

奈良公园鹿非常多,有一千多头,无拘无束地自由嬉戏。公园的山上有座很古典的寺庙——春日神社,上山的路,宽阔,长满青苔,路两边是大树,还有一个个石灯笼,有大大的,也有小小的,错落有致。在秋天,一路飘满落花和树叶。入乡随俗,进寺也跪拜。在日本别的寺庙,僧人是极少露面的。在这里尤能感受到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笔下古老日本那有韵味的美。

 

踏上日本国土,我的胃骤然增大,因为无处不是美食。在日本,人人懂美食,懂如何把美食装点出艺术来。如果天天吃生鱼片,肯定不舒服,舌蕾会迟钝。日本烤鱼吃多少也不会像生鱼叫人生厌。一炉温暖的炭火,一个铁罉吊在火上端,一群人围坐边上,喝着冰镇好的清酒。


鱼是最新鲜的,刚捕上来,活蹦乱跳,不大,拿在手中,直接用竹签串着,在火上烤,铁罉里正熬着白白的鱼汤。烤好的鱼,最多撒点儿盐。记得有一年我被出版社请去日本半月,吃过无数佳肴,最难忘的不是生鱼片,不是煮乌冬面、烤鳗鱼、大虾天妇罗、金枪鱼饭团、黄油蘑菇,也不是鲜汁豆腐锅、牡蛎火锅,而是这种最原始的烤鱼。

 

东大寺奇美无比。有一年,我带着女儿钻寺里一个柱洞,钻过的孩子会活过百岁。如果冬天站在二月堂的走廊上,奈良的雪景,堪称人间仙境。

 

首尔

 

旧称汉城。韩国首都,位于韩国西北部的汉江流域。

 

虽然拥有冠岳山、三角山、仁旺山、景福宫、德寿宫等名胜古迹,但这座城市非常年轻,也涌现了很多好导演,好电影。

 

我喜欢韩国泡菜,它不像日本泡菜那么丰富多彩——在京都的寺庙前,好多店,甚至一条街都摆小摊,卖各式泡菜,胡萝卜、白萝卜,大的小的,做成各式各色的,一看就好吃,一闻那味儿,就掉口水。韩国泡菜吃来吃去,只有一个味:酱味。不过他们的稀饭好吃。

 

有一年我在汉城做图书宣传,出版社带我去电影《老男孩》(朴赞郁导演)制作公司所在的艺术园区。当天又带我去最好的餐馆。好几天的美味相同,我一清早就跑到街上去。我住的饭店周边有很多餐馆,位于时尚中心街。我边走边找有特点的小餐馆。一家又一家,都装饰典雅,插了鲜花,店前都有小招牌,画了图,色泽丰富,很诱人。有家最小的店在卖粥,我在门前打量了一下,里面桌椅明净,桌面布置也朴实。

 

我走进去,坐下来后,叫了一碗粥。女侍者上了小菜和茶水,我拿出相机,对着窗外街上的行人开拍。等到粥上来时,我一摸,不烫不温,正好。一吃,真不错,有蘑菇和海鲜,吃第二口时,觉得这一生从未吃过如此好的粥,忍不住问女侍者:“这粥怎么做的?”

 

一般我吃了一道菜,就知道厨师怎么做,有时候则难把握,比如这粥,蘑菇、虾仁、鱿鱼间有紫菜之香,但还有点什么东西说不出来。里面肯定放了其他的东西。

 

“这是我家餐馆的秘密,不能说的。”女侍者说。我很失望,接着吃,随后我又停住,说:“请你的老板出来,我是从中国来的,我特别喜欢这粥,可以吗?”

 

没一会儿,老板来了。我问他同样的问题。他挺客气地和我说:“对不起小姐,我不能对人讲,这是我家祖传秘方。”我只有道对不起。他手上拿着一张报纸。

 

我急中生智,告诉他:“你看报纸上这个人就是我。”一张很大的照片几乎占了半个版面。

 

 “你是中国作家?我正让人去买你的书。”他特别高兴。“那能不能告诉我如何做出这粥?”我一刻不放过。“没问题,我告诉你,可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他说粥里加了土豆和一种自制的酒,土豆泥跟酒混合,等粥熬好才放入,整个粥的味道全变了,在韩国你很难找出另一家。

 

原来是加了土豆和特殊的酒。

 

土豆一般都很美味,加酒,特殊的酒,再加上蘑菇、海鲜,最后放紫菜,如此这般,做任何东西都让人垂涎。粥做成这样,也许叫汤更恰当。

 

新德里

 

印度首都,位于该国西北部,恒河支流朱木拿河西岸。

 

印度什么菜都放咖喱。在这里不宜吃路边摊。

 

恒河边很有意思,可能一边在烧死人,一边在洗衣服,沐浴。很难说水色洁净。在这条圣河边,见到很多修行的人和练瑜伽的人。

 

岸边房子色彩鲜丽,因沿河而建,有起伏之感。冬天这里很温暖,沿岸旅馆总是满的。河岸植物不多,有像银杏的树。

 

在德里和斋浦尔吃了十天的咖喱,每每想换,可是比较那儿的西餐,甚至中餐,还是不舍咖喱的美味。吃得肚子咕咕叫,回到北京后,一边吃乳酶生,一边想念那儿的咖喱。

 

因为喜欢新德里,写小说《阿难》时,我专门让女主角到这儿,在新德里的小巷子里钻来钻去。她代替我,在这儿徘徊,在这儿找心爱之人。

 

加德满都

 

尼泊尔首都,位于加德满都河谷西北部。

 

老城街道有点像我家乡重庆,多是窄小巷子,也有点像是集北京老胡同和故宫于一体,石头马路两旁有看着就会倒坍的旧旧的红砖楼,那些门窗有着精美的木雕,可是乱搭了一些洗过的衣物。随处可见佛寺,见人摸那些佛像和神龛,你的手也会痒痒的。鸽子成群绕着广场飞落,阳光正温暖,一切安好。


这里的星星总是璀璨如银河,天然奔腾的河流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遗世独立的尼泊尔,像一个世外桃源。精美的白玛琴德拉纳特庙,是塔式二重檐铜顶庙宇。中国观音塑像自南北朝、隋唐以来,多作女像,在这儿多为男身。玛琴德拉纳特神像位于内部小殿里,还有此佛生平的雕塑和壁画,栩栩如生。

 

这儿的菜和西藏有点接近,有奶茶,海鲜较新奇。西藏菜momo,跟饺子或小笼包相似,馅则是放了香料的蔬菜或者肉。尼泊尔人喜欢momo,傍晚时分,他们临街而站,端着盘子,手抓momo吃着,模样很幸福。

 

这儿的人当然喜欢印度菜,一样不用刀叉筷子,直接用手抓取。

 

Biryani用长条香米,混合丁香、肉桂等香料做成,加蔬菜和肉,味道不错。

 

我也喜欢Palak Paneer,菠菜煮熟透后加鲜奶酪,就Naan烤饼吃,真是美不胜言。

 

渴了可以喝Masala Chia奶茶。这儿的人从早到晚都喜欢这茶。在红茶里加鲜奶、丁香、肉豆蔻、肉桂,或者黑胡椒、小豆蔻、干姜煮,我先生也喜欢,从印度买了这种茶,喝完之后还想喝。我只得从网上搜,为他买来,也给一位陪我去布拉格的教授邮寄过。

 

城市不大,有时不乏危险,但安静,气质懒散,可以看云慢慢走。不像曼谷和阿姆斯特丹那样充满欲望。尼泊尔制造的项链、戒指、耳环、手镯等银饰品,在世界各地都广受欢迎。

 

如果我对一个地方特别感兴趣的话,在那里生活一天,就相当于别人生活十年。对上海,我是着了迷一样地感兴趣,当然,我在上海生活了远远不止一天。这座城神秘、诡异、妖艳,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城市之间的距离,像罂栗、夜来香、茉莉或曼陀罗,充满了魔力。一旦靠近它,不是被它吸进去,就是被它吞没,那样我就完了,所以我不能搬到上海住。

 

其实,我说什么地方都是在说自己的故乡重庆,就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马可·波罗对忽必烈说的:“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不管我写什么地方,都是在写重庆。朝霞出来或夕阳西下时,从重庆沿着长江往下走得远一些,眺望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依山而建的朝天门,那儿有一座很大的船形建筑,悬在高空,一切就像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童话。


书名:当世界变成辣椒(修订版)

著者:虹影

出版时间:2021年6月

定价:49.00元


本文摘自:《当世界变成辣椒(修订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虹影(著名作家、编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月光武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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